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香魂 — 第 29 章 夷珠番外二

夷珠番外二

她在院子裏忙活,自從她開始種果子以後,阿敘就陸陸續續帶了好多各種各樣的種子給她。之前他們住的屋子後邊的空地已經種滿了花果,阿敘就又找了片空地。

院中的面具人正在她指揮下忙活着。面具人是由阿敘使法術幻化而來的,因為天罰的原因,月婪族的族人日漸凋零,人手不夠,只得靠法術變幻工具。

因為種出來的花草樹木還有瓜果都不會凋零,所以得及時采摘,不然新的種子就沒有地方種了。這幾日有新的果子成熟,因為結的果子晶瑩剔透,裏邊生長的紋路像雪花,所以她給起名叫雪珍果。

這裏的水土種、和人間不同,所以她也分辨不出來果子到底是不是成熟了,阿敘時常會到她的果園裏轉悠,有時就會告訴她哪一片的果子已經熟透。

不過阿敘偶爾會撒謊騙她,上回告訴她那一片長得方方正正的金黃西瓜成熟了,她摘下來切開,嘗了一口金黃的果肉,清甜可口,便叫面具人把果子摘下來分給外邊的月婪族人。

誰知道那三舅姥爺吃了幾個後,原本小巧的孩童般的身體瞬間就長成了清俊的青年,氣得他半夜闖進阿敘的房裏要說法。

“阿敘!你這個小兔崽子!你給我送的什麽果子——哎呀呀呀!小珠兒、阿敘你——”

阿敘皺起眉,面露不悅,起身穿衣,又把一同起身還想伸頭湊熱鬧的她按回去,拿被子從頭裹到腳。

窗臺邊照明的寶珠光輝熠熠,她屏氣凝神,卻聽不見外頭的交談聲。

不多時,阿敘開門走了進來,脫去外衣又躺了回來。

“三舅姥爺他說什麽了?那果子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她一連串地發問,嘴上又抱怨,“都怪你,那果子是不能吃的,你還騙我分給大家,怎麽辦我也吃了,那我豈不是要變成老太婆?”

阿敘把她從被子裏翻出來,伸出手指頭捏捏她臉頰:“那果子對你沒有效果,嗯…旁人麽,頂多就是多長一只手,皮膚變成黑炭色什麽的,過幾天就好了。”

她低低的“嗯”了一聲,過了會兒又不放心:“你下回可不能騙我,不能吃的果子可別讓我摘了。”

阿敘笑起來,狐貍眼睛彎彎的,妖冶而銳利的面容瞬間就柔和了。

她一看阿敘這麽笑,就知道他心裏又在想鬼點子,伸手把臉頰上的手指拍開,翻了個身不理他了。

阿敘又把她翻過來,兩只手都伸出來捏住她的臉頰:“小珠兒可真是脾氣漸長了,外頭的人見到我話都不敢多說,你還敢跟我頂嘴。”

兩人鬧了一會兒,阿敘擁住她拍着背哄她睡覺。

“三舅姥爺為什麽非得化成一個小孩子的模樣?”她睡不着,就找了點話問他。

阿敘想了想,道:“三舅姥爺年輕的時候下山在人間待過一陣子,那會兒他剛過天罰,法術還沒恢複,去人間本來是想找一位隐居仙人的,不巧撞見了個年輕氣盛的除妖師,一定要制服他,就給他貼了個削減法術的符咒,他就被迫變成小孩子的模樣了。”

“不過後來他法術恢複了也沒變回來,跟着以為收歸了他的除妖師走南闖北,唔,大概有三十多年吧。”

“後來有一次他回了趟月婪,再去人間的時候,發現除妖師碰上尋仇的大妖怪受了重傷,已是彌留之際,除妖師留着一口氣等他回來,撕了他的符咒,放他自由。”

“後來他回來,也還是那副小孩子的模樣,一直就沒變回去了。”

“他将除妖師的肉身帶回來,安放在歸期林,那具肉身就變成了花朵的養料…不過我說留着肉身有什麽用,庸人自擾。”

