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9 章 糧官
第19章 糧官
“死了?”
“千真萬确。”喏連道:“一箭穿喉。在下确認了,他确已斷了氣息。”
“只是,濟善姑娘不許我帶屍體回來,說要就地安葬,只割了一只耳朵來。”喏連呈上精致的熏香小盒,道:“在這裏。”
陳相青瞧了一眼,不曾接過:“你瞧着埋的?”
“是。”
他手中拈着一顆東海珠,極好的大珠,自他手指間流利地滾過,瑩白微亮,仿若是水珠一般滑過。
陳相青将手裏這枚珠子放在那小盒上,随口說:“拿去吧。”又問:“她人又上哪兒去了?”
喏連知道這是賞自己的,連忙騰出一手來接住,那珠子冰涼圓潤,窩在手裏,是沉甸甸的分量,肉眼可見的價值不菲。
他道了謝,道:“濟善姑娘…去上任她那個糧官了。”
正說着話,李哲推門進來,行了禮,說:“公子,濟善姑娘去了軍中糧帳,問了幾本賬,然後帶着人去了水和縣。”
陳相青莫名其妙:“幹什麽去?”
李哲也是同樣的莫名其妙,并且對于她的親歷親為有點不忿:“收糧?”
*
濟善站在田埂之上,用一只從身邊同僚手中搶來的草帽扇風。
水和縣是個富庶的地方,良田千頃,稻穗綿延。濟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熟透的了金稻,一個勁兒地盯着看,嗅着空中飄逸的麥香。
縣令在一旁賠着笑說:“這算什麽啦?今年水不足,粒不夠大,穗上都沒結滿呢。”
另有一身兵甲的人立即喝道:“少唬!今年王府的府兵掘了洛江的水渠下來,一條水渠從縣南通到縣北,錢財人力沒讓你們水和縣出一樣!如今要交糧了,開始托說找理由!”
縣令說:“不敢,不敢!該交的自然是不該少了的!”
水和縣的縣令是個面貌和善的中年漢子,低頭哈腰着:“然而朝廷今年又加征了稅,咱們縣交了應孝敬的上千斤糧食,再繳了朝廷的稅…..咱們就白忙活一年,沒得吃啦!”
那同為糧官的男人又罵,縣令便将頭低了又低,要低進稻田裏去了。
濟善彎腰看,見走進了細瞧,的确是金綠夾雜,并且那金也不是明晃晃的飽滿金,而是帶着一點褐,一點兒焦。
田裏是忙活的士兵,身手矯健,打仗割稻谷都是一把好手。濟善從他們身邊走過,随手撚了一粒谷粒放進嘴裏嚼。
這年頭皇帝不當家作主,世道是亂得理直氣壯,一個地方得遭各方盤剝。朝廷征稅是朝廷的,各地州府加收是州府的,有兵馬盤踞之地,還得再分出一部分去給這些地方霸主做額外的“徭役稅”。并且這部分的徭役稅,往往要遠超上交朝廷的稅。
濟善倒是問過人:“若是不交呢?”
同僚熱得滿頭滿臉的汗,一個勁兒的擦:“不交?朝廷的稅麽,不交也沒什麽,但缺了咱們的稅,來一隊人直接拉着他們種地的漢子,就拖到營裏去!不出糧食,就出人!交不上糧全拉去當兵!”
“要不然說咱們糧官大小是個官兒呢!咱們就管這個。”
濟善不出汗,見他熱的這個樣子,就把手中的草帽遞給了他,随後朝縣令走去。
縣令剛笑完,她來了,又得笑:“官爺。”同時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軍中本來就難見女人,何況這這麽美的,又做着官。
縣令又覺着她恐怕是個難哄的厲害角色,又覺得她大抵是哪家的使者,于是跟她說話越發的謹慎,滿是恭敬和試探,一句能說出十八個彎繞。
他把濟善聽得很糊塗,無法做出什麽明确的回答,只好沉默的微笑,時而模棱兩可地回答幾句,縣令又覺着她高深莫測。
到了中午,縣令又擺開了宴席請他們這群糧官吃飯。飯是新米,菜也是農家的雞鴨之類,因為連年的收成都在降,水和縣是靠着天然的富庶肥土與王府照應撐着,才能還有糧收。
故而豬羊也是養不大起了,席面上只上了很可憐的幾道炖肉炖羊腿,廚子沒法兒在在上頭大顯身手,因為豬羊都沒肥油,料理了也不出滋味。
這已經是縣令能張羅起來最好的席面了。
縣令端起酒杯來,帶着自家的妹子兒子,一巡一巡地敬他們。
濟善常餓,在旁人喝酒的時候,她喝酒,在旁人談天耍吃酒令的時候,她左右開弓地吃。眼見着大夥都醉翁之意不在菜了,她毫不客氣地将新上的菜肴都拖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頤,并且在心中琢磨着吃人與吃牲畜的區別。看得縣令連連咂舌,更是摸不準她的路數。
糧官是個近十幾年來,靠着朝廷失權、各地肆意妄為胡亂加征私稅,才發達起來的位置。又管着糧食收割采買,又靠着兇悍的軍裏兵潑才,簡直像個有兵權的地方小戶部!
