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20 章 小崽子

第20章  小崽子

何內雄在走了十來年的路上,別扭地險些把兩條腿走成麻花。

平心而論,他不願意走在這個濟善後頭,然而論起身份,他又實在沒資格走在人家前頭,而并肩呢,他也是一陣別扭。

因為濟善生得太美了,美得很坦然,叫他覺得很高傲,沒辦法與其同肩并行。

而濟善對此毫無察覺,自顧自地走,一會将他甩下了,他撒開了兩條腿去跟,結果濟善突然毫無征兆地剎了步子,他卻沒剎住,一下子溜出去老遠。

回過頭來,何內雄傻愣愣地與茫然的濟善對視,她說:“你…有急事?”

何內雄幹巴巴笑了兩聲,覺得自己此刻無論說什麽都顯得很傻,因為就不說話,只是笑。笑了一陣,他決定不能讓自己再這麽傻下去,于是問:“您是想看什麽?草民直接帶您去,免得在這路上漫無目的的走,這鎮上沒什麽好看的,路也不是好路,也沒幾個人。”

濟善回答:“我就想随便看看,很多地方,我看過,不懂。”

何內雄又笑,他很想說些什麽,但此刻無師自通地遺傳了爹的那套,一張嘴就是奉承話,他不想說,可不說又不知道說什麽。

朝着這些對着老百姓抽血扒皮的糧官談天下大事?說志向?還是說老百姓如今一年不如一年日子?

都說不成!

眼前這美人長得細皮嫩肉,瞧着恐怕是一丁點兒的風吹日曬都未曾受過的人,她懂得什麽是苦,什麽是難?

濟善看了他一陣,低頭把紅包摸出來了,遞給他說:“給你。”

何內雄愣住了,半響道:“雖不多,但是一份心意……”

濟善又道:“他們往年饒你們幾成?”

這是要問門道了。

何內雄想了想:“這,素來都是家父經手的…收了我們的孝敬之後,一成不到吧!比方說,上頭說要征十斤,他們最後只帶九斤多走,剩下的還給我們。”

濟善回答:“那我告訴你,如今形勢不好,青州朗氏要在洛江開仗,因此他們今年一成都不能饒。”

何內雄心下一驚,眉毛攢起來,當即就要發怒。

緊接着濟善說:“我不收你的孝敬,饒你們兩成。”

何內雄眼睛睜得更大了,失聲:“兩成?!”

說起來只有兩成,那也是百斤的糧食啊!

濟善:“你小聲一點好不好?”

她做了一個下壓的姿勢,何內雄疑心她是在消遣自己,便道:“你決定的?還是你們都商量好了?歷年來都只有一成…”

他回想了濟善方才的話,越發覺得她在拿自己開涮,于是穩定了心神:“況且你都說了,青州要開仗,怎麽還能多還了給我們?”

濟善表情沒什麽變化,平靜地說:“你不用管他們,今年我來了,就是我做主說了算。別的你不用管,我也不是白多給你的,百斤糧食,換你為我做件事。”

何內雄瞪着兩只眼睛看着她,不說話了,太好的事兒,反而是敢信。

濟善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你去和你爹商量吧,這多還回來的糧食,你們自己留着也好,賣了也好,都是你們的。”

說着,她偏過頭來,眼睛暼了他一眼,流水似的輕盈目光,何內雄猛地心裏一動。

誰知道明年收成怎麽樣?百來斤,不是小數目了!哪怕是留着放倉裏,晚上睡覺都安心。若是不自己留着……如今糧食值錢吶!

何內雄松動了,緊步跟上,也不管那麽多了,道:“那件事…是什麽事兒?”

濟善:“你答應了,我才會告訴你。若是你不願意,那就算了。然而我告訴你,無論你願不願意同我做這一筆交易,他們都不會再返你們的糧食。”

“這麽大的好處,那件事恐怕也不是好做的吧?”

“說難做,也不難。只是看你願不願意。”濟善又瞧了他一眼:“他們要收你們的,是他們此行來的目的。我要還你們的,也是我此行來的目的。”

何內雄試試探探的玩笑:“您是專門來行善的?”

“這善你要不要?”

兩人走了一陣,何內雄心中是洶湧澎湃,很想再問出點什麽來,但濟善就只是問他願不願意。

他不給個準話,她也就什麽都不說。

何內雄于是只好絞盡腦汁,再從其他地方下手:“您,瞧着不是缺銀兩的人,怎麽會去軍中任職呢?那可不是個清淨地方,一幫粗老爺們,您怎麽呆的慣?”

濟善道:“我想來看看是個什麽情景,正巧糧官還空着一個位置,就向陳相青要來了。”

她這句實話,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陳相青,大名鼎鼎,黎州百姓從三歲小兒到八十老翁全知道!那是平南王之子,常年在外為父打仗的小兒子,民間對于平南王家二子的權利之争,還頗有些流傳。

何內雄一聽她這麽說,心裏就一個突,心說這原來是那位身邊的人,一個糧官,說要來就要來了?這得是什麽分量!

何內雄此刻更無法直言不諱,控訴平南王的不是了,水和縣其實不大,田多,但鎮子始終是未曾擴張起來。

他們不多時就又走到了田埂邊,兩人都望着眼前的稻田安靜了片刻,金燦燦的稻田在日頭低下散發出一股獨有的氣息,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濟善深吸了一口氣,無端地覺得這個味道像母親,于是一口接一口的深深呼吸。而何內雄也看了一會稻田随着風搖擺成海浪,忽然心潮澎湃地感慨:“真是奇啊。”

濟善扭過頭來望他,何內雄既然張了口,就不好随意閉上,反正也不是壞話:“連續好幾個災年,外頭都傳,災年,饑荒,地裏長不出糧食,人活不下去,都要背井離鄉的逃難。可你說奇不奇怪,偏偏是黎州,平南王的地界,不怎麽鬧災,也不怎麽歉收。外頭都吃人了,可這裏還能産得出千斤的糧食!”