“嗯…不能把除妖師的魂魄放在別的肉身嗎?”她問。

阿敘笑了笑,道:“天地有道,萬物有綱,人的壽數在天道輪回之中,你把他的魂魄奪走,即便他能強留人間一時,也會碰到諸多劫難,迫使他重新回到輪回之中。”

“那不能在除妖師輪回後重新和他相認嗎?”她問。

“他的靈魂在這一世變成了除妖師,可下一世也許會變成廚子、樵夫、小攤販,他在這一世是人,下一世也許就是小貓小狗小牛,每一世的經歷都會使他成為截然不同人…靈魂只是一張白紙,由不同的人執筆,畫出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的,不可能重新來過。”

“所以…除妖師死了,就再也不會有這個人了是麽?”

“嗯,”阿敘的聲音很低,“除非有別的法子把他帶到輪回之外。”

“哦。”她應了一聲,覺得眼睛熱熱的,又吸了吸鼻子。

阿敘伸手把她臉上的淚珠抹幹淨,又笑她:“我本想着講個睡前故事來着,這麽看來你是睡不着了。”

“下回你講些好故事吧。”她悶悶地說。

“好啊。”阿敘揉了揉她的腦袋。

她把面具人采摘下來的雪珍果分到不同的籃子裏,指揮他們送到外邊,分給三舅姥爺他們。

面具人捧着籃子正有序地移動着,突然身形一晃,瞬間化作一縷灰煙,籃子摔落,雪珍果滾落一地。她正蹲下身收拾着,心突然狠狠一跳,想起了什麽,起身趕緊往回跑。

一推門,她見桌案上剩下寫了一半的文書,阿敘仰面倒在地上,面無血色,心口處破了一個大口子,正在股股冒着黑氣。

“阿敘!”她哭喊了一聲,伸手捧着他的臉。

他看起來脆弱極了,被她喚醒微微睜開眼,動了動唇似乎想笑一笑安撫她,唇角還沒上揚,眉頭就皺起來,低低的□□了一聲,又昏死過去。

她跑出門,想去叫人,卻不知道喊誰來,她從沒走出過這個大宅子,面具人也消失了,她站在空闊的院子裏,四顧茫然,急得哭出了聲。

門廊恍然出現一個人影,正往這邊趕來,是季先生。

她不知道季先生的來路,估摸着也是位厲害的神仙,最近一段時間總找阿敘說事,他一來阿敘就不讓她待在書房裏。

季先生看見她在院子裏呆立着,面上挂着沒抹去的淚珠,神色一怔,立即反應過來,急匆匆地往屋裏走。

她本想跟着進去,卻見季先生手一揮,把門重重地關上。她就坐在屋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撐着腦袋,門裏邊隐約傳來阿敘很低很低的聲音,以及季先生隐忍的争吵聲。

她靜靜地坐着,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方世界的外來人。

過了許久,門打開,季先生走出來看了她一眼,又停住腳步,回頭沖房門裏道:“月婪被天罰以後,這幾百年來你是唯一一個有能力飛升仙道、改變月婪命運的,你撐不了多久,難道要瀕臨羽化才動手嗎?!”說罷,季先生轉頭憤然離去。

季先生的語氣有些可怕,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她才匆匆跑進屋子裏。

阿敘又坐回了桌案前,方才未完成的文書被他放在了一邊,現在正翻看着一本又厚又破爛的古籍。

“阿敘…”她喚了一聲,卻不知道說什麽,躊躇地站在原地。

阿敘轉頭看着她,臉上挂起溫和的笑:“我沒事了,不過法術暫時不能用,那些果子等幾天再送出去吧。”

她張了張嘴,想問他的身體是怎麽了,想問他什麽時候才能好,又想問他把自己接到這方世界是不是為了….

