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香魂 — 第 17 章 敲打

敲打

貴妃回憶起她爹的時候尤為感慨,年輕時候的沈林兩位将軍屢獲戰績,不知俘獲了多少少女的春心。貴妃說她爹性情剛烈,打仗又狠,即便後來提為将領,性子沉穩了,手底下的部将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說笑。

可那群文官卻是不管,整日借着上邊的威風說教彈劾,甚至沈将軍昨夜醉酒宿于花樓,第二天一早便有人颠颠地跑去告狀。不曾想,最後還是娶了他最是厭煩的文官的女兒,這位“文官的女兒”就是她娘了。

貴妃笑說,她爹曾經鬧了笑話,那時兩人剛互通心意,她娘寫了情詩贈予,她爹一介武夫看不懂,遇着這事兒又臉皮薄不好意思問人,縱覽群書勉強看了個大概,大半夜折了楊柳去鐘樓上候着,只等來了打更人“邦邦邦”的三更梆子。

“你說哪個閨閣裏正經人家的姑娘,大半夜溜出去幽會情郎的?更何況還是大學士的女兒。”貴妃笑出聲。

沈京華想起她爹平日裏面對下屬時威嚴的模樣,一時間也笑了出來。說笑間,進宮前的緊張感已經消失了,不似方才那般拘謹。

“那會兒你爹娘恩愛非常,也算是鳳池的一段佳話…”貴妃微微仰起頭,似乎正陷入回憶中。

沈京華沒作聲,默默喝了一口花茶。她娘是含怨而死的,養在深宅的花沒有得到精心的愛護,很快就摧折了。

正說着話,宮人突然端上來一道菜,說是濱縣送的海魚,運過來費了不少人力物力,在鳳池算是非常罕見的佳肴了,宮人說知道沈家的郡主進宮,聖上特意叫人送來。

不是用膳的時間,宮人來傳菜就顯得十分突兀,沈京華垂眸斂起心緒。貴妃喚來一旁侍奉的宮人拿起銀筷給她夾了一塊魚肉。

“這魚,雖說是不想吃的,也端上來了。”

沈京華一頓。

“那咱們啊,就把它吃好,”貴妃笑着說,“有吃的,總比餓死好。當年邑州饑荒,那會兒的人什麽都吃,泥巴、樹皮、草皮,能果腹的,全往肚裏咽。”

“總吃樹皮泥巴也不是個辦法,你猜最後怎麽了?”

沈京華沒接話,擡頭看着貴妃。

“有些匪徒吃完家禽野味就開始吃人。那些弱小的、沒力氣的,便被分食了,”貴妃說,“還是後來聖上繼位,想辦法開荒地種糧食輕賦稅,百姓才填飽了肚子。”

沈京華将嘴裏的魚肉咽下。魚肉她沒品出來什麽特別的味道,貴妃的言外之意她卻聽出來了。

這是一定要讓她入局的意思。

其實早在二哥被調往西南的時候,她爹就有了危機感,能隐隐察覺出聖上在背後操盤什麽。二哥軍階不低,兩大主将駐守北域,又是父子,有心思的外人自然不好做手腳,也就導致當年兩大黨派并未對北域太花心思,加之沈父近些年屢次奏請解甲歸田,與其冒險将沈家拉下馬,不如等沈父請辭後舉薦同陣營的将士,聖上不喜朝堂鬥争,此法更為妥當。

那時北域的兵權難動,兩派轉而将心思花在逼迫上邊分權上,陽奉陰違的事情幹了不少,內鬥不斷,所以聖上又将二哥調離北域,北域只剩下一直想歸隐的沈父,立即就變成了一塊大肥肉,兩派的鬥争才總算轉移到北域上,朝堂的內鬥少了很多。兩派皆或明或暗地往北域安插自己人,推舉無能之将,收買人脈,鬧的北域也不得安寧,初顯動亂之相。聖上才又搞了這麽一出,林沈結親,想動沈家的肥肉,就要一并對付林家,一時間又陷入僵局。

一頓飯吃的不是滋味,加上也不是用膳的時候,被強行塞了一嘴菜肴,沈京華回到林府的時候心情不免低落。

竹宣迎上來替她解下披風,說林景源進宮面聖後,回來就抱着一壇子酒往她院子裏去了,沈京華又趕忙回院子裏,路過小院時她看見了在院子外閑逛的楊久安。

楊久安是林景源青梅竹馬的二夫人,未結親之前她就已經聽說過了,楊久安的父親冤死于黨派鬥争,算是個剛正的可憐人,他女兒養在林家她也沒什麽意見。生怕惹來旁人不快似的,那小姑娘平時安安靜靜待在自己院子裏,除了她剛進門按照慣例為她奉茶,平日裏幾乎見不到這小姑娘的影子。這會兒那小姑娘穿一身粉白銀線芙蓉樣團花的衣裳徘徊在小院門口,時不時張望着像在等什麽人。晃眼見到她以後腳步一頓,臉迅速漲紅,打了一聲招呼後飛快地跑進門。

