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3 章 反賊
第3章 反賊
身處高臺之上,垂眼,見其下衆人跪拜。
燭臺連綿,金獸大鼎內香霧渺渺,白煙流地。
身穿錦緞的男人跪地磕頭,貢品流水一般獻上來,她愛答不理的瞧了一眼,沒有應答。
于是這個眼熟的男人嘶喊咆哮起來,聲聲殷切。
“若再償我願……為您獻上——”
“我兒相青!”
*
濟善猛地睜開眼睛。
她突然想起來了,為什麽她老餓,為什麽她看見陳相青,饞的眼冒綠光,不顧一切。
那是她的祭品。
她一直沒吃上祭品,所以老是餓。
天亮了,晨光熹微,照得一方破屋透亮,濟善爬起來在屋子裏找了一圈。
昨夜陳相青被她啃着啃着暈過去了,她便暫且收嘴,把他擱置一邊,自己也蜷縮着睡了一覺。
然而一覺醒來,陳相青不見了!
是被什麽東西給叼走了麽?不對,這裏除了自己哪兒還有叼人的?
他也沒叫沒掙紮,大抵是自己半夜醒來悄悄離開的。
一口好肉沒吃上,怎麽人就跑了?
濟善找了兩圈,随後在竈臺上,發現了一張紙條。
應該是陳相青匆忙給她留下的,然而濟善捏起來打量了許久,發現自己不認識幾個字。
她只能認出來,上面寫着:平南……謝……日……
大聲嘆了口氣,濟善攥着紙條在破屋裏轉了一圈,下定了決心。
追!
這口肉她必須得吃上。
濟善于是終于走出了吞仙地,她穿的古怪,一身單衣,披頭散發,還赤着腳,踏入臨州領土上之時,見者側目。
濟善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饑民,離吞仙地越近,躺在地上不動的人越多。
在濟善眼裏,這都是肉。
走進一個躺在地上,沒穿衣裳,只用一塊兒破布圍了胯下的人,濟善看清了他條條凸出的肋骨,跟一根一根包裹在皮下的細骨頭。
她抓起來對方的手,自顧自的咀嚼了一陣,那人也大概是一腳踏進地府了,還沒死,但是被嚼了,竟然一氣兒不吭。
濟善嘎嘣嘎嘣的咀嚼骨頭皮肉擡起頭,忽然大倒胃口,張嘴把它們全吐了出來。
這不是她要吃的東西。
那放眼望去,随處可見的饑民,在她眼裏又驟然變回了人,而不是肉了。
濟善對肉是一個态度,對人則是另一個态度。
在不面對陳相青的時候,她平靜下來,雖然餓,她也還算得上是一個有條有理的好人。
這個不再想到處啃的好人,揣着饑腸辘辘的肚子,就這麽漫無目的的前行。
直到她經過一處村子,看見一個小孩兒大聲哭嚎,掙脫了大人的手,連滾帶爬的朝外面跑去。
“我不去!我不要死!”
那孩子一點大的個子,大概因為常年吃不飽,大腦袋細脖子,扯着嗓子哭喊。
“救命啊——!救命啊——!”
那個大腦袋的孩子,被身後的大人追的走投無路,眼見要被抓上的時候,他不知道怎麽的,一眼叨住了濟善。
他滿臉傷痕,朝濟善狂奔過來,一頭紮進了她的裙擺下頭。
“救救我,仙人姐姐,救救我!”
濟善下意識伸手按住了他,面對追來的兩個大人,她問:“怎麽了?”
這裏的人統一面黃肌瘦,然而追來的這對夫婦,明顯還算吃得起飯,連臉都沒有凹。
男人在眼眶裏的眼睛盯了她一瞬,四處打量。
“他們要把我賣去肉集市!要吃我的肉!救我!救我!”
女人道:“姑娘,莫聽這小子胡咧咧,哪裏有父母賣兒吃肉的道理?不過是小子淘氣罷了。”
“他們不是我爹娘!我是被他們一袋糙米換來的!”
男人望完了四周,陰測測開了口:“姑娘,你家裏人呢?”
濟善很迷茫:“現在又到了易子而食的時候嗎?”
女人做了一個眼色,去扯她裙擺下面的孩子,而男人擡手,捏上了濟善的肩膀。
“姑娘,你自己一個人,怎麽跑城外來了?”
男人笑得很不懷好意:“去家裏喝口水?”
