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60 章

馬爍看了看手表,時間是14:50。

自從戴上這塊手表,他的左手就一直處于無處安放的狀态。

“你幹嘛呢!”

馬爍回頭,看到了武桐。

“你幹嘛呢?對着人家玻璃牆搔首弄姿的?”武桐問道。

“哪有!”馬爍心虛地說道。

“不錯,今天挺精神!哎,這是你姥爺那塊表嗎?”武桐眼尖,掃到了馬爍左手袖口邊上閃閃發光的表殼。

“啊,是啊。”馬爍擡了下胳膊。

“真好看!”武桐笑着說,“之前就想和你說,男生還是要有塊手表,能提升整個人的氣質。”

“咱們進去吧。”馬爍被武桐幾句話說得臉紅,于是看着旁邊公安局檔案中心的牌子說道。

半小時前,武桐打電話給他,讓他到檔案中心和自己碰面,去調取當年秦隊長女兒被誘吸毒案的資料。自從馬爍和趙陽被下放,這個案子就無人接手。幾年後借着一次檔案規範專項整頓的時候,東城支隊把卷宗送到了檔案中心。

好像看不見就不存在一樣,馬爍想着,盡管檔案中心裏涼風習習,但他還是覺得非常憋悶。

因為梁安治特批,檔案中心領導自然十分重視,早就把拷貝準備好,等着他們來取。

“借我們一個借閱室。”武桐小聲說道。

“好的。”管理員輕聲說道,帶着他們來到一間借閱室,還幫忙把放映設備調試好。

馬爍拿起遙控器,正要播放錄像,武桐忽然說道:“再等個人。”

焦闖走進借閱室的時候,馬爍眼睛都瞪大了。

他固然沒想到武桐也把焦闖叫來了,另一方面,焦闖滿臉胡茬的憔悴樣子讓他十分驚訝,這才一日不見,怎麽就真的如隔三秋了?

焦闖看着馬爍精神體面的打扮,更是自慚形穢,後背不由得塌了下去。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馬爍簡直在質問。

焦闖低着頭,找了把椅子,默默坐下。

“上周五就和你說,去支隊你肯定要坐冷板凳,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武桐用輕松的語氣說道。

焦闖點了點頭,頭更低了。

“一天冷板凳就把你坐成這樣了?”武桐戲谑着說道,“你看人馬爍,坐了九年還這麽精神呢。”

焦闖擡眼看了一眼馬爍,終于說道:“我不如他……”

“行了。”武桐豪邁地拍了拍焦闖的肩膀,“知道你不是因為坐冷板凳變成這樣,是受不了背叛的打擊。”

“誰背叛你了?”馬爍問道。

“還有誰?”武桐說道,“當然是……”

“劉斌。”焦闖沙啞着說道,“我真沒想到,我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徒弟,竟然為了一個小組長的空頭支票就把我給賣了。”

“之前焦闖缺勤的事,是劉斌告訴謝廣軍的。”武桐解釋道。

“噢!”馬爍恍然大悟。

“本來焦闖還得在支隊再坐一陣冷板凳。”武桐站在焦闖身後說道,“好在昨天老梁讓我籌備這個案子的專案組,我一想,幹脆把他撈出來吧,畢竟焦警官的業務能力在東城支隊都是名列前茅的。”說到這兒,武桐朝馬爍眨了眨眼。

馬爍意會武桐的意思,說道:“都出來了就別哭喪臉了,高興點。武隊這麽幫你,你還不謝謝武隊。”

“是要謝。”焦闖悶悶地說道。

“你真該慶幸,你的人生大崩潰,就這樣被挽救了。”馬爍忍不住感嘆道,“這要是讓你在支隊呆個三年五載的,你還不變成氣氛組那些廢物了?”

