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遺孤年輕的算命先生微微笑，李盡意卻在他開口之前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八字，實在不行，你給我看手相吧！”

這話是故意的，瞎子怎麽看手相？

算命先生卻把他的手翻過來，仔細摩挲他的掌心，癢得讓李盡意笑了好幾聲。

“如何？”李盡意笑着說，悄無聲息地抽出腰間的剔骨小刀，将刀尖刺向那算命的眼睛。

刀尖幾乎要刺進那人的眼珠，對方卻依然眼睛眨都不眨，只仔細地摸他手上的紋路。李盡意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喂，你這樣年輕，也能同人算命麽？只不過仗着眼睛瞎了，出來行騙吧？”

算命的笑道:“的确是年輕，可能否窺見天命，與年紀又有什麽關系呢？有些人碌碌一生，依然渾噩，有些人年幼遭變，一念之間，看破塵世。”

李盡意道:“說得你好像要出家似的。”

“想過。”算命先生摸完了，便收回了手。李盡意注意到他的手細膩潔淨，要麽出身優渥，要麽有專人服侍。

一般的算命先生，沒有他這樣的好手。

“可我并非孤身一人，出了家，我的家人該如何是好？于是就放棄了，算命這個活兒正好，我一個瞎子，難免遭人嫌棄，入不了世。可放不下牽挂，又出不了世。”

“不過，”算命先生忽然正色道:“因為年輕，我常常好幾個月都開不了張，您是我這幾個月來第一個客人。開門大吉，我今日便不收您的銀子，為您免費算上一卦吧。”

“這錢我既然扔出來了，便也不在乎。你全拿去也罷。”

李盡意笑得像舔血的狼:“可你若是算錯了，說了我不想聽的話，就麻煩大了。”

“哪裏有人人愛聽的命呢？只希望您聽完不要太失望就好，我的本事有限，只不過做一個瞎子，實在苦悶，找些事情給自己做。”算命先生輕松化解了他的戾氣，說:“您不是本地人士吧？”

李盡意笑:“我的口音難道像本地人？我自然不是珉城人，也不是甘州人。這可不用算，你眼睛瞎了，耳朵沒聾。”

那瞎眼的少年輕輕笑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您不是大昭人吧？”

李盡意愣了一下。

“您出生在南地之南，命中帶煞，傷官無制。”算命的認真道:“殺欲繁重，難以自控。是否？”

李盡意只是笑，不說話。

“您年幼父母雙亡，輾轉幾度，離國離鄉。是否？”

李盡意臉上的笑容變了變，将手支在桌上:“說下去。”

“您雖口音習慣都同大昭人沒有分別，但卻是阿汨羅人，是否？”

“您在阿汨羅的身份，一度異常尊貴。”

年輕的算命先生道:“是否？”

李盡意将剔骨小刀握在手中:“你還真調查的仔細。你是什麽人？”

算命先生八風不動:“我一個瞎子，如何調查？只是推算罷了。鄙人姓白，白影，黎州人士。”

“別以為我沒見過旁人算命！”李盡意喝道:“只看手相命盤能看出這麽細的東西？連什麽身份都算得出來麽？”

“看來我算對了。”

李盡意露出一個惡狠狠的笑容:“你還真是找死。我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今日特地在此等我，是不是？你想做什麽，說些家仇國恨的狗屁話？威脅我？還是想要做那受人追捧的神算子？”

“我告訴你，這些對我來說都無用。我根本不信命可算，運可斷，只不過是坑蒙拐騙，講些聽起來唬人的話罷了！若要說大昭亡阿汨羅國，我無所謂。”

李盡意冷冷地笑:“假若你接下來要說什麽，我全家皆死于大昭人之手的話，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到時候你便不只是個瞎子啦。”

白影說:“你不在乎，因為你是阿汨羅祭司的兒子。祭司早已預知了亡國的命運，因此才将你送走。”

“假若幾十年前平南王不曾大破阿汨羅，那麽如今，你也是受人敬仰的大祭司了。”

李盡意冷笑。

白影又道:“也或許，恰恰相反。在阿汨羅，祭司是一個殘忍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殺掉自己的父母，将父母的骨頭制為法杖。殺掉自己的孩子，将孩子的頭蓋骨，制為盛血的器皿。”

“你從小被養在地宮中，不見天日，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死來臨的那一天。你的父親是阿汨羅的國主，母親是祭司，可無論是生父生母，還是給你水食的奴隸，沒有一個人憐憫你。”

“因為你命格傷官無制，即便成人，也只會不停殺人。他們故意掐着時間生下你這樣兇煞的孩子，以便于用你的頭蓋骨制作出更為兇煞的法器。”

“可忽然間平南王大破阿汨羅，他們還沒來得及殺你，便都死在了敵軍的長矛中。你從地宮中逃了出來，跟着撤退的大昭軍隊，進入黎州。”

