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香魂 — 第 55 章 祭天

祭天

姜嬉玉一夜都不曾安穩,阿月沒有過多索要,淺嘗辄止後就放她睡覺。她精神不濟,窩在阿月懷裏,怎麽都睡不着。

天微亮的時候,阿月起身,見她睜着眼睛,又過來看她。

“還不舒服麽?”阿月低聲問。

姜嬉玉搖搖頭,只覺得身心俱疲,并未說話。

阿月眉頭又皺起來,掀開被子,仔細看了看:“只是有些紅,你若還是不舒服,我叫人拿藥來。”

她沒顧得上隐痛,只叫他端些溫水來。

阿月起身很快穿好衣服出了殿門,再回來時,不僅準備了溫水喂她喝下,還端來一盆熱水為她擦身。

白淨的小腿和膝蓋上布滿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些已經結痂,稍微深點的還在淌血水,昨晚又胡亂地抹在了錦被上,連帶着別的落紅一起,讓芙蓉染上新色。

阿月小心地将傷口清理幹淨,塗上藥膏後包紮起來。

姜嬉玉稍微舒服了點,困意襲來,她打了個哈欠,轉頭窩在被子沉沉睡去。

阿月收拾完東西出了殿門,網已經被他慢慢織起來,現在就等一個時機。

他要帶她走。什麽教條陳規,有他庇護,她統統不需要。

王後還在昏迷,姜嬉玉聽到這個消息很沉默,彩雲見她臉色不對,就沒多嘴。其實王後突然縱火燒院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王宮,還有人說王後瘋魔了,要帶着玉公主一同自焚。

觀星臺那邊傳出來消息,大兇之兆直指聖光寺,說聖光寺有妖僧惑亂,迷惑了王後和玉公主的心智。

白姜王震怒,當即下旨命人徹查聖光寺,将裏面的高僧都關起來,永久關閉聖光寺。

聶勝聽見此消息,當即要進宮面聖,卻被白姜王以王後身體不适為由胡亂地擋回去,聶勝也不服氣,立馬在宮門口駐紮,不見到白姜王誓不罷休。

姜嬉玉現在仿佛被抽了魂,小院子被燒了,某種她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也就被赤裸裸地揭露出來。

阿嬷,确實已經不在了。

死了?跑了?不管如何,她的阿嬷,再也不會回來。

院子裏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姜嬉玉正在謄抄心經,一個不穩,筆尖劃出長長的一道墨痕,讓紙頁顯得雜亂不堪。

“玉公主,奴婢奉王上之命,帶您去觀星臺完成祭天儀式。”還是上次那名女官,聲音仍舊生硬又冷漠。

這會兒沒等姜嬉玉梳妝,直接半拉半拖地把她帶到觀星臺。

觀星臺這會兒已經圍滿了術士和朝臣,高臺上數百名身着占星外袍的術士正聚在一起吟誦不知名的經文,聲音低沉,沒有溫度,吟誦聲萦繞在耳邊,生出一股詭異之感。

高臺最中間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绛紅色外袍的術士,兜帽掩去了大半張臉,只能看見他緊抿的雙唇。

姜嬉玉覺得那名術士有些眼熟,還沒等她再細看一眼,就被宮人拖進了觀星臺後方的大殿裏。

窗口處被釘上木板,外頭的光亮絲毫都透不進縫隙,殿中只有四個角落點着昏黃的燈火。

密密麻麻的符文從地板蔓延至房頂,鋪天蓋地,幾個手捏精怪腳踩妖魔、兇神惡煞的神像塑立在殿中,而她被圈在中間的圓形符陣裏,像是等待神明審判的怪物。

“時辰已到——”外頭有人在喊。

殿門打開又合上,一群長袍術士魚貫而入,緊緊地圍在她身邊。方才熹微的光亮徹底消失,朦胧的暗光将她層層籠罩。

巨大的神像下伫立着身着暗袍的術士,他們臉上帶着怪異的面具,眼部被挖出兩個空洞,直直地面對她,她看不見術士們的雙眼,卻能感覺到他們的眼神緊緊落在她身上,如鐵鎖般一層又一層地纏繞,死死地将她捆住。