縣裏的老百姓,輕易碰不到兵,可這幫糧官,卻是每年都要按時按點,同活閻王一般來上門的。
縣令也同打仗似的,給敬酒的隊伍安排得如同擺陣一樣。他自己敬一輪,讓下官敬一輪,叫自己嬌滴滴的妹子和愣頭愣腦的兒子敬一輪,又将縣裏稍富裕體面些的人家都叫來,再一輪一輪的敬。
敬完之後,下面的名堂就多了。
趁着外頭還在熱火朝天的敬酒,縣令鑽進了屋子裏:“快快快,各家的銀子都拿到了,你包好沒有?”
堂屋裏動手包着紅包的縣令兒子說:“動辄征個上千斤糧食走,這些兵痞倒是美滋滋地豐收交差了,剩下縣裏老百姓,又吃一年的豆米麸皮。往年總有些陳米吃,今年恐怕連陳米也沒有了!還得給他們禮,還得給他們禮!”
縣令走上前來,拆開一封別家的紅包,從裏頭拿出一封銀來,包進自家的紅紙裏去,道:“少在這兒放屁!有本事上跟前兒說去,方才敬酒一個好屁崩不出來,如今在這兒叽歪什麽?”
縣令兒子叫何內雄,他把紅包一摔,說:“我是在為咱們縣裏的人想!如今的田,究竟是朝廷的,還是他平南王的?!一年忙到頭,全繳去給他們打仗了!”
縣令急了眼:“混賬東西,閉上你的嘴!”
“我不閉!打仗又落了咱們什麽好處?他們倒是發得盆滿缽滿……”
縣令一個嘴巴,終于将這聒噪不止的兒子打閉了嘴,随後指着他道:“莫逞那無用的強!現下的世道,沒有平南王,也有平北王平西王!你瞧洛江以北的青州吧!青州的人都背井離鄉開始逃荒了!”
“你若真有這個心,去多說兩句好話,讨好讨好外頭那幫糧官,叫大爺們松松手,好歹留個幾十斤存糧!再說了渾話,若是叫他們聽見了,拖出去打死,我做老子的也保不住你!”
兒子挨了老子的打,果然就老實了,紅着眼梗着脖子,發了狠的包紅紙。
縣令見狀,放緩了聲音,又道:“瞧着外頭那個美娘子沒有?人家也是個糧官呢!新面孔,你爹我好生盤問了一上午,看着倒不像是個咄咄逼人的。你再去探探究竟,等入了夜,咱們逐個擊破!能要回多少糧來,全看今夜啦!”
縣令又幹勁滿滿地出去了,何內雄不忿地在屋內收拾紅包,一想到等會還要自己去賣笑陪人,而且還陪一個女人,就越發的咬牙切齒,覺着自己丢了君子顏面,一會兒覺着自己像個太監,一會兒覺着自己像個小倌。
他讀了些書,也生得面皮白淨,向來是有幾分自矜的。
雖然書讀的不怎麽樣,但因為朝廷的科舉已被各家壟斷,讓他失去了上去丢人現眼的資格,反倒令何內雄自視不凡起來,認為是這些到處屯兵生事的武夫,斷絕了自己做官的前途。
酒過數巡,在同僚的擠眉弄眼之下,濟善也收了幾個大紅包,在手裏沉甸甸的。都是實打實的銀兩。
她理解了之前說的“李哲要記恨她”是什麽意思,一遭真不是白走的。據同僚的分享,水和縣是有糧的地方,故而他們是收錢收糧,若碰上沒糧的地方,就是搶人征兵。
征兵也是有油水可拿的,一個人頭記一個賬目,而至于人搶走了,那沒了主子的田呢,自然也是歸他們這些糧官來瓜分了。
“今年……不行。”喝醉了,同僚大着舌頭,跟她說:“往年,把新米拿去換了陳米入庫,也沒人知道,新米陳米的差價,咱們又賺一輪!”
濟善朝他笑,他們也朝濟善笑。
同僚都被上頭囑咐過了,說這位是公子的身邊人,別把人家當愣頭新兵欺負!因而他們只把濟善當作是這個時段,特意來撈油水的,賺足了就走。生財之道格外不避着她,生怕少帶她賺了一分半厘的,日後得了記恨吃瓜落。
濟善也喝酒,卻不醉,在一堆面紅耳赤的醉鬼裏,她團團轉着腦袋學,心想這個官搶對了!
她總不能老靠着別人的勢力,別人的兵,她得有自己的才行!柳長年如今算一個,然而無法立即用,還得另行謀劃。
抿着手裏的小盅,濟善喝得一身清爽,依然是玉白剔透的臉兒。喝了兩口,身邊突然站了一個人。
濟善擡頭瞧,他便紅着一張臉,自報家門:“何,何內雄……”
他沒怎麽喝的,臉比濟善這喝了的還紅。
濟善朝他點了點頭,站起來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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