“二夫人這是在幹什麽呢?”竹宣奇怪地嘟囔。

沈京華讓竹宣留意,自己先回了院子。

林景源正坐在院中的石椅上淺飲抿酒,她走近才看到,一壺酒已經快見底了。

沈京華也沒客氣,拿起空酒杯盛滿,飲了一口皺起眉頭,她聞見桃花香,還以為和外邊常見的桃花釀一樣,是個閑時嘗嘗味兒的不醉人的酒,等入了喉嚨才覺得嗓子火辣辣的,在央都,這麽烈的酒可不常見。

“酒不錯。”這酒她很喜歡,帶着甜味兒的烈酒,北域也不常見。

等慢慢飲完了手中的一杯酒,林景源才緩緩開口:“今日聖上提攜我做監軍,說我懂兵法…”

他笑了一聲,幹幹的,沈京華也摸不出他的情緒。

“方才去拜見敬貴妃,聖上送來一條濱縣的海魚——”

“海魚?好吃麽?”林景源突然打斷她,扯開了話題。

沈京華頓了頓,還是繼續道:“貴妃說不想吃也端上桌了,有吃的總好過被人吃。”

林景源沉默地喝着酒,沒接話。

“你的腿…是故意的?”思慮良久,沈京華還是決定開誠布公。

“那時朝堂鬥争已經不避諱聖上了,父親只想趕緊将兵權交出去隐退,你記得那次春獵嗎?”他問。

沈京華自然記得:“你獵到一頭熊,被聖上賞了一杯鹿血酒,還說你是天生将星。”

林景源又笑了一聲,很是無奈:“鹿血酒的毒性并不致命,只是讓我收着點別太出風頭,我就索性成個癱子。”

“後來局勢又變了,所以我得被迫‘站起來’,畢竟聖上說,如果治不好我,那些禦醫都要賠命。”

為一個不重要的閑官治療腿疾,聖上說的“賠命”聽起來像氣話,但誰又敢賭呢?

“那你準備怎麽辦?站隊麽?”她問,站隊是被逼上絕境後的下下策,聖上只是想各方拉鋸維持平衡,林家站隊,平衡就會被打破,只怕聖上會首先發難。但林沈兩家久不表态,也會被兩派銷亡分食,她想起敬貴妃的話,弱小的會被分食。

“保命要緊,”林景源說,“三年後你回北域,為避免再被聯姻,要盡快嫁人,沈将軍年事已高,過不了多久就會隐退,到時候就會退出黨派鬥争,那時你也早嫁為人婦,再有紛争也亂不到你身上,撐過這幾年就好。”

沈京華聽完皺起眉頭:“那你怎麽辦?癱瘓都要強行扶起來,難不成還能裝死麽?”

不能上陣殺敵,就做監軍,他這顆棋子是怎麽也廢不了的。

父親的女眷流胎幾次,最後只留下一個女嬰,男孩留不得,最後還會走他的路子,父親這些年在外也如履薄冰。

宮中的親姑姑,心思已經不在林家,或者說,知道林家已無力挽回,她只能依靠聖上,所以親姑姑做了聖上的口舌,他能理解,也起不了絲毫怨怼。

“好了,”林景源站起身,奪下她手裏的酒杯,将酒随手撒在地上,“酒太烈別貪杯。”

沈京華看着林景源離開的背影,慢慢琢磨出他的意思,若想脫局,除非廢棋。

他要走的是死局。

“夫人,這小丫頭在後門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搞什麽,我把她抓來了。”竹宣身後跟着兩個仆人,押着一個小丫頭。

沈京華一眼認出來這小丫頭就是跟在楊久安身邊的貼身丫鬟。

小丫頭胖乎乎的,此時吓的涕泗橫流,眼淚鼻涕全糊在臉上,不住地磕頭:“大夫人饒命!大夫人饒命!”

她皺皺眉,睇了一眼小丫頭懷裏緊緊抱着的包裹:“包裏裝了什麽?”

小丫頭哆哆嗦嗦地不敢回答,竹宣看了一眼沈京華的臉色,自作主張蠻力搶了過來,遞到沈京華面前。

包裹裏裝的是幾本話本子,沈京華翻開來看了幾眼,臉色慢慢漲紅,瞟了旁人一眼,咳了兩聲。

“大夫人饒命!都是奴婢自己想看的,跟二夫人沒有關系,大夫人可別怪罪二夫人!”小丫頭又是一陣磕頭。

沈京華叫人把小丫頭扶起來,把包裹還給她:“幾本閑書罷了,還躲躲藏藏的,咳咳…擦擦臉,別叫二夫人看見了以為我欺負你。”

小丫頭站起身,用力抹幹淨臉,又勉強扯出來一個滑稽的笑:“謝謝大夫人!大夫人真好!”

外邊人都說楊久安性子溫和文靜,典型的官家女子,她見過幾次,小姑娘嘴上不愛說話,眼珠子卻跟黑葡萄似的,透着一股機靈勁兒。方才見竹宣抓來的丫頭是楊久安身邊的人,她不免神經緊繃,如果楊久安是某一方的細作,很不好處理,看到那些話本子後,她心裏暗自舒了一口氣。

那小姑娘倒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