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34 章 許則遠
第34章 許則遠
打仗發財,油水一層層地刮。刮得都是老百姓。
攻城毀池,一座一座的毀,死的逃的也是老百姓。
副将絮絮地說着話:打仗苦啊,累啊,拼命啊,沒油水,沒獎賞,下頭的小兵拼殺前線怎麽能有勁頭?
公子治軍甚嚴,還從未放過搶呢,啧啧,那放搶一回,才是真禍害老百姓,也才是真發財呢!
原來都是這麽回事。
濟善蹲下來,與那跪在地上的大戶對視,這大戶年紀不小了,白須在下巴上顫抖,滿眼是淚。
她終于看見了他們的恐懼。
濟善擡手摸他的眼淚,手指擦過他皺紋遍布的臉。水和的百姓被趕出家門,排成串兒地站在路上,面目倉皇。
濟善站起來,對副将說:“再問一遍他們。問不出來,全部帶走。”
副将是不大贊同她的,事情都做到這一步了,何必?
他也沒拂了濟善的面子,又派小兵去站在那成排的老百姓面前又吆喝了一遍。喊了幾遍,小兵從隊伍裏頭揪出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說:“黎州有個‘厝火幫’,常在東南釀格幾個縣活動的,不算匪,頭上有官老爺護着,常做劫富濟貧等事,在江湖上很有名頭。”
“草民以性命擔保這附近确無亂匪作祟,若是要找,大可去找他們!”
“為什麽早不說?”
年輕人目光閃躲,濟善捕捉他的目光,讓他避無可避,只好低下頭。
終于問出來了。
濟善扭頭問副将:“知不知道?”
副将變了臉色,道:“胡言亂語!黎州地界怎可能出這樣的幫派?”
濟善在他胸口的軟甲拍了拍,手指很軟,笑了:“你往後退。”
副将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在濟善的目光中,一推再推,而周圍的士兵也随之後撤,與濟善和那個年輕人空出一大截。
她捏住那年輕人的下巴,将他的頭擡起來,輕聲問:“縣裏多少人入了厝火幫?”
他不吭聲,繃着發狠。
濟善揚聲:“他的家人在哪兒?”
副将做了個手勢,那隊伍裏便推出來好幾個人,身穿布衣,有老有少,六旬老人和幾歲的稚童,都瑟瑟發抖地擠在一起。
“不說,他們就死。”
年輕人猛然擡起眼對她怒目而視:“你這女人這樣歹毒!”
“我給過你們機會,好幾次。”濟善說:“本來不會到這一步。你們不怕我,不聽話,我就只好讓你們怕。”
“民心民意,不是靠逼來的!”
“我不要你們的民心民意,”濟善回答:“我又不做皇帝,我要這個幹什麽?再說,平南王,有多少民心民意?現在的皇帝,又有多少民心,多少民意?誰都不服誰,他們不是照樣做皇帝,當王爺?”
她歪着頭笑了笑,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狡黠:“而且,你不就是被我逼出來的嗎?”
“你!”
年輕人怒道:“便是因為他們失了民心,才致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災旱連年!民心所向,大道可成,民心之變,可傾覆王朝也!”
此話是十分純粹的大逆不道,抓進牢裏被打死都是輕的!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跳出來怒罵一頓,倒很有點兒想跟着九族一塊兒歸天的豪氣。
年輕人心裏自然也很清楚這點,幾句話,他說得面紅耳赤,咬牙切齒。
濟善平靜的眼眸中忽然生出一絲漣漪:“所以才有了厝火幫?”
他呼哧呼哧喘着氣,濟善:“你說說,什麽人才能得民心所向?”
年輕人冷哼:“自然是明君!愛民如子,厚德高行,能夠率兵一統天下之人!”
濟善:“是這樣的人?我沒有見過。他能守得住自己的兵和權?”她想了想:“我沒有見過盛世。”
對方冷笑道:“亂了多少年,你又才多大年紀?又做了權勢走狗,迫害百姓,有你們這樣的人,盛世難求!”
“我每次醒來,看見的都不是盛世。”
濟善對着那被推搡出來的老人勾勾手指,将他喊了過來,問:“你有沒有見過盛世?”
對方驚恐地望她,年輕人道:“用不着我阿爺來說!我告訴你什麽是盛世,在盛世,沒有餓死的人,沒有因為遭了災年就要背井離鄉的人。在盛世,更沒有你們這樣打着剿匪的幌子來做真劫匪的混賬!皇帝勵精圖治,任用賢能,臣子忠心耿耿,為君效命。朝野一心,萬民一心,人不吃人!死了一個,得有交代,有說法!人命不是草芥,這就是盛世!”
濟善蹲着望他:“你見過?”
“往昔繁盛,皆在書中。”
“他們故意寫來騙你呢?”濟善問:“你怎麽知道是真是假?盛世就沒有災年?”
