撿仙 — 第 70 章 衆人

第70章 衆人

她不會死,只是很疼。

特別的,特別的疼。

躍過半城的距離後,濟善終于在月色中落在了一戶人家門前。她并不敲門,徑直進入,裏頭是早已備着草藥和熱鍋等候她的人。

那戶人為她包紮熬藥,濟善一摸脖頸,已經不大出血了,便低聲道:“把火熄了,保住自己,馬上有人來查。我走了。”

她再度攀上屋頂,在夜裏靜悄悄的街道上騰挪跳躍,聽見身後傳來熱鬧的聲音,是陳軍的城內駐兵,在挨家挨戶的搜查。

陳相青如今了解她,她前腳走,他也不亂追,立即派人去查城內會無償收留她的人家,這種邪毒似的苗子,他掐滅一個是一個,便如之前所言,會阻止。

她轉頭只望那熱熱鬧鬧的地方瞧了一眼,便扭頭又走了。

二人之間就此形成了一種默契,真見了面,誰也不會殺誰,可是,誰也不會就此放脫了誰。

南地八個州的聯盟,上下絕非一個鐵桶,否則也絕不會有張勘成那樣的反将。光是濟善有印象的,不服陳相青,躍躍欲試地想要徹底奪取主事權的,就有兩個。

但濟善不急着此刻想法子去拆陳相青的臺,南地除去八州的盟軍之外,另還有一個名號更正的存在。

平南王。

陳相青與父親分了家,自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他們分裂的原因,大抵是陳相青一方面要鎮壓傀儡的暴亂,一方面還要應對生父的刁難。

陳相青因為與濟善糾纏不清,在外頭把事情辦得很令父親不滿意,同時陳相瑀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家中。

陳相青受夠了這種無休止的明争暗奪,也受夠了與父兄間扭曲的恨與忌憚,于是就此幹脆借着暴亂分家,撕破了臉地搶奪。

好友都不解,講他從此壞了名聲,一個逆父的子,簡直是有背天理人倫,只有陳相青自己覺得痛快。

憋悶數十年,忍着做一個好兒子,實在憋出了他滿腔的火。倒不如早些撕破,早些離去。

濟善忽然想起來了,陳相青有一日在臨走前,特意告訴她,自己要去見父親。後來再回來,臉上便添了這麽一道疤。

他回來了也不說話,只是坐在濟善身邊,坐了很久之後,像是無比疲倦一般,抱住濟善,将腦袋抵在了濟善的頸窩裏,沉默了一會兒,又低低地笑。

“好了,結束了。”他說,吐氣都那麽倦:“父子之間,終于恩斷義絕。”

“翻了好多舊賬,其實翻起來沒意思。”

“無論他道歉,還是補償,我都再也不會原諒他了。自然,他也是絕對不會道歉與補償我的。他可以獻祭我,殺我,恨我,怕我,忌憚我,甚至殺了我的母親來警告我,我卻不能如此對他。”

溫涼的液體逐漸蓄滿了濟善的頸窩,往下滑落,滑過她的心口。

“因為…..他是父,而我是子啊!”

他低低地說,聲音嘶啞,聽起來不似在流淚。

“早知如此……早知痛快,早該舍棄,早該斷絕!”

如果當時濟善還醒着,說不定能問出來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那刻在他下巴上的一道刀疤,究竟是懲罰,還是父親殺意的餘韻?

如今也不晚。

平南王活了這樣久,也該到頭了。

濟善心想,陳相青哭的那麽難過,礙于世俗倫常無法下殺手,說不定平南王死的時候,他會比較開心吧?

*

少年跳下馬背,快活地跑進府內,模樣是唇紅齒白,笑得是色如春花。

他并不很高,但身姿卻挺拔,也是翩翩少年郎一個,然而他周圍的人卻跪的跪,低頭的低頭,全忌憚着,恐懼着他,沒有敬畏,單單只是怕和懼。

“刺史姐姐!”他快樂地大喊,像個孩子:“我回來啦!”

