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55 章 供神

第55章 供神

柳長年心想,你現在不就是要敗?朗氏敗的還不明顯麽?不過茍延殘喘。我不是還在這裏麽?

但少女明亮的眼睛緊緊盯着他,柳長年對上了這樣的目光,沒把心裏話說出來刺激她,認真道:“你我一體,他人若敗,我在哪裏,你在哪裏。”

得了這樣的話,朗星珠也沒個笑,即便到時候真被救走了,也只不過是跟着他造反去了。朗星珠對自己的本事很清楚,如今管着朗府都被人死死按住,他人入了白山軍,也不過泯然衆人。

柳長年卻想起了濟善,他有預感,朗星珠不會玩。

盡管她已經被逼入了絕境,但她絕不會像自己悲觀的預想一般,就此停步。因而柳長年也不贊同她散盡家財的許諾,一口一口喂着朗星珠吃了半碗粥,柳長年壓住了話沒說,雙方都心事重重。

剩下半碗朗星珠吃不下了,令他倒了,柳長年把它放在桌上,道:“別可惜了。”

朗星珠皺眉:“再熱也吃不成的東西。”

柳長年看着地磚,顯出幾分窘迫:“我去廚房要這一碗的時候,廚子說……這就是最後的燕窩了,若一直過這個日子,再要吃,也就難了。”

朗星珠看着他,初未反應過來,直到姐姐在她腦子裏發了話,她才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這些畜生!主子幾日沒管這家,就成了偷油鼠!”

柳長年道:“日子不好過,外頭米面一石賣到了一千六百錢。”

“胡說!日子再不好過,府上還有往年的燕窩,我才吃了多少,必是叫他們都偷了去!”朗星珠大叫:“再者,左不過是收成不如,又沒叫封了城,一千六百錢——”

然後她沉默了,這必然又是陳相青動的手腳。

柳長年道:“陳相青将璃城圍了。”

朗星珠又驚又怒:“他?!”

“沒來硬的,”柳長年又道:“他不控人,就控糧。”

朗星珠倒吸一口氣。

朗星珠在自己父親所寫書信上看到過,很快秋收便要結束,青州沒了麥子的收成,還能搶着再種一茬豆,到了來年,也是飽腹的糧食。

就是因為這茬豆,朗氏所擁的田莊就還不至于到盡餓死人的程度,熬過了冬,來年就能轉圜過來。

朗正清看似走了一步找死的棋,但其實他已經極盡可能的考慮了,若非一支白山軍橫插進來,陳相青能在洛江大敗朗氏軍隊,但想要像如今光明正大地踏腳進青州,卻還要費力氣。

可偏偏是白山軍插了進來。

偏偏是自己回來了,偏偏是半路遇上了柳長年,偏偏是此事被父親發現了,偏偏是……自己殺了他。

如今陳相青通過那些糧商、鋪子操控了璃城的糧價,并将此擴散至周便,會引發最大的反應是——人比糧賤。

賤得多。

朗星珠見識過,本來璃城外就圍着大批流民,只不過因有朗氏府兵的護衛,沖不進城內去,過的安穩些。

但一但連城內人都吃不上飯,那麽便會迅速爆發偷,搶,殺。為了一口吃的,為了賣這一口吃的,璃城要亂起來了。

陳相青在逼他們反。

他如今能進璃城,但他的兵還駐在外頭,不能輕易撒歡。可只要璃城亂了,他們便是同白山軍一路的亂民,是能夠發兵平亂的!

“畜生…畜生!”朗星珠大吼,将桌上的物什盡數掃落地上:“他這個畜生!!”

“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朗星珠扭頭瞪柳長年:“你這些時日又在做什麽?!啊?!”

柳長年道:“這幾日你都在房中……”

“我問你在做什麽!”

他道:“我不能出府,陳相青的人恐怕認得我。”

“你這些消息是哪裏來的?”

“我有我的人。”

她還大睜着眼睛,但是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

“青州不會完,朗氏也不會。即便你什麽都不做。”柳長年道:“你信我。”

“我怎麽信你?”

柳長年彎下腰将地上的東西逐一收拾,外頭透進來的陽光将他一側格外粉嫩的耳垂照得半透明,宛若新生。

他可惜着那半碗粥,站起來:“那便……信些別的吧。你我二人如今相對此屋,難道是因為自己想要走到這一步?”

朗星珠一淩:“什麽意思?”

柳長年不再多說,轉身走了。

出了朗星珠所在的院子,一個身影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喲!柳大哥!”