但最終,她什麽也沒問出口,像個縮頭烏龜,轉身逃走了。

阿敘低頭看着古籍,古老的文字透露着冰冷的殘忍。

雪珍果還是沒能送出去。阿敘的身體稍微好些的時候,捏着她的臉左看右看,問她是不是不高興,她當然否認,阿敘看了她一會兒,說要帶她出去玩。

她瞪大了眼睛,很是不可置信,因為阿敘曾說外面很危險,一向不讓她出去。

這幅樣子又把阿敘逗笑了。

兩人下了山,山腳處起了很大的霧氣,伸手看不見五指,阿敘拉着她,起手念訣,地上很快閃爍起光芒,霧氣瞬間消散。她回過頭,只見原本的青石板階梯忽然變成了郁郁蔥蔥的密林子。

“這是月婪的仙陣,”阿敘解釋道,“月婪族早年還與三界互通的時候,很多妄求成仙的修道人和妖怪會拿月婪族來煉丹求道,我們的祖先為了保護族人,修行了特殊的仙陣與世隔絕。”

“月婪的仙陣很厲害,神族都解不開。”阿敘看她很配合的露出一副十分驚嘆的模樣,又忍不住笑出聲,摸了摸她的腦袋。

兩人一路走到鬧市區,許久沒來人間,她有些怯怯的,雙手緊緊地拉着阿敘的衣角,阿敘看她害怕,就伸手緊緊拉住她。

她左右張望着,看着來往路過的行人,街邊攤販,店裏忙活的夥計,他們的言談舉止、神态表情、穿衣打扮,是似曾相識又絕然陌生的。

“小妖怪,你是八百年沒見過凡人了麽,把人臉上都盯出窟窿了。”阿敘兩指捏出她的臉頰。

她雙唇被擠到拱起來,嘟嘟囔囔地抗議:“我好久好久沒回來,當然、當然不熟悉。”

她這幅樣子看得阿敘心裏微動,親了一下她的鼻尖,笑着放開了她。

阿敘帶她來到一家飯館,點了幾個招牌菜。她撐着頭,聽着周圍的客人或是高談闊論,或是閑唠家常,很熱鬧的樣子,不知怎麽的,覺得鼻子發酸。

“鮮湯芸豆蹄花來咯——”

她咬了幾口炖得軟爛的嫩肉,許久沒吃到這般煙火氣了,忽的又想起了樂水村,不是富貴村子,嬸娘家一年也就吃幾回肉。

“好吃麽?”阿敘問她。

她點點頭:“你不吃嗎?”,随即又反應過來,“啊,你是神仙,應該不會吃這些。”

阿敘這會兒臉上沒了笑意,就在一旁安靜地看着她吃,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繡花袋子遞給她,她接過來看了一眼,裏邊是一把碎銀,底下還有幾個大金坨子。

“我去花市上買點種子,你先吃着。”阿敘說完起身離開了。

她環顧四周,雖說初回人間的不适感已經沒有了,但一個人坐在這偌大的酒樓裏難免有些怯生,但一想到阿敘就在這裏,心裏那點怯生又被壓了下去。

吃飽喝足,她帶了幾個鹵雞腿和鹵牛肉,想着回去帶給長生嘗嘗鮮。長生近日裏不常來找她玩,聽說他功課很好,有望精進,最近正加緊修行呢。

她走出酒樓,看着茫茫人海和望不到盡頭的街市,一時間有些茫然,她沿着街市走,看過了賣燈具的、賣包子小粥的、賣瓷器的,就是沒看見賣花草的,許久找不到路,她有些着急了,在街上亂竄,越走越心急。

“嬸子你、最近的花市在、你知不知道、哪裏…”她找着一個面善的嬸子,說着颠三倒四的話,帶着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哭腔。

“花市?咱們這沒有花市,小姑娘,你是不是走丢了?我帶你去報官。”嬸子很熱心,給她指路,還要帶她去官府找官老爺。

她搖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在大街上一邊跑着一邊不住地念叨:“花市,怎麽會沒有花市呢?”

