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香魂 — 第 35 章 妄求
妄求
林謹的屍首被埋在她的院子裏,童生起手念訣,在院中架起陣法,黃符漫天飛卷,空地上漸漸顯出有規律的奇怪符陣,金光閃爍,照耀着院子上方夜空,宛如白晝。
院中漸漸起了大霧,狂風裹挾着黃符吹卷,門窗被吹得哐哐作響,衣衫亂飛,她在屋檐下幾乎站不住身子。
漫天大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只能看見狂風濃霧中童生巋然不動的身影。許久之後,狂風驟歇,濃霧盡散,院中一片寂靜,沒有黃符,沒有金陣,童生消失得無影無蹤。
冷月之下,只有一個小小的墳包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她走過去,将額頭抵在小小的墓碑上,無聲痛哭。
地牢打開,她走進去,竹宣被吊在刑架上,垂着頭,衣衫破爛,滿身血污。
聽見動靜,竹宣擡起頭,露出怨毒的雙眼,陰恻恻地笑起來。
沈京華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宣跟前,安靜地看着她,聽她斷斷續續地喘着粗氣。
“我九歲的時候,村子裏鬧了災荒,人們餓慌了,我的妹妹…被吃了,我好害怕,夜裏都睡不着覺,看見有人拿着刀就吓得發抖。”
“大人們都不夠吃,我只能去挖泥巴,您沒有嘗過泥巴的味道吧?舀河水把幹泥巴拌一拌,順滑點就能咽下去。泥巴不消化,就會把肚皮撐大。”
“那會兒到處都是餓死的人,人瘦得像竹竿,肚子卻撐得好大。”
“後來是殿下來了,”竹宣眼睛裏泛起光,“帶了赈災糧,分給我們莊稼和種子,我活下來了。”
“殿下才該是儲君!”竹宣憤怒地大叫,臉色漲紅,“我知道是林景源殺了他!你們殺了他,鳳池就沒有好皇帝了,會有好多人餓死!我不想再挨餓了——”
竹宣用盡了氣力,垂下頭,虛弱地哭了起來。
沈京華看了她一會兒,才緩緩道:“邑州饑荒赈災,歸根結底,是許多官員的努力,對二皇子來說,也不過是政績之一。”
“你懂什麽!”竹宣憤怒地反駁,“你挨過餓嗎?你吃過泥巴嗎?你要是餓到只能去吃泥巴,這時候有人親手捧給你一碗大白粥,你這輩子都想給他當牛做馬!”
沈京華沒有再說話,地牢裏沒有窗口,僅有兩盞昏暗的燭火,陰冷又潮濕。
竹宣胡亂地說了許多話,說男人們在分肉,母親被關在豬圈裏痛哭,說災荒過後她被二皇子接到央都,安排進林府做下人,一做就是十七年。說到最後,她輕輕唱起一首家鄉話的童謠,是她常常抱着林謹唱的那首。
見竹宣已經精疲力竭,沈京華走上前解開她身上的鐵鎖,竹宣怔愣一下,擡起頭看她。
竹宣的臉終究是垮下來,再沒有方才的氣焰,她慢慢跪下來,頭磕到地上,嗚咽着:“奴婢有罪,來生十世做牛十世做馬,永世不為人,永世為奴為婢,不得翻身。”
沈京華垂眸看着地上跪伏的人:“你沒有活路了,自己了結,莫髒了旁人的手。”說罷,轉身走出了地牢。
身後傳來“嘩啦啦”的鐵鏈聲響,她對門口看守的下人說:“半個時辰後把她的屍體扔到野外。”
林景源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沈京華也并不關心,沈父傳了信來,聽聞林謹的死訊後,說了許多寬慰的話,絮叨的不像記憶中殺伐果斷說一不二的鐵面将軍。信紙六頁,說了許多她還在北域時候的事情,偷她爹的官印,蓋上通行證和二哥偷溜出城門玩耍,翻找出她爹寫給阿娘的舊情詩當着部将的面大聲念出來,還有人小非得騎烈馬,害得她爹匆忙趕去馬場看着她和二哥。
還有許多事情,她看着信不由地笑了起來,薄薄的六頁信紙,她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沒幾天林老将軍也傳信來,是北域的部将偷偷托他傳來的消息。
沈父病倒了。
二哥出事的消息傳到北域,她爹當晚喝完酒摔了一跤,身子驟然就垮下去了,她爹頑固地不讓人傳報,親近的部下才偷偷托林老将軍送消息來。
她上報敬貴妃想回北域去,卻被敬貴妃溫和地駁了回來。
“你剛喪子,該好好休養才是,北域那麽遠,舟車勞頓,到北域了,人也病倒了。”敬貴妃如是說,又叫人給她送來許多名貴的補品。
“你嫁到了林家,就要以夫為綱,哪有三天兩頭回娘家的,你若是想和人說些親近話,就常來我宮裏坐坐。”敬貴妃握着她的手,暖盈盈地笑着,可是手上戴滿了寶珠戒指,硌得她手疼。
接下來的日子,她過得渾渾噩噩,清醒時會看看書,繡繡花樣,楊久安從前買的閑書她也拿來看,有時會被裏邊有趣的情節逗得哈哈大笑。不清醒的時候,就會坐在院子裏發呆,有時候她會忘了裏邊埋的是誰,自己又怎麽會出現在這座宅子裏。
竹宣死後,這間院子就只剩下每天打掃的下人,那些人也不敢同她說話,屋子裏冷清極了。
除夕前,沈父的死訊傳來,她把傳來的訃告扔進小火爐裏燒掉,坐在屋檐下和林謹說話。
“外公去陪你玩了,叫他帶你去騎大馬。”
“你怎麽現在還不會喚阿娘呢?”