焦闖搓了搓臉,點頭道:“你說得對。”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一旁,朝武桐鄭重地鞠了一躬。

“這是為我家人。”焦闖緩緩說道,“如果我事業完蛋了,我不知道我的家會變成什麽樣,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麽面對我老婆,我兒子。謝謝你。你完全可以不管我,而且周五我和你說了那麽多過分的話,但你還是……”

焦闖沉重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是好人,我願意跟着你幹。”

“好!”武桐笑着點點頭,“行了,話說到這兒,到此為止。這件事以後誰也不提了。”

焦闖點了點頭,轉身對馬爍說道:“去播放錄像吧。”

馬爍再次看到九年前的審訊錄像,好像掉進了一個扭曲的時間隧道,一切都停止了。等他回過神來,手表顯示已經晚上六點多了。

他茫然地看向焦闖,焦闖筆直地坐在桌旁,正在奮筆疾書。攤開的幾張複印紙上已經寫得密密麻麻。

焦闖終于停下,他揉了揉右手的手腕,這才擡起頭,發現馬爍和武桐都在看着自己。

“怎麽了?”焦闖看着兩人。

“有什麽想法?”武桐問道。

“有一些,我再想想。”焦闖撓了撓頭發,“但我大概知道他為什麽死了。”

“為什麽?”馬爍和武桐異口同聲道。

“滅口。”

“滅口?”馬爍皺眉道。

“因為他知道一些秘密。”焦闖看着馬爍解釋道,“而你們随時可能再把他抓進來,他也随時有可能招供。所以他被滅口了。”

“他知道什麽秘密?”馬爍感覺喉嚨發緊。

“他知道是誰勾引秦隊長女兒吸毒的。”

“對啊!”

“但不是他老大。”焦闖說道。

馬爍聽到焦闖說出如此颠覆性的觀點,渾身像過電一樣顫了一下。

“6分55秒,你們問到是不是他老大劉輝為了報複秦隊長勾引他女兒吸毒。他的反應是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不屑的表情。”焦闖說道,“你認為這是什麽意思?”

“他覺得我們沒有證據,所以有恃無恐。”馬爍回答道。

焦闖點頭,繼續說道:“13分34秒,你搭檔說要把劉輝的團夥一網打盡,他面露遲疑。你認為這是什麽意思?”

“他害怕了。”

“不,他在思考,萬一你們真把劉輝幹倒了,對他到底有什麽影響。”焦闖說道,“或者說,他有什麽退路。”

“是嗎?”馬爍無意識地問道。

“如果他和劉輝是一條心的,聽到你們這麽說,大概會有兩種反應,要麽就是不屑,覺得你們在吹牛,要麽就是害怕,擔心自己跟着完蛋。但絕不會是遲疑。”焦闖解釋道。

“你這麽說,我當時好像也察覺到了,他和劉輝不完全是一條心。”馬爍點頭道。所以他後來才能想到分化馬仔和劉輝關系的策略,可為時已晚了。

“再回到6分55秒那段。他不屑的表情究竟是什麽意思?”焦闖自問自答道,“如果他和劉輝不是一條心,就沒有必要替劉輝有恃無恐,死硬到底,對吧。”

“你的意思是,他不屑是因為咱們懷疑錯人了?”武桐問道。

“沒錯。”焦闖點點頭,“他知道不是劉輝幹的。但他和劉輝的關系不可能鐵到劉輝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所以他一定是知道誰幹的,才能排除劉輝。”

三人又重新看了一遍錄像,焦闖說道:“他的不屑也是有恃無恐,但不是為了劉輝,而是為了他自己。他知道你們搞錯了,你們肯定沒有證據。所以無論你們怎麽審他,二十四小時一到他肯定能出去。”

“所以他出去後……”馬爍喉嚨發緊,無法繼續往下說了。

焦闖緩緩點頭:“被滅口了。毒蟲的常規死法,吸毒過量。”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馬爍清了清嗓子,說道:“我一直認為劉輝殺了他是為了制造醜聞,好讓自己脫身。”

“也可能是劉輝殺的,但肯定有幕後兇手。”焦闖說道,“不管幕後兇手是誰,他一開始肯定都要吓死了。因為你們無意間抓到了一個知情人。他擔心這個家夥招供,沒想到你們把人放了。”

馬爍沉重地嘆了口氣,然後無奈地點了點頭。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焦闖頓了頓,才緩緩說道,“如果我的推斷是正确的,不是劉輝引誘秦隊長的女兒吸毒,那麽這個人是誰?那時候秦隊長的女兒可還活着呢。她一定知道是誰,她為什麽不說?還要把黑鍋甩給劉輝?她是在保護這個人嗎?”