沒有人應他,他奇怪地“咦”了一聲,滿府地找他的刺史姐姐,卻被下人攔着告知刺史在見客。

他等了又等,沒等來刺史見完客,實在是百無聊賴,于是對着身側兩個守着自己的下人道:“真是沒趣兒,喂,你們兩個,打架來給我看。”

那兩個下人面面相觑,陪笑道:“小公子莫要說笑,府內不許下人鬥毆……”

少年哼笑:“不過是要你二人耍給我看,算什麽鬥毆?”他說着取下腰間的荷包,沉甸甸地甩:“贏了的,得這個。”

他挑着眼,把那兩個下人看了看:“怎麽樣?”

那兩人既不能違令,也饞這筆錢,府中人都知道,這個小公子出手向來大方,說給,就是全給,從不計較銀子。

兩個下人纏鬥起來,不動刀兵,都是靠手腳,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對方嗷嗷叫。

少年看出來這纏鬥表演意味大,便不滿的直皺眉頭,喝道:“這錢豈是這麽好賺的!我若要看假的,拿去打賞了唱戲的不好麽?敢敷衍小爺麽?!”

那二人聽得此言,便賣力地打起來,逐漸打得互相生了氣,用上了重拳腳,也見了血。

少年這才開懷,将荷包晃得叮當響,喊道:“打!打!誰把人打死了,我加倍的賞!這錢你不賺,可就要又丢錢,又倒陪命!”

他一個人喊出來一幫人的氣勢,好似在圍觀什麽鬥雞似的,硬是喊出了鬥雞的熱火朝天。

就在那二人騎虎難下,真下了狠手往死裏打時,一道冷浸浸的聲音喝斷了這場荒謬的鬥毆:“李盡意!”

少年頓時眉開眼笑,一轉身,聲音甜得浸了蜜似的:“刺史姐姐!”

來者身着便服,高挑個子,一張英氣勃發的臉,是個未塗口脂的女子,眉眼含怒:“你又在做什麽?!”

李盡意将手中荷包往那二人身旁一扔,動作幹脆,神情無辜:“讓他們陪我玩咯。”

“啪!”

刺史縱步上前,一個耳光狠狠打在李盡意臉上:“混賬東西!”

李盡意挨了這一巴掌,白皙的臉上浮出一個紅巴掌印,卻不怒也不羞,他笑嘻嘻地跪了地,揚起腦袋來看着眼前的刺史。

“是盡意錯了。再也不會了。”他說話乖巧得很,又滿是心眼:“可這也是因為我太興奮了呀。”

“太子應了您的邀請,要來甘州呢。咱們甘州被擠在南地與中原之間,不上不下的,當真是憋屈得很,若能得中原助力,何須整日擔驚受怕,被人一朝吞了去呢?”

李盡意看着單薄少年一個,性子毒辣不招人愛,但其實很有一套游說和蠱惑人心的本事。

刺史低頭望他,嘆氣:“自我五年前撿回了你來,你是盡心對我,可也是惡性難改。我知道了,你聯絡得很好,原應得賞,但因今日鬥毆之事,也別想着領賞了,自去領罰吧。”

李盡意喜滋滋的:“是!”

他一點不委屈,也不墨跡,轉身就去領自己的罰,将惶恐茫然,不知該不該拿那筆錢的下人抛在腦後。

挨完了罰,他回了自己的屋子,光着膀子給自己上藥,分明是皮開肉綻見血的傷,他卻哼着曲,好像是一頓給他打高興了似的。

同屋的人也是在刺史府做事,地位不低,與李盡意也算是相熟,見狀便問:“你怎麽受這樣一身的傷,反倒樂起來了?”

李盡意十分坦然:“這是刺史姐姐罰我的呀。”

那人自問自己雖為家養奴才,也絕做不到忠心如此,那狗挨打了還知道叫兩聲,夾着尾巴不搭理人呢,何況這撿來五年的野小子?

對方驚道:“刺史罰你,你就不怨?”

