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06 章 借你吉言

第106章  借你吉言

“借你吉言。”

濟善說。

白影跪着,把妹妹放倒在膝蓋上,梳理她的頭發,徒勞地用手把她的傷口合攏。就像小時候妹妹伏在他的膝頭上一樣。

他是個聰明人,從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起,就非常的識時務。很少做徒勞的事情。

濟善對白霜動手的那一刻,一切掙紮就都是徒勞了。

“那個男人,他在哪兒?”白影忽然問:“你是罪魁禍首,但那個男人,是他親手殺了我的爹娘。如果不是他,他們本來不會死。這些年來我在找他,可是一直找不到。對了,你不是仙人麽?我向你許願殺了他,如何?”

“為什麽不向那個東西許?”

“祂的神智也就那種程度吧。”白影語氣随便地說,帶着一點輕蔑,他也讨厭所有仙人:“如果我被祂控制了,誰來照顧我妹妹?更何況還用得着許願嗎?按計劃誰逃得掉?祂會吃掉所有人。”

這似乎是殘缺品的通病,祂們沒有自我控制的能力,一旦被放出閘就是吞噬所有。

假若加以放任,善善會殺了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最後連譚延舟也無法避免——只是在殺最後幾個她重視的人時,她會表現的很難過,哭哭啼啼的好像被抛棄的孩子。濟善知道那種感覺,她也曾陷入無法掌控自己的茫然和憤怒。而那個東西則就将所有人都變成行屍走肉。

“如何?”白影咧出一個笑容。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是個非常難得的人,前一秒還是敵人而後一秒他就要和你成為盟友。他甚至和濟善之間有着血海深仇。

他想借用仙人的力量報仇,也拿着這股力量維持自己妹妹的存活,失敗之後立刻就轉移了目标,退而求其次只選了一個人來殺。

這一瞬間濟善覺得把他們摧毀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那些心思千回百轉的人,她曾經被他們吸引。有如同顧弦般堅韌,也如同白影般狡猾。

濟善在擁擠的人潮裏看見顧弦從頭頂一躍而下,那一刻她比那顆頭顱珍貴得多。

濟善沉默了片刻:“你不可能找不到他,他叫徐冶,明面上是陳相青的左膀右臂,在平南王府裏呆了很多年。有意思的是,他也是那個叫善善的仙人傀儡。”

白影表情空白地看着她,看了許久之後搖頭:“不可能。”

“事實如此。”

“不可能……左膀右臂?平南王府……不可能。”

“不可能!”他吼叫起來,比看見妹妹被剔開時還要暴怒:“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想要給自己脫罪是麽?!你想讓我覺得你沒錯,你是無辜的,你是被冤枉的,是不是?!還是你不想讓我許願?你覺得……你覺得我不配?你不想?!不,不對,你同那個男人是一夥兒的,你不敢?你不是仙人麽?你不是誰都不怕嗎?!”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故意這麽說的!你想折磨我?!就這樣殺了太便宜我了是麽?高高在上的仙人又要懲罰我們了是不是?!”

如果從一開始徐冶就是傀儡,那麽他是故意放過的白影和白霜。

他屠殺了一整個客棧,來制造白影這個絕對不會背叛守門人的人,和被仙人寄生的,無家可歸的孩子。

濟善殺了一個人,徐冶以此為借口殺了所有人。

濟善看着他失控的表情,從他無神的眼睛裏卻讀出來了什麽:“帶你進入守門人組織的人,是誰?”

白影不斷地重複左膀右臂,平南王府,濟善心裏閃過兩個名字,但随即把那個熟悉的人排除掉了。白影若是經他的手,會走另外一條路。

“他姓陳,是不是?”