她跑了好久,跑到天黑,累得癱坐在街邊,此處民風淳樸,有熱心的客棧老板娘好心收留她,聽她一直念叨“花市”,以為她是個癡兒,說明兒一早要帶她去道觀瞧瞧,是不是被什麽東西迷了心智。

她累得心力交瘁,搖搖頭什麽都沒說,捏緊繡花袋子,目光呆滞地往前走,前路一片黑茫茫,她覺得自己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客棧的老板娘喊了她幾聲,見她恍若未聞,裏邊的夥計着急忙慌地叫了幾聲,老板娘進屋查看,等忙完再出屋子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人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穿過了幾片林子,幾個村莊,只要前面有路,她就一直走,鞋底都磨爛了,露出白淨的皮肉,皮肉也被磨爛了,血痕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冬雪茫茫,春雨霏霏,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穿過一片大霧彌漫的叢林,路過翠綠的江水邊,臨江的亭子裏站着一個人,一身青墨的長衫,低着頭,看着湍急的江水,面上沒什麽表情。

她駐足呆愣了許久,混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大腦突然醒過來,瞬間就跑過去,一把環住他的腰身。

阿敘驚訝地轉過身,把埋着頭的人兒撈起來,看着她滿面風霜,喉嚨像被哽住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珠兒?”他伸手把她滿是淚痕的臉擦幹淨。

她哭得喘不過氣,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身。阿敘心疼極了,想去梳理她淩亂的頭發,但手抖得不成樣子,怎麽也理不好,只好把她擁在懷裏。

“我沒找到花市,對、對不起,”她胡言亂語颠三倒四,伸手把繡花錢袋還給他,“都在這裏,一個碎銀子都沒丢。”

“傻珠兒——傻珠兒——”阿敘什麽話也說不出口,情緒翻湧,心像裂開了一個口子,他低頭,吻上了她。

“我不傻,”她難得地反駁他,“我知道你沒有熬過天罰…我知道我本來的用處,你要什麽都拿去吧,我不想看到你死去。”

阿敘捧起她的臉:“你會死的,以後就沒人種果子了。”

她笑起來,臉上還帶着淚:“長生喜歡我的果子,沒有我,他會幫我打理果園子的。”

沒有我,你也舍不得丢下那些果子啊。

阿敘帶她回了泠月山,又回到了那間熟悉的屋子,她很高興。

季先生等在書房,見到阿敘回來的時候明顯松了一口氣。阿敘的情況已經很不好了,她看到不止他心口冒着黑氣,整個人都如同幹枯的老樹,透出死氣來。

“珠兒,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阿敘問她。

她仰起頭很認真地想了想,她想長生好好打理她的果園子,想阿敘可以飛升成仙,想月婪族可以改變世代接受天罰的命運,想樂水村永遠不會大旱,每年都能結出圓潤飽滿的果子,想嬸娘一家都能長命百歲。

“我想…換一張好看的臉。”她道。

阿敘摸了摸她的臉,說好。他擺好顏料彩墨,在白紙上作畫描繪,很快就繪出一幅美人圖。

她站在一邊給他磨墨,像往日一樣,仿佛今天只是好平常的一天。

“真好看啊。”她贊嘆道。這是阿敘第一次在她面前正經作畫,往日裏他只會在她識字的字帖上畫些稀奇古怪的飛禽走獸,還會在她責問他的時候,一本正經地解釋他畫的是哪一種遠古的大妖怪。

若仔細觀摩畫上的美人,會發現眉眼都是和她相似的。

阿敘打來水,給她仔細清理雙腳上的血污,為她擦身淨體,換上華麗的衣服,坐在沒有使用過的梳妝臺前,為她新換上的美人臉描眉,像人間尋常的夫妻一樣。

她恍惚想起自己當初是坐着大花轎子被擡進地仙廟的。

古籍翻開,顯出裏邊奇怪的符文。她躺在床上,阿敘喂了她一碗水,喝了就會睡去,什麽都感覺不到。

她閉上眼睛,像是睡着了。許久之後,她感覺到有人把頭枕在她的心口,一顫一顫的,好像在哭。

冰冷的刀尖劃開她的心口,有人将手探入,取出了她的心髒,密不透風的黑暗襲來,這一次,她徹底沉睡過去。

“所以…除妖師死了,就再也不會有這個人了是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