柳長年望他,不動聲色。

李盡意這些日子也很長了些個子,隐隐有了少年人的身形,神情還是天真而跳脫的,他笑眯眯的,看上去天真無邪得緊。

“唉。”李盡意轉着手裏的一把小剔骨刀,活潑地說:“可把我累壞了,柳大哥,你不知道吧?如今城裏亂了好多呢,街邊有人賣閨女,一袋糧食就能買一個!我方才……”

“你犯不着這麽監視我。”柳長年道:“若是她信不過我,不會将我送過來。”

“哈!”李盡意大笑一聲,手中的刀刃和手指間還帶着血,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方才抓了一個糧店老板,想問問他是怎麽回事,可他卻不同我好好講話,還罵我是爛髒小子。”

“所以我便把他的嘴,順着他的面皮給割下來了,完完整整的——”

柳長年聽得一陣作嘔,這孩子看上去天真無邪,性情卻十分惡毒,尤其是誰沖撞了他,罵了他,他輕則割人的舌頭,重則要人的性命。

也是他始終在朗府的庇護下,自己手腳也利落,取了人性命,罪名最終卻落不到他的頭上。李盡意便愈發狂妄了起來,在城中成了一霸。

他年輕小,但心毒手狠,還頗有點銀錢,舍得請人吃吃喝喝的,很快在城中也很是籠絡了一批地痞。

前端時日,他還見李盡意和當地混混聚在一塊兒吆五喝六的喝酒——那些人在璃城也算是說得上的人了,什麽五爺三爺的,幾條與官家頗有聯絡的肥壯地頭蛇。

李盡意不僅聯絡混混,也總在那些窮苦人家面前露面,拿着點吃食就去同人大娘嬸子唠。他長開了些,有了少年人俊俏的模樣,又活潑能說,把那些人哄得對他親熱無比。

一大幫人常被他聚在一塊兒,不忙農時,也不做活計,也不知是在做什麽。

若是城中真的要亂,李盡意也算其中的一份力。

柳長年不知是李盡意性子在這亂世裏磨得惡了,還是本就如此,只不過之前作僞。也不知濟善是對他這副性子全然不知,被他騙了過去,還是分明知道他是如此做派,還要将他派出來用。

假若是濟善故意把他派過來,那麽他與李盡意,竟在此時成為了璃城的兩面。

他柳長年轄制着朗府,是明面上的正經官家,李盡意則與當地地頭蛇打成一片,是陰暗處的眼。

李盡意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殺戮行徑,末了,他意猶未盡地一舔嘴唇,從腰間摸了枚葉子,嘻嘻哈哈地吹着就要走。

柳長年忍不住道:“你站住。昨日有人告上門來說,你勾搭別人娘子?”

李盡意笑得更開心了:“他有沒有說我還勾搭了他老母?”

“李盡意!”

“別生氣,柳大哥。”李盡意漫不經心地轉着手裏的刀,這刀是他從屠戶的肉攤子上随手拿的,在他手裏如今使得是虎虎生風。

因為上頭的血還沒擦感覺,總覺得是轉着轉着就割了他的手,割出一痕血來似的。

“我誰也沒勾搭,哪個小娘子我都瞧不上。不過是我愛胡侃些,又常手中有糧,她們便愛來找我胡說幾句,得幾斤米糧走。”

“那個來告狀的人,可是只提了娘子整日不歸家,卻絕口不提他吃了多少飽飯?”

“這些存糧豈是叫你這樣糟蹋的?府裏都要沒得吃了!”柳長年橫眉:“這些混賬事不許再做了!”

“這可不是糟蹋。”李盡意彎着眼睛:“你日後就明白了……便是座廟,建立之初想讓人親它信它,僧人不也得做些善事,發些米粥麽?”

一把小小的剔骨刀在他手間翻飛,最終唰一聲插進他的腰間,流暢麻利,不知道這樣玩過多少次:“我這是在幫姐姐呢,你少多嘴。”

“幫她?”

“你沒發覺,有好些人家中開始燒香供神了麽?”李盡意豎起食指,對他比了一個噓:“我早說過了,姐姐是仙人啊。”

他眉眼間流淌着難以言喻的神色,陰冷而狂熱,柳長年張口結舌,意識到自己不該再接着問下去。

有些事情是泥潭,是陰冷幽深的洞窟,人越靠近,越是發冷。

“這些日子你也收斂些,別撞到陳相青的手上去。”

李盡意哈哈笑:“他才不會動我。他巴不得。再說了,姐姐馬上要回來了,我才不怕呢。”

柳長年神色一震:“她要來了?她如何進得來?”

李盡意攤攤手,哼哼道:“等着好咯。”

“柳大哥你才是要當心些。”李盡意對他做了個鬼臉,看上去真是可惡極了:“同那個郡主那麽要好,你要當她爹啊?你是我姐姐的人,明白麽?不是白山軍,不是青州,不是朗府,你是我姐姐的人!”

柳長年咬了咬牙。

“所以柳大哥最好也乖覺些,別想着旁的”李盡意雙手攏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繩索的模樣:“只要聽我姐姐的話,該叫的時刻,汪汪叫便好了!”

“汪汪汪!”他吐了吐舌頭,哈哈地笑。

柳長年心頭蹿火,上前一步要動手,李盡意卻不管他,吹着葉子跑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呼吸平息下去,覺得無力。

柳長年一方面怒,另一方面卻隐隐含着期待。

濟善究竟要做什麽?她要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