小孩又踢又嚎:“你別聽他們渾說!他們也要賣了你的!救命啊!救命啊!”
女人把孩子拖了出來,狠甩了他兩個巴掌,把孩子打的暈頭轉向,夾在胳膊下頭就要走。
男人同時變了臉色,用力一拽濟善。
“走!同我們回去坐坐!”
濟善看着他們,發現自己一點兒食欲都沒有。
還是餓,但是不想吃。
她被踉踉跄跄的拉進了一戶人家,院門關上,那孩子見狀立刻慌了:“別來啊!他們騙你的!你快跑啊!你快走!!”
話音剛落,撲通兩聲,夫婦二人應聲倒地,血自身下汩汩而出,流了一地。
轉瞬之間,這兩個人死了,并且死的很利落。
孩子目瞪口呆,縮在地上,半響一句話沒說出來。
他縮着縮着,眼中的恐懼,慢慢轉為某種近似崇拜的情緒,驟然間亮了起來。
濟善走向他,打開手裏的紙條:“你認字嗎,上面寫的是什麽?”
小孩拼命搖頭,然後觀察着她的表情,他又讨好的開口:“我,我知道誰認字!我們村裏,有個老頭兒!他認字!”
“帶我去。”
“好,好!”小孩像只被救了的小貓崽子,又感激,又恐懼,戰戰兢兢的哆嗦着。
他突然咕咚一聲跪在地上,給濟善磕了一個響頭。
“我叫,我叫李盡意,仙人姐姐,你救了我的命,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給你當牛做馬!”
李盡意一張小臉髒兮兮的,唯獨兩只眼睛又黑又亮,眼巴巴的望着她。
濟善說:“哦,行。”
李盡意小心翼翼的笑了一下,在身上使勁兒擦了擦手上的灰,他拉住了濟善的衣角。
“仙人姐姐,跟我走。”
“為什麽說我是仙人?”
“你穿得這麽白,又好看,仙人不就是這樣的?”李盡意神情認真,領路領的擡頭挺胸。
李盡意口中所說的村子,是個破敗無比的小村落,屋舍殘破,田土荒蕪。
田舍與土路都被枯草連成一片,分不清路徑方向,而村民或坐在大路上,或坐在門口,一副無事可做的樣子,只是睜着眼睛看。
濟善從他們面前走過,覺得奇怪:“為什麽不開荒,不種地?”
“地太幹啦,種不了。”
李盡意小聲的挨着她:“而且這裏的人,都是流民,原來村子裏的人不是餓死了,就是跟着白山消失了。”
“除了那個老頭兒。仙人姐姐,我爹娘本來也是這個村子裏的,把我賣了之後,他們就上白山,消失了。”
“然後,那兩個壞人就帶着我回來,要霸占我家的房子!”
老頭兒院門大開,站在門口,直對大堂,能瞧見他躺在藤椅上,睡得幹幹巴巴的。
“老頭兒!”
李盡意喊了一嗓子,小跑過去,輕輕搖他的肩膀:“快醒醒!”
他把嘴湊到老頭耳朵邊,大喊:“醒醒啊!來人啦!”
“仙人姐姐有事要問你,喂,醒醒!”
濟善走過去,低下頭試了試他的鼻息,趕開了幾只蒼蠅。
“他死了。”她說,伸手一按老人的肚腹,癟的好似前後兩張皮已經貼合在了一起。
“餓死的。”
“喔——”
李盡意撅了嘴,睜着大大的眼睛,緊緊靠着濟善:“真讨厭!死老頭,怎麽不等咱們問完了再死!”
濟善輕輕巧巧擡腳,踢個石頭子兒似的,一腳把這孩子蹬開了:“別貼着我。”
她在屋子裏走了一遭,這地方也是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
“還有誰認字?”
李盡意撓了撓頭,一腦袋的虱子,他撓了半天,說:“那,那就得去城裏了。咱們去城裏?”
濟善瞄見他這個動作,在屋子裏尋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子,朝着李盡意轉過身:“過來。”
李盡意無知的走過來,待濟善一手揪住了他亂蓬蓬的發髻,一手展開了剪刀,他才後知後覺的大叫起來。
濟善不為所動,在李盡意的大喊大叫聲中,咔嚓幾聲,利落幹脆的把他剪成了個癞癞頭。
李盡意摸着頭咧嘴嚎啕,覺得自己變得奇醜。
然而他也不好意思對着濟善大發脾氣,便只好自己嚎啕一陣,恢複了平靜。
既然村子裏沒個能認字的人了,兩人打算往城裏去。
李盡意不記恨濟善的剪子,把濟善推出院子,又樂癫癫的跑了回去。
“等我呀!”
