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33 章 老規矩

第33章 老規矩

濟善問他們:“你們可知亂匪如今身在何處?”

富商們把頭搖成個撥浪鼓:“不知道,沒見到,大夥都是老實本分的,怎麽會同亂匪有交集?”

濟善勒過缰繩,朝身後的人一點頭,副将站出來大喝道:“村中有誰同亂匪有交集往來,吃裏扒外殘害相鄰的,說出來!賞金十兩!”

站着的富商大戶互相看看,看熱鬧的百姓騷動着。

副将提高聲音:“再獎糧食十擔!”有人動了,是個窮苦的打扮,褲腿挽起來很高:“我看見羅家兒子前幾日上山去咧!”

一個穿皮子的胖男人扭頭罵道:“我兒上山打獵去,怎麽?!老三你這歹人,以後還想種你爺爺的地!”

濟善拔出長刀,将它放在那胖男人脖子上,慢慢用力,看他恐懼的表情:“你兇什麽?你繼續。”

老三豁出去了,大聲說:“上山打獵,一去好幾天?!我看就是跟那些劫匪勾結,分贓去了!”

“哦?”濟善問那胖子:“你兒子呢?”

那胖子喊下人去把兒子叫來,也是個胖子,胖得收斂些,來了問話,唯唯諾諾,說是去山上打獵。又被搜了家中,除去打獵用的弓箭之外,還搜出了長刀。

那胖兒子當即就慌了神,被一審之下,老老實實說:“他不是亂匪,是我兄弟,我們一早認識的,他如今只是受了傷,怕仇家尋來,在山上養傷!”

副将罵道:“蠢材!不是亂匪,何必上山!”

之後的事情,濟善便能夠不插手了。既然他們是得了剿匪的差事來的,就必然要将匪剿了才罷休。

她漠然地站在田埂上,看着麥茬夾道,隊伍小道行軍朝着山上進發。

然而行進一夜,只抓到了那個養傷的兄弟,并未尋得匪徒窩點。

天微微亮時,在縣上用于曬糧食的曠地上,濟善兩腿叉開,手肘擱置在膝蓋上,身子前傾,雙手交叉。

她将長發很利落地梳成了一個髻,垂着眼睛出神,面前是那些一夜未睡,都在曠地上等着消息的富商大戶們。

小兵跟水和縣的百姓都跟着她熬了一宿,得到消息之後,她睜開眼睛,眼裏是毫不迷蒙的清光。

“沒搜到什麽?”

“是。”副将說:“山上的确…只找到了那一個藏起來的人。”

“問問他。”

“問了呀!那小子一口咬死,他就是同人吃酒賭錢,把人給打了,後來為了躲報仇,才逃到山上去。”

濟善不說話,副将對她的來歷是有所耳聞,因而也就在此刻放低了态度,不敢輕易吭聲。

“再問。”濟善搖頭道:“他打了什麽人,要逃到山上去?我不相信他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連一點傳言都沒有?”

“還有,山上的人也不要撤下來。我看了縣周圍的地勢,水和三面挨着其他縣,唯獨一側挨山。他們不從山上走,難道要飛?”

她不滿:“山上也沒有留痕跡?一幫人上去,光顧着搜人了麽。”

副将陪着笑了笑,随後道:“濟善姑娘。”

他說了一個餘韻十足的語調,讓濟善擡起頭來看他,以為要指正自己思路上的錯誤。她是不認為自己想錯了的,在這方面,她有這野獸般的直覺。

副将給她賠笑,表情裏充滿了盡在不言中的意味,道:“兄弟們忙活了一晚上,都累了。”

“等抓到人再休息。”

“嗐,下官不是這個意思。”他說:“下官是說啊,您看,咱們的兄弟呢,平日裏都是靠打仗吃糧的,剿匪麽,雖說是個利民的好事,可對咱們來說,的确是有些狗拿耗子。”

“若不是死了兄弟,這是可不該是咱們來做。這如今既然來了嘛,匪呢,不僅要剿,還要剿得痛快,讓上頭的人痛快,底下的兄弟們也痛快!”

濟善睜着一雙清清明明的眼睛看着他,表情沒有變化,對他所言,也沒什麽反應。

他咳了一聲:“這下官就同您實話實說了吧!匪呢,也要看是誰養的,若是那匪靠着劫掠百姓過活,咱們給剿了,是功德一件。可若那匪是…剿了,是給咱們自己人找不痛快。”

濟善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亂匪是自己人養的。”

副将低聲:“倒也不是說個絕對。可您想,這水和素來平安無事的,突然之間有了匪,搶了這麽一遭又消聲覓跡了……”

“就是在針對我?”濟善接口。

他笑笑。

“真抓着了,才麻煩呢。”

濟善倒是有想過,李哲在王府那麽久,有點自己的勢力倒也正常。只是沒想到他動手的這麽直接。

她眨了眨眼,副将預備着她發怒或者難堪,然而她忽然笑起來,擡手一拍副将的肩膀。

濟善是軟白的手,卻如同藤柳,拍下去有力道,把副将拍的一曲腿,差點沒受住。

男女授受不親啊!要是讓公子知道了,他還不得吃瓜落?!