年輕人是真的笑了,他忽然發現面前這個女人好像是真的什麽都不懂:“史書筆筆皆真。豈容作假?盛世有災年,也有朝廷赈災,國庫裏是有底子的!赈得起!如今呢?賦稅年年增加,老百姓的糧交上去了,錢交上去了,災年來了,錢呢?糧呢?都哪兒去了?!”
“再者,即便是假的,也未償不能讓它變成真的!”
濟善沉默了片刻,她似乎是在想,在腦內搜刮自己的記憶,然而無所收獲。盛世是什麽樣子?沒見過,她真想象不出來。人命不是草芥?
歲月如長河傾瀉,滾滾洪流之下,什麽不是草芥?
她沒想出來,不想了,點點頭,站起來:“你果然是厝火幫內人。”
年輕人侃侃而談的嘴猛然一頓,如同被戲弄了一般大怒起來:“你!”
“你叫什麽名字?”
他冷笑了:“許則遠!”
“書生,秀才?”
“沒有庸名在身!”
“沒考上啊?”
許則遠臉都氣紅了:“如今科舉早已成了京中各家的戲班子,你方唱罷我登場,不看文采,只認權財。姑娘,莫要裝你一無所知了!”
“原來如此,你沒有錢。”
“是!我許家三代貧農,對縣老爺上供不起!”
濟善背着手,在熹微的晨光中,歪着頭看他:“你恨縣中有權有勢力的人?你恨縣令?”
許則遠生了張頗為清秀的臉,內斂的單眼皮,很有點丹鳳眼的意思,怒視他人之時,目光顯得很有分量:“亂這世道的人,我都恨!”
“所以你帶厝火幫的人進水和,殺了縣令。”
許則遠愣了愣,繼而更怒:“我沒有!”
“殺人放火不是你的作風。”
許則遠總算從她口中聽到了點兒好:“我還沒有心胸狹隘到這個地步。”
“但厝火幫殺人了。”濟善道:“殺了本可不殺的人,亂了你認為的世道,所以你也看不慣他們,想要借我的手來清算厝火幫。是麽?”
許則遠仰頭望着她,表情很倔強:“算你想得明白。”
“阿長!”老人拽他的胳膊。
他咬着牙,與濟善對峙,仿佛只要臉上不露出一絲軟和的神情,就贏了似的。
許則遠很莽撞,一腔熱血的愣頭青。他與何內雄不同,此人倒是言行如一,真敢豁出去的。
“以後跟我。”濟善道:“你不滿意這個世道,很好。”
許則遠傻了,表情一下呆住,濟善接着道:“你入了厝火幫,大抵只是最外圍的一流吧?不滿意,也可以讓它變得使你滿意。正好,你也了解他們,也免得我再花心思打聽了。”
“你,”他幹巴巴地問:“你此話當真?”
“真。”
濟善道:“只有一點,忠于我。”
許則遠看了周圍的鄉親一圈:“你這樣糟蹋百姓的人,我許則遠伺候不起。”
老人急得跪在地上拖他:“別再跟大人犟了!”
濟善擡手喚來副将,清清楚楚道:“把他們都放了。”
許則遠愕然瞧她。
副将也一驚:“……怎麽?”
“有個詞花錢消災,是吧?”濟善說:“拿了,不放人?”
她又将目光轉下去,問許則遠:“可以了?”
許則遠遲疑片刻,終究是知道好歹,沒得寸進尺讓把搶了百姓的東西換回來,他勉強一點頭,濟善擡腳就走。
“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濟善依舊是騎着馬,而許則遠一路小跑着跟在馬側,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回了城內,二人獨處時,他還要問:“你為何放了我,還用我?”
“你可以用。”
“莫開玩笑了!姑娘這樣的身份,還找不出一個有用的人麽?”
濟善反問:“我什麽身份?”
許則遠被她問得一愣,道:“便是,出身好,背靠父兄家世的小姐,姑娘你既然能入軍營,大抵是什麽将領的女兒……”
“我沒有家人。”濟善搖頭:“沒父兄,沒家世。”
許則遠大感荒謬:“那兵痞對你如此畢恭畢敬,你沒家世?難不成是軍功傍身?”他又上下打量濟善,她身形苗條,雖說挺拔,但實在不像是能夠上得了戰場,殺得了敵的人。
“還沒有呢。”
濟善說:“我沒上過戰場。”
這就對了嘛,許則遠覺得更荒謬了:“那你……”
“我靠着陳相青。”
許則遠腦內轟轟,一時閃過去許多話本故事情恨糾葛:“你是他的…侍女?還是他的寵……”一個妾字沒說出口。
平南王府二公子未曾娶親,身邊放個妾或者外室什麽的,倒是不稀奇,只不過哪裏會有人讓妾佩刀騎馬去做事的呢?這可難見。
不好說。
濟善回答:“我為他做事。随他指揮拿捏,做得很不高興。”
她沒看出來許則遠在亂七八糟地想什麽:“不總會這樣的。來,現在告訴我,厝火幫,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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