緊接着,僵硬的面具下發出低沉的吼叫,他們的嘴巴裏發出怪異的叫聲,像是不知名的妖怪發出的聲響,以此迷惑人的心智。

他們開始舞動,圍着她有時跳躍有時發出或是興奮或是怪異的吼叫,有人在低聲誦念莫名的經文,像是遠古時候的魔咒。

香爐裏青煙徐徐萦繞,她覺得這味道熟悉,和俪夫人屋子裏的香薰味一模一樣,令她漸漸生出眩暈之感。

耳邊怪異的叫聲和沉悶的低吟讓她精神恍惚,她捂住耳朵,将頭埋在胸前,抖着哭腔唱起阿嬷家鄉的歌謠,以此來抵禦腦中混亂嘈雜的嘯叫。

身後突然有人推了她一把,姜嬉玉驚呼一聲,腦袋撞在地上,又有人将她拉起,再推倒在地。

術士不斷推搡着中間小小的身軀,揮舞抖動的長袍令姜嬉玉頭上那一點點昏暗的燈火明滅閃爍。

她無法再捂住雙耳,術士們怪異的嘯叫在腦子不斷放大,再放大,許久之後,姜嬉玉不再掙紮,安靜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雙目呆滞。

耳邊的嘯叫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殿門再次打開,有人走到她跟前,低聲尋問:“姜嬉玉,你願意為白姜承接天命嗎?”

那聲音像從遙遠的雲間傳來。

“你願意的。”

姜嬉玉擡起頭,眼神渙散,腦子只回旋着四個字“你願意的”。

“我願意。”

姜嬉玉被人拖出了大殿,白姜王正面對着術士和大臣們高興地說着什麽,她只看見白姜王的嘴巴一張一合,似是十分激動,脖頸上青筋迸發。

衆人皆跪下叩首,像是在高聲恭賀。

腦中的嘯鳴仍在,她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

路過高臺,中間的绛紅色長袍術士側頭看過來,正對上她的眼睛。腦中突然閃現一些陌生的零碎記憶,無法捕捉,如流星般很快就劃過了。

身體又出現了一絲靈魂出竅之感,姜嬉玉垂下頭,任由宮人拖拽着往前走。

回到承陽殿,宮人将她丢在地板上,彩雲見狀顧不得呵斥,趕忙上前将她扶起來,見她面色蒼白,一摸額頭又發燙了,急忙叫人去傳喚禦醫。

姜嬉玉躺在床上,只覺得腦袋要裂開了。眼前走馬燈似的出現了許多場景,有些是她的記憶,阿嬷在小院裏擇菜,阿月在書桌前陪她看史冊,彩雲在殿裏一邊削水果一邊同她說笑。

還有三哥、長骥哥哥…聶朱華,這些人在她眼前一一閃過。

接着就出現了別人的記憶,有人掀開了紅蓋頭看着她,小床上的嬰孩在啼哭,街道上熙熙攘攘,有人将彩色的機關小鳥遞到跟前,還有人在唱小曲兒,似乎是一出悲劇,唱着唱着就傳來嗚咽聲。

“不可能,王上要用阿玉祭天,就從臣妾的屍體上踏過去!”

是聶朱華的聲音,姜嬉玉慢慢睜開了眼睛。

見她醒過來,立馬就有人上前來,微涼的手貼上額頭,眼睛很快清明,阿月收回了手。

“燒退了。”他說。

殿門緊閉,但擋不住院中的嘈雜聲。

“天意如此,王後難道要違抗上天的旨意?”

“長骥已經死了,臣妾求您,不要傷害阿玉!”聶朱華的聲音有些虛弱,不再強勢,反倒生出些搖尾乞憐之感。

“是啊,你也知道長骥已經死了…我以為聶氏會就此打住,沒想到,你剛失去了長骥,立馬又把另一個孩子擡上刑架。”

“王上以為我能有選擇麽?王上和聶氏,何時給過我選擇?若您有半分憐憫之心,長骥又怎麽會病死于榻上?”

