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9 章 狐貍精
第9章 狐貍精
紫閣丹樓,珠簾暮卷,黃昏将至時分,湖邊的大船上卻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愈奏亮。幾輛馬車停在湖邊,待主人在婢子下人的團團護衛下登了船之後,方才離去。
鲛紗滿地,金獸銅爐裏的香沉甸甸墜地蔓延,熏出滿屋子的香氣來。沉郁得似乎能從鼻腔一直填到人腦子裏去。
禮單絡繹不絕地按在門口唱名的人手裏:“河西羅氏,白尾蒼鷹一對兒。”
“靖州石氏,墨玉點金硯一只。”
“緒州王石,項景獒潑墨山水圖一幅。”
外頭報名兒的不停,而裏頭受禮的人,自始至終頭沒擡起來過,懶怠地垂着頭,似乎是睡了。
應該的,襄王到今日已經于船上連着玩樂了數天,禮收得夠了,也玩兒得夠痛快了,面對大同小異的獻禮,實在是提不起興趣來。
“小西南王,美人一位。”
襄王的腦袋一下子就揚起來了。
“誰?”
身邊的人幾步趕出門去,把那疊禮單子抽了出來,恭敬地呈到襄王面前:“小西南王,陳相青,千真萬确。”
“小西南王,”襄王咂摸了一下:“你們這麽叫他,那位願意麽!”
他身旁的也不是下人,從五品的奉車都尉,笑得不明不白:“人家自己……也沒攔着呀!”
襄王覺得有意思了。
西南王始終是朝廷的一塊兒心病,他大張旗鼓地從西南王的眼皮子底下過,西南王連派人問句話兒的意思都沒有,另起爐竈的派頭擺的十足。
而作為西南王的幼子,卻在這個時候來給他這個欽差獻禮,不知道打的什麽主意?
是自己在家中握的權柄不夠,想投來朝廷,拿個貨真價實的西南王當當?
他點頭,很急切地:“快快快,把小西南王獻上來的美人帶上來。”
美人的确是來了,好幾個人托着,頭上罩着一個繡金的帕子。帕子一掀開,襄王看清了,這美人單只有頭,沒身子,眨巴着一雙水光潋滟的眼睛,望着他,鮮嫩水潤的嘴唇開合:“昏君當道,邪佞橫行,災殃禍世!”
襄王慘叫一聲,栽倒在地上,當即就沒了聲息。
當夜那座船于半夜行至湖心,便爆裂燃燒起來,火勢熊熊,就連住在城裏頭的百姓夜裏起來,都能看到湖邊亮起來的火光。
而不過五日,欽差襄王于船上見到邪異一事,便不胫而走,迅速傳滿了整個南地,就連吃茶的攤子上的夥計,也能對此論上一二。
“那只有一個頭的怪物說啦,當今皇上是昏君,故而才會有大旱饑荒,才會出現這樣的怪像呢!”
“可不是麽!襄王當年可是力排衆議扶當今陛下登基的,當年太子可是他親手……他能對當下的局面沒責任?他必是愧疚之下,才自燃謝罪!”
“呵,謝罪?我看吶,是有人怕此事傳出來,方燒船滅口,順帶就殺了那個怪物!你們不知道,船還沒燃的時候,襄王就死了,後來怪物又說了幾句話,才……”
陳相青将茶碗擱在桌上,指尖拍下兩枚茶水錢,提着一個攢盒似的玩意兒。
濟善腦袋被放在那像極了攢盒的提盒子裏,聲音悶悶的:“你答應過我,我替你做事,你就會替我找到身子,然後讓我吃,對吧?”
陳相青:“嗯嗯。”
行至碼頭,兩艘快船靠岸,卸貨的人瞧他來了,便垂手行禮。陳相青瞧岸上幾個水淋淋的箱子一眼,擡腳踹開箱蓋,露出下頭的銀錠珍寶來,哼笑一聲。
濟善好奇地滾動腦袋,眼睛咕嚕嚕地,透過盒子縫隙看。
“公子,”一個身着灰衣,斷了根小指的男人出現在他身後,猛地跪地,朝陳相青嗑了三個響頭:“殺母之仇得報,從今往後在下便是公子的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不知道你同襄王有什麽仇。我除他,只不過想使他些銀罷了。”陳相青笑起來,壞心眼地掂了兩下盒子,聽裏頭滾來滾去地晃蕩:“父王辦宴,手中沒些銀子,回去倒真應付不來。”
“行了,回程馬車可備好?”
灰衣男子點頭,陳相青便又晃晃盒子,提着她悠哉游哉地走了。
濟善在盒子裏晃來晃去,大覺事情不妙。
陳相青這厮方見面時,瞧着倒還好,如今一見她不像個人了,自己竟也原形畢露起來!