濟善在外頭等了一會兒,等來了一場徐徐燃起的大火。
她站在院門口,看着火舌從屋子後頭燒起來,先是濃煙,之後火越來越大,燒進堂屋,逐漸吞沒了老人。
李盡意嘻嘻哈哈的跑出來,眉飛色舞地說:“竈臺裏還有火呢!”
這個放火的罪魁禍首非常快樂,他伸開雙臂轉圈,自顧自的哈哈笑:“起火喽,起火喽!”
濟善仰頭望着這片火,一言不發,李盡意撿起地上的枯枝敗葉,石頭破瓦扔進火堆裏,玩火玩的樂不可支。
待玩盡了興,他背對着沖天的火勢,一蹦一跳的跑過來,拽了她的手。
“走呀,仙人姐姐,咱們去城裏!”
其他人都看見了這場火,然而人們只是避得遠了些,沒有人來救,也沒有人來指責他們。
老頭死了,這也算是一場火葬,等火滅了,屋舍的灰燼就把他掩埋在此處。
在這個世道,餓殍遍地,鷹吃狗叼,人有力氣死,沒力氣埋,能安穩入葬的,已經是普通老百姓高攀不起的待遇了。
送人走,世間的規矩,總是要念一段經。李盡意嘻嘻哈哈的時候,濟善在心裏,磕磕絆絆的念完了一段印象模糊的經。
她沒有什麽表情,響亮的一拍李盡意的癞癞頭,目标明确:“帶路,去城裏。”
濟善沒有問城裏離這裏多遠,她只想找一個能把字認清楚的人,告訴她,陳相青去了哪裏。
一個屁也不懂的半大孩子,一個懵懵懂懂的糊塗仙人,就這麽憑着兩條腿走,一直從天亮走到天黑。
李盡意黃昏以後就走不動了,撒潑耍賴,濟善只好把袖子裙擺都挽起來,沉甸甸的把他托在背後。
她自己頭發也在屋子裏的時候絞了一半,只胡亂用樹枝束着一個發髻,把自己走的不再像個仙人了,像個鄉下丫頭。
李盡意最初在她背上,還唧唧歪歪地啰嗦,說自己被一袋米賣了的時候,多麽傷心,多麽難過恐慌。
說知道自己要被賣了吃肉的時候,多麽驚恐,多麽絕望。
他說自己很會幹活,會洗衣裳,做飯,砍柴,栽苗,他那稚嫩天真的童音,認認真真地說:“仙人姐姐,你可千萬別不要我啊。”
濟善問:“你認不認識陳相青。”
李盡意沒聽過這個名字,嘟嘟囔囔把下巴伏在她肩頭,把這個名字翻來覆去的念叨。
念着念着,那個稚嫩的聲音下去了,濟善走了一段路,肩頭一陣濕意,她扭頭一看,是李盡意的口水。
他在自己肩頭睡得東倒西歪,莫名其妙的信任依賴,倒也不怕被趁機賣了。
濟善右肩濕的難受,幾度想把這崽子給扔地裏去,然而又走了一段路,她還是沒扔。
天很快黑盡,遠方的天幕上星芒閃爍,點綴了成千上百顆。
在漆黑的天幕盡頭,逐漸浮現出跳動的火焰,濟善眯起眼睛,看了一陣。
那火焰在黑夜裏越彙越多,逐漸彙成了火海,氣勢洶洶地從不遠處席卷而來,如同一場浪。
濟善往路下頭躲了躲,站在了一叢枯木林子後頭,聽清了随着火海一同襲來的喊聲。
“倒行逆施,背時啖民!”
“平南賊子,天意難容!”
有領頭的嘶聲高呼,有成百上千的人附和呼喊。
“殺平南王!”
“得大雨!”
“殺平南王!”
“能吃飽!”
“殺平南王!”
“有活路!”
“殺!殺!殺!”
李盡意被這浩大聲勢吵醒了,他鎖在濟善背上,喃喃地說:“怎麽了,仙人姐姐?”
濟善平靜地說:“日子太苦,人們餓不住了。”
“在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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