他頓了頓:“于是都在傳,此地有龍氣護佑,平南王是要做皇帝的!”

何內雄說完,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一方面此地是平南王的地界,此傳言風行,另一方面,真正的皇帝還活着,真正的朝廷畢竟是還沒倒呢,此話堪稱大逆不道!

濟善說:“哦。”

大抵是因為她的反應太平淡了,何內雄一下子沒閉上嘴:“可此地産糧又有什麽用?老百姓也只夠飽腹的,一年忙到頭,來幾個人全征走!”

濟善扭頭:“你到底答不答應……”

她的話停住了,在田埂之上有幾處農家,小屋小院用小籬笆圍着,彼此上下左右地呼應,用彎彎繞繞的田埂連接。

在這幾處農家裏,突然傳出了激烈的打罵與争吵聲,濟善本不對這些聲音感興趣,然而在大人的打罵中,傳出了一聲很尖銳的,稚嫩的叫聲。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濟善敏銳地一跳眉毛,同時後轉,徑直朝着農家走去。

走過彎彎曲曲的細長田埂,濟善擡頭朝農家上頭一望,果然瞧見了那個熟悉的人。

“李盡意!”

她都要把這個小崽子給忘了!

多日不見,這小崽子瞧着是更受了,越發顯出了他那個大腦袋。此刻他被人抓在手裏,一身衣不蔽體,四肢如同細瘦的野狗似的,發瘋似的在人家手裏甩來蹬去,扯開了嗓子大喊大叫:“我再也不敢了!你們饒了我吧!”

“饒你?偷面偷雞!剁了你這狗崽子的手!”

何內雄趕忙上前去:“且住!”

他把那細成了一把的小崽子拽下來:“這是怎麽回事?喊打喊殺的!”

李盡意蜷縮在地上,張着嘴胡亂哼,也不知道是哭還是要說話。他一身的傷,很想趁機溜走,可是太疼了,也太瘦了,只想蜷縮起來,根本跑不動。

農戶便罵罵咧咧地講他偷東西吃,嫌他髒:“這崽子,且聰明着呢,跟個黃鼠狼子似的,能從雞窩裏不聲不響地偷走下蛋的母雞,溜去山上烤了吃!那可是下蛋的雞啊!一天能下一個!怎麽就這麽會偷!”

偷雞,對于農戶而言,從來不是小事,何況還是下蛋的雞。

何內雄撓了撓眉毛,瞧着地上這髒兮兮的小崽子,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跑來的,瞧着面生得很。

濟善上前了一步,背着身後刷然作響的金色稻田,與滿天金光,将陰影投在了地上的小崽子身上:“李盡意?”

李盡意先是一個哆嗦,随後像是做夢一般的擡起頭,他揉了揉眼睛,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像個突然蹦起的青蛙,直接彈到了濟善的腳下:“姐姐!”

他狠狠地抱住濟善的腿,扯開嗓子連哭帶嚎:“我就知道你沒有死,我就知道你不會死!姐姐,姐姐!”

何內雄急了:“你這小子……”

濟善一擡手:“不要動他。我的确認得他,我要帶他走。”

農戶不樂意了:“那我們的雞勒?白吃了?!得賠一兩銀子!”

李盡意得了靠山,立馬又變了模樣,他擡起頭,把單薄的小嗓子喊的很響:“我呸!市上一只雞才三十六錢,你那麽老的雞,我吃了都嫌塞牙,要一兩銀?!”

農戶道:“這是下蛋的勒!還有蛋的錢!”

李盡意把濟善的腿抱的死緊,越發的伶牙俐齒:“蛋才幾個錢?你那老母雞下的是金蛋吶!”

“你!”

李盡意感覺着對方要動手,立刻把頭往濟善的身後塞:“姐姐救我!”

瞧一眼怒不可遏的農戶,濟善又将原來的紅包掏出來了:“我拿這個抵,行不行?你們讓他跟我走。”

一個紅包少說幾十兩,細銀條子疊在一塊兒也是夠沉的,不知道都夠買多少雞了!何內雄趕忙半途攔截了紅包:“草民來解決,您盡管帶着這位小…公子走!”

說完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嘴巴,他倒是想不卑不亢,一身書生傲氣,然而總辦不到!書沒念多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成日跟着爹,他耳濡目染,想說話不谄媚都難!

濟善提起李盡意往回走,他此刻也不痛了,比何內雄更谄媚的仰着小臉,緊巴巴地挨着濟善,把眼睛彎得不能再彎,笑得露出一口牙齒。

濟善沒聲張,把他帶回了何內雄的卧房,讓人張羅着給這髒兮兮的小崽子洗了一通,又換了身幹淨衣裳,最後何內雄端來了後廚還剩的飯菜,放在這個小崽子面前。

他擦了把汗,心想幸好竈臺上有鍋熱水,不然廚子都歇去了,還得自己給這小崽子燒洗澡水!

李盡意将自己洗涮幹淨之後,穿着不合身的衣裳,瞧着更瘦更小了,不怎麽白,也不黑,就是灰撲撲的。只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足以眉目傳情,可以讓他邊狼吞虎咽,邊以目光持續朝濟善傳達他的感激,喜悅與讨好。

假若他有一條尾巴的話,此刻必然已經旋成了陀螺。

濟善揮了揮手,把忙活了半天的何內雄揮走,她問:“你怎麽會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