“陳相瑀。”

白影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他撿起地上的一把柴刀——那刀被之前的行屍走肉握在了手心,他用力拔了兩下沒拔出來,于是狂叫着去踩握着刀的手。

他朝濟善揮砍過來,但他其實是看不清楚東西的,守門人把他的眼也毀了。他帶着妹妹,妹妹或者說仙人也引導着他。

白影只能模糊看見人影,仙人把世間倒映在他的心裏,妹妹看見了就是他看見了。

可是濟善将那個仙人像葡萄一樣嚼碎了咽下去,引導消失了,他只能憑借聲音和模糊的影子來行動。

他胡亂地劈砍,濟善所操控的傀儡閃躲,于是他又砍中其他的。

他們被操縱的命運在這一瞬絲線重合,即便互為仇敵。

城內的大部分人在這幾日的對峙中悄無聲息地死去了,這個眼珠似的仙人通過水和意識來入侵人體,但祂自己本身卻沒有形成獨立的意識。祂不停誘惑的話語其實就來自那些人本身,或者來自與祂連接的白影,很多話都不需要費心思編制,人自己就會被自己不斷反問到崩潰。

就像顧弦不斷地被問後不後悔要不要回頭,因為她時刻就在這麽問自己。

而這種東西在數百年來就來自濟善,如果說善善是一個殘缺的暴君孩童,那麽這就只是一個擁有模糊意識的胚胎而已。

在守門人手中,越是入侵時極度強悍的仙人,越是殘缺得厲害。他們用祂開啓了大災難,但要停止也非常簡單。

殺了白霜就可以了,而白影甚至都沒有反抗的能力,他只是一個無權無勢又滿懷仇恨,被操控的少年。

就算當初善善不吃掉祂的身體,祂大概也是呆呆的,像一個玩偶。

這胚胎與濟善同根同源,濟善的傀儡混在祂的傀儡之中,都引不起祂的注意。

如果當初帶領他進入守門人組織的是陳相瑀,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徐冶?怎麽可能不知道當時濟善身邊的人是誰?

濟善意識到了,白影也意識到了,他因為絕望而狂叫。

是陳相瑀故意不讓他查出來,因為對徐冶的仇恨是毫無必要的,只有他專心的恨濟善,才能專心地投入與仙人相關的事中去。

現在他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誰了,可是那只不過是個傀儡,傀儡在善善的掌控之下,但其實善善也是個渾渾噩噩的暴戾糊塗蟲——歸根結底,徐冶在守門人的控制下。

或許客棧的血案是早有預謀,或許是臨時起意,甚至有可能是看見他們這對兄妹之後的決定,但無論如何,在他們逃處客棧的那一刻,白影和白霜之後的人生就已經被那些藏在幕後的黑袍人畫下了終點。

他還相信了他們,把妹妹送到他們手中去,還帶着這顆頭顱滿城招搖撞騙。

他還嘲笑顧弦,但他與顧弦竟然是一樣的,本來有可能一輩子都看不穿守門人們的詭計把戲。

白影将那些傀儡劈砍得血肉模糊,自己也被飛濺的血肉浸透,他劇烈喘息着大叫,叫喊的尾音又高高地挑上去,變成尖利的笑聲。

白影放聲狂笑,臉上全部是血。

躺在人群上的顧弦和遠處的李盡意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被這無常的瘋子驚呆了。

“即便如此,你也別想洗清自己…..”半響後,白影嘶笑着說:“你別想,你休想……”

“好。”

濟善說:“我沒打算洗清自己。”

白影笑着笑着表情在一瞬就垮了,他毫無征兆地恢複了平靜,面無表情地對着濟善的方向。

片刻後他忽然又坐了回去,摸索着找到了妹妹,繼續把她放到自己的腿上,疏理她的頭發。平靜得好像自己從來沒站起來過。

滿城的人再度動了起來,他們打開城門,抓住顧弦,随手扯下布條來給她包紮,随後像運一塊橫木似的把顧弦擡起來往外運。

顧弦掙紮着想要說什麽,但話還沒出口,人就已經被擡着走遠了。

李盡意也從高處下來,戀戀不舍地在濟善的傀儡身邊轉了一圈,然而對着一個陌生人的臉,他實在無法哼唧出姐姐這兩個字,于是在濟善的沉默中跟着人群出了城。

白影的臉轉過去對着人群離開的方向,他不說話了,不再喊叫也不哭泣。

“你動手吧。”白影平靜道:“不知道仙人死了之後要不要和我們這些低賤的凡人一樣下地獄?我可以等等你。”