*
平南王府堂皇顯赫,然而濟善是一眼也沒瞧見大門,便被陳相青提着帶進了房。
她身軀的其他部分,當日在城中已經被炸得四分五裂,肉焦骨酥了,因而想要重塑肉身,得拿其他神像來補才好。
濟善憑借着本能,給自己痊愈開了方子:“京城金鐘寺供了一百二十年的金身像,北地駝赫寺供奉了三百二十年的大玉佛身,南方的便好找了,只要……”
陳相青沒有等她說完,就把濟善扣進一個盒子裏,說:“少跟我讨價還價!”就這麽把她揣着帶離了那座堪比死城的地方。
二人在路上憑着兩張嘴拉拉扯扯,一個要起價,一個壓價,最終達成了協議。并且雙方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對濟善而言,讓自己吃,是陳相青的本分!誓約已成,她為供奉着達成了欲望,哪裏有祭品到嘴邊不能吃的道理?
她也是沒法子,不先想辦法定下來,這祭品扭頭又跑得不知道天涯海角了,叫她去哪裏找?
而對陳相青而言,他能耐着性子,跟這個說話平平板板,堪稱鬼魅似的玩意兒閑扯,最終還說成了一件事,本身就令他自己頗為詫異。
按理說,他應當把這怪物扔火堆裏,一把火燒個幹淨,可他不僅沒有,還為了好玩兒,将其放在托盤上,送給了襄王開眼……
一想到濟善四平八穩地端在托盤上,對着襄王說出那句他信口胡編的鬼話時,陳相青便大覺有趣。
至于襄王能活活地被濟善給吓死,那便是意料之外了。陳相青沒覺着濟善有那麽吓人。
陳相青在房裏,被伺候着沐浴換衣完畢,方才揮退了下人,将盒子掀開,摸小貓小狗似的,把手伸進去,戳了一下濟善。
濟善猛然睜開眼睛,眼裏是清淩淩的光,既不憤怒,也不害怕。
陳相青問:“睡着了?”
濟善:“我在想。”
“想什麽?”
濟善:“你。”
陳相青坐在椅上,脊背挺直,面對着桌案上的盒子,一手撐住了腮,随口道:“我?想我什麽?”
“我在想,你和譚延舟一樣,看上去像正人君子,實際上都很毒。”
陳相青:“還有呢?”
濟善老老實實說:“沒了。”
“想半日,就想出來這些?我還當你會想,譚延舟如今身在何處,被如何處置。那幫白山軍殘留,下場如何?以及,我為何要殺襄王?”
濟善反問:“關我什麽事?”
“哦?可據我後來得知,你與白山軍一派很是親密,他們中有人叫你小善軍師?”
濟善腦袋已然恢複了,臉頰雪白,眉目濃秀,很理直氣壯地:“是啊。”
“可你卻不關心他們?”
“是啊。”
濟善反問:“不在我眼前的,我怎麽關心?”
陳相青看着她,心想便是民間說書,那妖怪邪異都是一個比一個古靈精怪、狡猾多疑,同濟善這樣的,着實難見了。
“那,”陳相青故意問:“若叫你來給我做軍師,你來不來?”
“你确實要給我吃麽?”濟善道:“譚延舟說我留在白山軍,便能夠吃到你,我才留下來的。”
陳相青忽然有些疑惑:“你何為偏要吃我?”
“你是祭品。”
濟善舔了舔嘴角,看着陳相青。她眼底那麽清澈,可太空了,仿若一面鏡子,讓陳相青想到那個被斬斷的小仙人。
她死時,眼底倒映着灰白的天空。
濟善只有說到這件事上時,才粲然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來,真心實意:“你是我的祭品啊,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關心。”
陳相青驟然生出毛骨悚然之感,而在這種毛骨悚然之下,又暗含着某種被注視的得意與熱潮湧動。
就仿佛是知曉自己被箭矢瞄中的那刻,滿腔鮮血為止一熱。
*
陳相青給她請了尊當地的金身像來,誰料濟善一瞧:“不要。”
“湊合一些日子。”陳響青道:“好歹是二百兩銀子,賞臉用用?”
“不要。”
“難道你就像一直就剩這麽個腦袋?日後辦宴,我可懶得再提着你走來走去。”
濟善擡起眼睛,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外頭忽然一陣喧鬧。
緊接着一個尖利而稚嫩的女聲,大剌剌地刺進來。
“狐貍精!負心漢!人呢,人呢?!你們都給我出來!”
陳相青當即把濟善捧起來,把她那腦袋往削了頭的金身像上一放:“快,快。別磨蹭。”
濟善不情不願,陳相青轉身出了廂房,走出去開了門,那個嫩而尖的聲音拔高了一個調子,尾音撒嬌似的拖拽:“鹿飲哥哥!”
濟善勉強用了這個泥身子,僵硬地活動着,把腦袋探出去看。
只見來着是個個子嬌小的姑娘,一腦袋的簪子流光溢彩,攥起一只戴滿了金玉戒指的拳頭,對着陳相青肚子一拳。
“人家可想你啦——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呢?!”
“聽說你為讨她歡喜,近來還花了二百銀為她請神像?真是個狐貍精!”
“狐貍精,你給本郡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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