“呵,”白姜王冷笑一聲,“你以為是我毒殺了長骥?不,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聶氏的孩子,怎麽可能坐穩儲君的位置?我承諾過,他放棄儲君的位置,我就能保你們母子平安無虞。可惜你聶氏步步緊逼,逼得他不得不自戕,他以為他死了,就能讓聶氏死心,你也能在王宮安度餘生。”

“什麽?”聶朱華似是不可置信,沉默了很久,“是我害死了他…”

“觀星術士已經算好了日子,非聶氏一族的血脈不可祭天,王後趁早死心吧。若聶氏要殊死一搏,我奉陪到底!”

“咳咳…”嗓子像被煙熏過,姜嬉玉咳了兩聲,阿月喂了她幾口水,正要退下,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她側躺着看他,大殿裏燈火昏暗,阿月背影颀長,顯得更高了,背脊寬闊,即便穿着不倫不類的宮婢衣裳,也一眼看得出是個精瘦的男子。

好像什麽都藏不住了。

阿月看了看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放下瓷碗,俯身下來躺在她身邊,她順勢埋在他懷裏。

外頭還在争吵,阿月替她捂住了耳朵。

“阿月,你知道我那時為什麽救你麽?”她問。

阿月輕輕拍着她的背,沒有說話。

“因為你和我一樣,是被人丢掉的,我撿了你,你就不算沒人要的了。”

阿月撥開她的頭,露出她帶着病色的蒼白臉頰,初見她時,她是火光裏盛放的海棠,而現在,她在枯萎凋零,東風摧折,就要落到泥塵裏。

他吻了吻她的唇角,輕聲安撫:“很快了…很快一切都會結束。”

姜嬉玉在阿月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身後殿門打開,阿月小心地起身,為姜嬉玉蓋好薄被,把床帏放下。

聶朱華只身一人走入殿中,滿臉都是淚痕,妝面糊成一團,她卻沒管,越過眼前修長的身影往床榻上看去,裏邊的人呼吸平穩,已經入睡。

他自地牢中出來活動,到現在不過兩年時間,王宮裏已經天翻地覆,等聶朱華有所察覺之時,已是亡羊補牢。

陳國想要聯手,兄長還在猶豫,只有聶朱華知道,一切都已經無力回天,白姜王室就是要覆滅聶氏全族。

聶朱華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跪下來,重重叩首:“我自知敗局已定,只求你放阿玉一條生路。”

她可憐的小女兒啊,是這場鬥争中最無辜最無依無靠的棋子。

阿月走到聶朱華跟前,低聲道:“我在觀星臺安插了細作,屆時會更改天命,你替她祭天,你一死,她無法被聶氏直接操控,對白姜王來說,也就失去了威脅。”

還有一層他沒說,王後祭天,聶氏必受震撼,可借此推波助瀾,令聶氏接受與陳國合作推翻白姜王朝。

聶朱華擡起頭,眼前的人面無表情,眼裏波瀾不驚,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實際上,朝堂越發不可控,聶氏已經別無選擇。

聶朱華沉默了很久,最終沒有反駁,接受了祭天的命運。她緩步走到床榻前,掀開了床帏,看着姜嬉玉恬靜的睡顏。

那些執念消散後,一切都如雲煙,頭上的王冠也不再重如千斤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從沒覺得如此松快。

“你的阿嬷,是自己跳井死的,我告訴她你是将來的儲君,她怕你被囚禁的十一年成為污點,怕自己的存在會拖累你,所以跳井死了,”聶朱華的聲音很輕,像是哄睡的呓語,“我沒有殺你的阿嬷,你也不要恨我。”

聶朱華打開了最角落裏塵封着的大衣櫃,将銅鎖扔掉了。她知道姜嬉玉悄悄打開過,長骥做的那些小玩意,她的小女兒也很是喜歡。

她把頭上的王冠一把扯下,朱釵玉石落了滿地,随後取出了角落裏那頂蒙塵的木雕王冠。她還記得長骥将王冠遞給她時,充滿期冀的眼神,那時她沒有戴上他的王冠,只告訴他,未來一定要得到最金貴的王冠。

而現在,她要戴着長骥做的王冠去見他,告訴他,他的王冠在阿娘心裏,才是天底下最好、最金貴的。

銀杏的落葉靜靜地随風飄落,聶朱華回頭看了一眼。

“銀杏萬年不凋零,是長生的意思,阿鳶你看,我做的銀杏頭冠漂不漂亮?”

“阿鳶,我以後一定會戴上最榮耀的王冠,坐到最高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