“不怨呀。”

“為何?”說完眼睛大睜:“你,你莫不是,難道是……咱們刺史可,可有夫君!你,你,你這小子什麽出身也癡心妄想——”

李盡意眯着眼睛笑,看對方都驚得結巴了,張着一張大嘴,才悠悠道:“刺史像我姐姐。”

“這世間還有人像她,就是一件能讓我高興的好事呀。”

邊說,他邊低頭別扭地給自己上藥。

對方想起來了:“你好像說過自己要找姐姐來着……只不過在府中一待五年,沒了動靜……”

“嗯。”他垂下眼睛,睫毛遮掩了眼中的笑意:“我把人跟丢了,不知道姐姐還怪不怪我呢。”

就這麽過了幾日,刺史偶然得知消息,那兩個家仆一個在離府探親的時候出了意外,跌落摔死,一個因病暴亡。

她聽着消息,望着李盡意在不遠處抓着鳥食逗鳥,一派天真開懷,隐隐地發冷。

究竟什麽樣的家庭,什麽樣的身世,才能養出來這樣狠毒而城府極深的孩子?

“啊呀。”他像是對身後的注視毫無知覺,一粒一粒地喂着鳥食,叫着自己胡亂給那些鳥起的名字:“小朗你可要注意喔,甩脫我不要緊,可千萬別因為饞這點食,被我抓到啦,要不然,我一定要把你的舌頭,沿着舌根,慢慢地……割下來。”

朗星珠在宮殿中打了個哆嗦,身旁人立刻道:“娘娘,怎麽了?”

她緩緩抱住自己的臂膀,轉頭看這金碧輝煌的大殿:“沒什麽,只是好端端的在着夏日裏,忽然惡寒。”

“是沒睡好麽?皇上昨夜留的晚,走前還吩咐奴婢給您熬些滋補的湯藥……”

朗星珠打斷她:“不必了,我不喝,沒胃口。”

她一路北逃,混亂地颠沛流離,甩脫烏鴉般跟着自己的不明人士,最終陰差陽錯地,與同樣外逃的皇帝相遇。

逃出宮的路上,原來的那些妃子,上吊的上吊,被皇帝殺的殺,丢的丢,後宮除去一個皇後外,空虛得一塌糊塗。

朗星珠很容易便待在了皇帝身邊,被帶了回去。

柳長年大抵是對她有愧,自己從那場混戰中脫身後,便又派人來聯系她,不在意她是否樂意,是純粹想要給她一份庇護。

朗星珠原也看不上他這份庇護,卻見他見風起勢,白山軍在他手中不僅不曾消亡,反而愈發打出了名頭,竟然也占住了地,守住了城。

她便也沒斷了這份聯系,直到入宮,依舊保持着。

亂世也好,她仗着皇帝的心意就做了妃子,無需走那些繁瑣的流程,無需打點。甚至與白山軍有牽連這件事,成為了她的助力。

皇帝如今被權臣與亂兵纏得焦頭爛額,已經顧不上什麽天子尊嚴,只要能幫他互相牽制的,都是算好,因而當陳相青搖身一變,開始真的反了時,白山軍反倒變得不再那麽面目可憎,還被給予了壯大的厚望。

柳長年與朗星珠便這麽互相滋補着,一個借着皇威仍存,翻身摘了反軍的名號,名正言順地開始壯大勢力,一個借着兵馬,在宮中站穩了腳跟。

朗星珠知道皇帝其實也不樂意見後宮妃子與外頭的勢力不清不楚的,然而他又能如何?自己已經是他能夠找到的,最合适的助力了。

靜坐想了半響,朗星珠忽然冷聲道:“本宮的藥呢?”

婢女做難:“這避子湯常喝怕是要出事的……”

朗星珠道:“本宮若有了身孕才是出事!這個時候,這種時局,生孩子?死在哪裏也未可知!”

婢女吓得近乎要來捂她的嘴:“娘娘!”

“怕什麽?他不是有子嗣麽?也用不着本宮來生。”朗星珠道,用塗了丹蔻的指甲撫過紅豔的嘴唇:“對了,這口脂我也用膩了,盡管換最好的,最新的來。”

婢女依舊是做難:“聽說,娘娘宮裏的開支太大,皇後那邊頗有異議……”

“一個京城要被攻陷,都出不了宮的女人,她愛管這些,愛說,就讓她說去!”

朗星珠抓過鏡子,細細地照自己的臉:“人生苦短,我付出了這麽多活下來,一定要好好的,不顧一切地,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