焦闖的一連串問題把馬爍問得僵住了。他艱難地扭過脖子,看向武桐。

武桐拍了拍馬爍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如果給你們足夠的時間,你肯定也會發現的。”

“是啊,要怪就怪那些把這個案子一拖九年的人。”焦闖說道,“趕緊打起精神來,想想可能有哪些知情人。”

這句話點醒了馬爍,他立刻說道:“那女孩有個閨蜜。出事後,她倆總是形影不離。”

“她閨蜜也吸毒嗎?”武桐問道。

“不知道。”馬爍搖了搖頭,努力回憶道,“她每次陪着秦隊長的女兒來,也不說話,我們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就在這時,三人的手機同時響了一下,這是工作群裏有人在發信息。這通常是好消息,如果是壞消息,他們會第一時間接到電話,而不是收到信息。

馬爍打開微信,小趙發了一張PDF文件,是段育明的屍檢報告。馬爍略過大段的專業描述和分析,直接看結果:死者生前服用了苯丙胺類興奮劑。

“段育明本身也是個毒蟲。”焦闖坐在副駕,翻着手機說道,“派出所民警已經去過他家了,他幾個老婆都證實了段育明有嗑冰毒助興的習慣。”

“幾個老婆?”馬爍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五個。”焦闖說道,“一起生活的那種。”

“案發當晚段育明的行跡找到了嗎?”坐在後排的武桐問道。

“去洗桑拿了。”焦闖轉過頭說道,“家裏人以為他要在洗浴中心過夜就沒過問,洗浴中心說他八點多就走了。”

“五個老婆還去洗浴中心?”馬爍搖了搖頭,“他是一個人走的嗎?”

“是,保安說他自己開車走的。”焦闖說道,“看起來像是要去見什麽人。”

“安排查下他的車。”武桐說道。

“好。”焦闖雙手抓着手機,認真編輯信息。

晚高峰的車流慢慢退了,馬爍加快車速,車廂裏恢複了沉默,放松的、平和的沉默。

馬爍敲開戶門,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門口。她頭發幹枯,胡亂梳在腦後,身穿一身松垮的居家服。馬爍認出她就是秦隊長女兒的閨蜜,但她的年紀應該比自己還小,怎麽會如此蒼老?

女人見到門口的三個人愣了一下,然後盯着馬爍,好像覺得他眼熟。

“你是韓菲菲吧。”馬爍開口道,“秦豔的朋友。”

聽到秦豔兩個字,女人吓得往後退了半步。

“我是警察,九年前你應該見過我。”馬爍掏出證件。

“請進……”女人下意識遮着臉,讓到一邊。

三人走進房間,這是個五十平米的一室一廳,客廳很幹淨,餐桌上擺着吃過的快餐盒,還殘留着麻辣燙的味道。

“你一個人住嗎?”武桐開口問道。

“是。”韓菲菲低頭道。

“我們來找你,是想問問九年前秦豔吸毒的案子。”武桐說道,“那時候你經常陪着她,對吧。”

“對。”韓菲菲點了點頭,眼睛看着地面。

“到底是誰引誘她吸毒,你知道嗎?”武桐問道。

韓菲菲身上抖了一下,雙手環抱在胸前,沒有說話。

“她死了你知道嗎?自殺。”武桐又問道。

韓菲菲又點了點頭。

“她父親最近也去世了。”武桐說道,“她父親是戰鬥英雄,你知道吧。”

“知道。”

“他父親剛去世,我們就接到舉報,說引誘秦豔吸毒的不是劉輝。”武桐盯着韓菲菲問道,“舉報人是你嗎?”

韓菲菲像過電似的跳了一下,驚慌地說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你知道什麽嗎?”武桐又問道。

“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知道。”焦闖忽然開口了,“她說引誘秦豔吸毒的人不是劉輝的時候,你一點反應都沒有。說明你知道這個事。然後她問是不是你,你這才跳腳。其實你怕的不是我們,是那個引誘秦豔吸毒的人,你怕他認為是你舉報的。”

“我……”韓菲菲向後退了兩步,靠在牆角,可憐地望着三個人。

“這件事我們不查清楚是不會罷休的。”武桐說道,“你最好配合我們。如果你不想因為犯了包庇罪而被判刑的話。”

武桐給馬爍使了個眼色,馬爍拿出執法記錄儀,放在餐桌上。

“我查過你的履歷,你是很清白很本分的人。”武桐溫和地說道,“你今年才29歲吧,但你看起來像39歲的。是什麽把你折磨成這樣?”

韓菲菲忽然情緒崩潰,大哭起來,邊哭邊喊:“你們怎麽才來!你們九年前為什麽不來!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