“多謝你。”濟善真心實意道。

衙門辦案,講究人贓俱獲,可對付李哲,人或髒,選一個。

副将看她态度好,膽子也大起來,又給她支招:“既然姑娘明白了下官的意思,那依下官所言呢,咱們就按照以前的老辦法,盡快了事交差了!”

濟善問:“什麽老辦法?”

“嗨,不就那麽回事兒麽!”副将道:“只要您一句話,今兒啊,咱就能把匪徒給您都抓上!包您立功一件!”

“以往沒我的時候,你們都用老辦法?”

“是啊!這是大夥心照不宣的規矩了,老規矩多着呢,您不知道!”

又是這樣。

不與他們一同行事,絕不能知道這些行道,絕無可能知曉什麽老規矩。

人世間這麽多規矩,大規矩套着小規矩,幾個人聚在一塊兒是一個規矩,換幾個人聚,又是另一個規矩。

濟善忍不住想,假若自己不曾有陳相青在背後,她還會不會知道這樣的規矩?

而下頭的人并不敢在陳相青眼前耍滑,也沒人會對他神神叨叨的說什麽規矩,可對了她就這般的暗示,讨好,套近乎,這又說明了什麽?

濟善垂下眼睛,從下面的人對自己,與對陳相青的不同反應裏,察覺到了一絲端倪。

這說明,陳相青手底下的那些人,假公濟私,打着他的名號在外搜刮油水,已經很久了。

不但久,而且猖獗。

下頭的人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他們默認為從陳相青手下放過來的人,就要要捧着哄着,就是要給好處将其喂飽的。

陳相青又知不知道這一點?

她想了想,決定先看看那個所謂的老辦法。她有太多的門道不懂,只能十分好學,先看,再作為,就點點頭:“去吧。”

副将霎時雀躍起來,出去吆喝了幾句,那些站了一夜的小兵們猛然躁動,嘀嘀咕咕半死不活的抱怨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興奮。

很快,随着副将的一聲令下,士兵們訓練有素地列隊魚貫而出,很有種營裏放了飯的氣勢洶洶。

濟善把身子向後仰,将手肘轉而擱置在兩側的扶手上。

普通人這樣坐一晚上,屁股受得了腿都受不了,而濟善毫無知覺,坐着行,躺着行,站一晚上都行。只是有人給她搬了把凳子坐,她就坐一個晚上。

而副将看她悠然的态度,心裏的打着的小鼓就停了,心說那消息果然不假,這是個要錢的主兒啊!只要有好處給,有好話說,比尋常那些大人好應付!

濟善閉上眼睛假寐,片刻之後,她聽見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喊叫和哀嚎聲。

叫聲來自不同的人,有耀武揚威的士兵,也有驚詫恐懼的百姓。咣咣咣,是士兵在呼喊着用刀柄砸門,開了門,那喊叫聲就此起彼伏了。

士兵喊着搜查剿匪,沖進縣裏的每家每戶去,連砸帶搶,踢房門,掀被褥子。摸着銅錢銀子,拿!翠環首飾,拿!翻箱倒櫃,料子好些的皮襖子,絲袍子,婦人精致的小襖,拿!至于人,全都把手臂一鉗,管你什麽身份,什麽地主老爺富家小姐,什麽大着肚子的婦人被窩裏的娃娃,一概抓起來!

他們将敢上來阻攔的人推搡倒地,沖起了一片老百姓的鬼哭狼嚎。

濟善睜開眼睛,猛然直起身子望向副将:“這就是老辦法?”

副将老神在在地笑:“水和縣衆人勾結亂匪,謀害官員。至于剩下的罪名麽,咱們之後再看着定吧。想要什麽,就定什麽。”

“喔,”他補口道:“還有一條,包庇私藏匪徒。”

他把濟善想說的話給堵回去了,她原想問:“人贓俱獲,匪呢?證據呢?你忙了一個晚上,除了那個養傷的人,什麽都沒抓着,就結束?”

然而即便她如此問了,副将也只會擡起手來,指向面前那些東倒西歪的人們:“怎麽沒有?這不就是嗎?”

“再者,既然這裏的刁民都包庇窩藏匪徒,公然與咱們作對了麽,只是搜查,很好啦。”副将朝她使眼色。

“所得贓物,自然少不了給姑娘掌掌眼,分辨一二。兄弟們就跟着您喝點兒湯,也不算是白忙活這一晚上!”

濟善明白了。

原來這就是老辦法。

副将從一開始就不是抱着真要抓人的心思來的。他只管抓,至于抓到了誰,是另一說。

原來這就是水和縣壓根不相信,也不大願意讓王府的軍隊開進縣裏來的原因。

自古兵匪不分家,一隊大兵沖進來,你知道他是來做什麽的?個個手裏有刀,當兵還是做匪,還不就是一念之間?

那些老百姓,有的人還在被窩裏,光着膀子被扯出來的,哭聲罵聲,乞求聲。

站了一夜大戶,有人朝她跪下了:“官爺,我們真的不知道啊!饒了我們吧!大夥兒真的不知道啊!都是過日子的百姓,怎麽經得起幾次三番的糟蹋喲!”

副将幾步上去,一腳将他踹倒:“屁話!咱們是剿匪!誰糟蹋老百姓了?誰叫你們包庇窩藏匪徒的?不知好歹的東西!”

熟練的很。

濟善腦內忽然冒出這個念頭。

他們這樣做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