白影娓娓道來，聲音不急不徐。

他的聲音将李盡意帶回年幼的夢魇中，濕熱的地宮中，他渾身赤裸，帶着腳鐐，很久很久見不到一個人，便獨自在漆黑的夜色中徘徊，側耳聽野獸發出的長嚎。

很長一段時間李盡意都不會說話，因為沒有人教他，只有在過節時，他才會被穿上衣物帶出地宮，極短的過人的日子。

只有這個時候，李盡意才能意識到，原來別人都住着潔淨幹爽的屋子，穿着柔軟的衣物，兄弟姐妹彼此玩耍照顧，爹娘愛護孩子。

後來終于阿汨羅國破，他從那個噩夢一般的地宮中逃了出去，跟着大昭軍隊時，才斷斷續續學了官話。

因為從未接受過阿汨羅的教育，他不怎麽會說阿汨羅語，因而也就沒有口音，更對于這個轟然倒塌的王朝沒有感情。

他是知道的，母親在一天夜裏來到地宮，撫摸他被剃幹淨頭發的，光禿禿的腦袋，說本來阿汨羅是不會亡國的，但阿汨羅壯大了太久，國本不正，所以在千裏之外的敵國，有人得到了仙人的授令，來滅我國。

李盡意費力地理解着這些話，在母親的手中瑟瑟發抖。

他想自己就要死了，可是還沒有真正活過。母親有很多個孩子，但那些孩子誰也不認識他，看見他就捂着鼻子跑掉。

母親愛他們，卻要殺了自己。

就在他被按住，踢着腿大喊大叫的時候，地宮劇烈震動，碎土成塊掉落。很快地宮倒塌了，李盡意僥幸逃生，灰頭土臉地沿着沒有完全坍塌的地道，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王宮。

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此事，久遠到連他自己都要忘記。

阿汨羅王朝在時，他是也野獸一般活着的小囚徒，阿汨羅滅亡後，他為了吃飽肚子，離開了那裏。

他不把阿汨羅當作是難舍的故國，更不曾将大昭視為新的歸宿。

“說這麽多，只為了給我算命麽？”

李盡意揪着他的領子:“話說完了？說完了，我要殺你了。”

“說着不在乎，可您心裏對那段過去真是難以忘懷。”白影慢條斯理地說:“您以殺人為樂，從不當面殺人，而是喜歡在背後折磨對方，讓那些在您手中受苦的人以為，這是他們命不好。直到死那一刻，才會告知他們，是你動的手。”

“便如同您自己的命運一樣。在地宮中以為人生來如此，後來才意識到你是被母親故意那樣飼養的法器。是否？”

李盡意的表情扭曲起來，他抓着白影領子的手收緊，死死卡着他的喉嚨。

白影道:“我同你一樣，”他低語，帶着蠱惑的意味:“也是被仙人随手改變了命運的人。”

“實際上，這世上被仙人一眼一撫，便轉瞬扭轉命運的人，又何止你我呢？”白影笑道:“你難道，從來不想擁有仙人的能力麽？”

李盡意将他狠狠砸在牆上，引來周圍驚恐的眼神:“你說姐姐？你究竟是什麽人？！”

白影低低道:“天上白玉京，九宮十二城。”

“我們是白玉京守門人。”

李盡意忽然手間一松，他眨了眨眼，手心卻已經空無一物。算命的攤子倒塌了，算籌嘩啦倒了一地，那個年輕的算命少年不見身影。

他扭頭四望，街道上人來人往，不見算命人的身影。

李盡意憑直覺追了一個方向，最終在街盡頭看見了白影。

“你究竟什麽意思！”李盡意大喊:“你站住！”

白影身邊多了一個個頭更小的小姑娘，扶着他的手，往城門走。

聽見李盡意的胡喊聲，白影回頭笑了笑，随即和小姑娘一起再度消失了。

李盡意再追，就再也追不到了。

他自從在地宮逃出來，肆意妄為，還沒受過這樣一本正經的戲弄。

于是當夜，他再度坐到了賭坊老板的面前。

老板苦着臉:“你怎麽又來了？不是已經不賭了麽？你老來老來的，去哪個賭盤，客人就一窩蜂地走，我還怎麽做生意？”

李盡意很不耐煩:“我不賭，托你找個人。”

老板警惕道:“管找不管殺。良家不找，無辜不找，孩童不找。”

李盡意怒而拍桌:“你開什麽賭坊？倒不如做官差去！”

老板說:“若能做上官差，我何至于來做這門行當？”他說着搓了搓手:“不過現在這年頭，買個官職在身倒也不難。咱們刺史不都是一個女人在當麽？若不是世道不好，輪得到她一個女子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