濟善說:“這裏已經是地獄了。”

“是嗎?原來地獄就是這樣子,難怪活着覺得如同被火日夜灼燒,我還以為是我格外心胸狹隘呢。”

濟善注視着他。

如果沒有守門人的介入他不會擁有這麽濃墨重彩的人生,頂多也是爹娘開的客棧裏死了人,于是官府找上門來,死人的家屬也找上門來。他和妹妹在大人身後探頭探腦地看,客棧熱鬧一番以後繼續開門做生意,只是有一間客房租出去得降點價,因為曾經死過人。

最多因為無意中惹到了大人物,客棧開不下去了,于是爹娘把客棧盤出去換點錢,帶着他們兄妹去做其他的營生。

或者遇上亂兵,或者遇上饑荒,在颠沛流離中失去家人,也或許運氣恰好地沒有被任何意外傷害,每天窘迫而勉強地填飽日子,甚至于抓住亂世的機會,反而搖身一變,成了很有點身份的人。

濟善覺得很可能是後者,白影是那種很會抓住機會的人。

而與他對峙數日的顧弦假若正常的長大,大概會是那種與長輩大吵一架,帶着長槍離家出走的人。卯着一鼓勁想要給別人證明什麽,從最南跑到最北,頂風沙冒大雨,不屑于規矩和名利,會吸引來很多人追随她。

只是再有本事的人在龐大的黑影籠罩下,抓住的也只是将他們引向死亡的誘餌。

濟善也蹲了下來,她在遍地的狼藉中找到了一朵花,被踩的花瓣全部碎裂了,只剩下莖和芯。

她想起那些給自己送花的人。

濟善把那碎掉的花放在白霜開裂的傷口上。就算屍體再度爬起來,也只是一個腐爛着行走的屍體。

濟善回憶當年白霜的模樣,記憶裏只有一個模糊的哭臉的小女孩。

這世上有很多女孩,有些像喜妹,有些像朗星珠,有些像顧弦,或者燦爛或者嬌縱或者固執,也很多像白霜,怯弱的,靜悄悄的,不被人記住的。

她被人所重視的時候,就是她被利用的時候。

她甚至連憤怒都表達不了。

“你也可以換一個願望。”濟善說。

“死而複生?”白影道:“你真的可以?我不相信,我不信。你辦不到。”

濟善說了幾句話,白影先是面無表情,随後嘴唇動了動,露出一個似哭的笑臉來。

白影抱緊了自己的妹妹,很久之後,在死寂空蕩的城池中,他輕聲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顧弦被擡着走,仰面躺着昏昏欲睡起來,她懷疑自己要死了,硬掐着自己拼命想要清醒過來,但掐着掐着就習以為常,閉眼又要睡過去。

然後她在睡夢中被強烈地震了一下,顧弦先是睡過去,随機又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意識到那是一場爆炸。

她掙紮着清醒過來,只來得及看見不遠處升騰的煙,與在爆炸中轟然倒塌的城池。

“為什麽。”她無聲地問:“為什麽?”

李盡意跟着人群行走,他倒着走,看見爆炸之後才轉過身來,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

天際灰雲渾濁,柳長年拄着自己的劍坐在土墳一旁,柳丫頭默默地在剛掩上新土的墳頭上放一朵才掐下來的花。

在他們眼中,不知為何那些行屍走肉就忽然倒下去了,他們一個一個地試了鼻息,有些活着,有些死了。

柳長年和柳丫頭就把那些死掉的人拖去墳山上埋掉。

柳長年還很虛弱,他腦內一片混沌,想東西都是斷斷續續,一說話就頭痛欲裂。柳丫頭叫他休息,但他執意要來埋人。

二人正休息間,聽見樹林後悉悉索索的聲音,柳長年拔出劍,卻是一個青年背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爬了上來。

青年也看見了他們,睜着眼睛與他們對視許久,才說:“我是…活人,活着的……”

柳長年問:“你叫什麽名字?”

“許則遠。”青年說:“我想找個熱鬧點的地方,埋我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