“……”
有時候她糊塗,會叫下人把二夫人叫過來說說話,下人們只會答應她,卻永遠帶不來人。
清晨她醒過來,恍惚中記得今天是花朝節,二哥說要帶她出去騎馬踏青,她忙坐到梳妝臺前,銅鏡翻開,裏邊倒映出她喜上眉梢的臉,紅暈飛上臉頰。
是十六歲的樣子,她笑起來,二哥好像在她身後,頭伸過來一起看着鏡子裏的她,皺起眉毛。
“再畫點胭脂,太陽就下山啦!”
“才不會呢!太陽挂得高高的!”她嗔怒道,轉頭卻沒看見二哥的身影,再擡頭,窗外是一彎弦月。
她回過頭,銅鏡如水波般蕩起,再定眼一看,銅鏡裏倒映出一個長發披散面色蒼白的女人,瘦得好似一副骨頭上披着一張面皮,她顫顫地伸出手,貼在自己的臉頰邊。
屋子裏又起了大霧,她從床上坐起,下地來到處摸索,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阿月!阿月你在哪兒?”迷霧中有人在呼喊,聲音帶着病色的喑啞。
她朝着聲音尋過去,看見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一身淡粉色的衣裙,袖口和下衫繡着大片金粉海棠花,脖子上挂着一個青玉牌,上邊畫着特殊的符文,像是廟裏祈過福的平安牌。
那少女看見她瞬間呆愣在原地,抖着聲音問她:“你是誰?”
她知道自己糊塗了,不确定這是夢境還是她的幻覺,于是緩緩走向少女,伸出手。
少女躲閃了一下,還是任由她貼上臉頰。
手心傳來溫軟的觸感,她苦笑了一聲,她好像和林景源一樣,犯瘋病了。
迷霧裏好似有人在呼喚,少女轉頭看了一眼,退了兩步跑開了。
大霧消散,她從夢中驚醒,一擡眼,見房中站着一個黑影。
她披上外衣起身下床,只見林景源衣衫破爛地站在房中,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滿身血污,脖子被割了好幾道大口子,其中兩處傷口太深,還在滲血,胸膛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從脖頸下方劃過整個胸膛蜿蜒至腰腹,剩下露出來的地方也全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沒有一處完好。
她踉跄地跑向他,伸出手抱住他的腰,頭埋在他的胸口,哭了出來。
“阿景,我想回家。”
無人回應她。
她緩緩擡起頭,對上他赤紅的雙眸,輕聲問:“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彎唇一笑:“我說過,我要你的魂魄。”
她問:“那你為什麽不直接殺死我?”
他搖搖頭,道:“橫死的魂魄怨念極深,太髒了,都不能入輪回道,我要你心甘情願地獻上自己的魂魄,我要的是你主動放棄,自我獻祭。”
“世人總因牽絆活着,有牽絆就有留戀,我把你的牽絆全都斬斷,這樣…你就不會留戀人間了。”
她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不可置信地慘笑一聲:“所以,你為了逼我自盡,才殺光了他們?”
她的笑聲引來他的皺眉,他似乎很不解。
“你哪裏需要殺那麽多人,”她低聲喃喃道,“一個就夠了呀,不,一個都不必,我就會乖乖獻上我的性命。”
“你為什麽不早點向我讨要呢?”她笑起來,愈發癫狂,“原來他們竟是因我而死!”
她拔出桌案上陳列的長劍,抵住脖子,鋒利的刀刃割開皮肉,鮮血順着劍身往下流淌。
“我死後,你會放過林景源嗎?”
“當然。”
她毫不猶豫,一刀割破脖頸,鮮血噴湧,她看着滿地淋漓的鮮血,癫狂地笑起來。
女人仰躺在地上,衣襟被血浸染一大片,漸漸沒了氣息。
一縷青煙從女人眉間湧出,五指伸出無數血紅的細線,裹纏住那縷青煙,他興奮地顫抖起來,細線收緊,青煙落入他的掌心。
快了!他很快就能和衡主相見了!
他極度興奮,沒注意到身後陣法大開。
院中金光驟閃,整個院子亮如白晝,上空出現金光符文,繩結從地底竄出,重重糾纏在他身上,緊緊束縛,仿佛要勒緊皮肉。
他喉嚨間發出嘶鳴,掙紮着還想握住手心的青煙,卻見紅線如火燒般碎成屑,小小的墳包形成了陣眼,不斷地拉扯他。
繩結驟然收緊,一團黑影被拉離林景源的身體,封印在院中的陣法之下。
林景源猛地摔倒在地上,鼻尖摔出了血,他恍惚了一陣,顧不得傷口,掙紮着向倒地的沈京華挪動,伸手把她抱在懷裏。
“英英!”他埋在沈京華的頸邊失聲痛哭,用手捂住她脖子上的傷口,徒勞地喚着她的名字,妄圖把她喚醒,即使他看見了從她眉間流出的那縷青煙。
“是我…是我太沒用了,”他低頭吻着她沒有血色的臉頰和唇,“我沒能殺死他,也沒能殺掉我自己。”
“對不起…我太沒用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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