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50 章 見面
第50章 見面
他什麽也沒從她的眼裏看出來,沒有愧疚,心虛,膽怯與緊張。
什麽都沒有。
那種沉靜幾乎讓陳相青恍惚了一下,以為自己是只是看見了一場山谷中難得的野馬奔襲,而野馬的頭領上騎着并不與世間相通獸女。
仿佛坊間津津樂道的志怪小說,獸女驅趕野馬突然出現在山谷之中,又忽然奔襲離去,驚鴻一瞥,再不複見。
可是箭矢在下一刻到達濟善身後,她臉上終于出現了表情,随即調整姿勢企圖閃避,然而在馬背上她避無可避。
箭矢從她後背刺入,貫穿胸膛,她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已經栽下高速疾馳的馬背,上半身已經倒入正奔騰的馬蹄中,卻又一把揪住鬃毛又将自己拽了回來。
她露出非常,非常異訝的神情,朝後尋找着弩手的身影,倉促中做了一個并不标準的手勢,但胯下的閻羅駒反而因此再度加快了速度,終于帶領着馬群,沖進了巍峨的高山之中。
大勢已去,李哲喊道:“公子,咱們撤吧!”
可陳相青卻全然沒有聽見,他眼前閃動着濟善最後露出的那個神情,意外,驚訝,好奇。
為什麽露出這種表情?
你知道是我射出的一箭嗎?你原來還是有感覺的嗎?
可是為什麽是這種表情?
你不害怕麽?不心虛,不羞愧麽?你……不傷心,不難過麽?
“公子!”
陳相青被他大着膽子過來扶了一把,才猛然從那一幕中回過神來,他将機弩抛入車架上,翻身上馬,身後的部下也立刻撤退。
在回程路途上陳相青回憶着方才的一幕,眉頭擰起。
他看見了自己的銅樓兵,看見了濟善,卻沒有看見譚延舟。
濟善在黎州劫走了譚延舟,卻又在此地為了搶另外一群馬,而把他抛下了?
不對,不對!
濟善此人有一個非常大的特性,那就是她一旦行動起來,便會如同下棋一般,将手中的每一粒棋子都放置到其應有的位置。
她不會做出費盡心思救出人,卻又半途抛棄的行為來!
陳相青心中猛然一淩,下意識就要勒馬,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在他們撤退這條山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陳相青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林木能夠掩蓋他們的身影,便也能遮掩住別人的!
他上山道時只顧念着奔逃的馬群,并沒有另派人對四周環境進行探查,實際上鮮少有人會在這種情況下探查。
事出緊急又山道難行,又并非行軍打仗,誰能夠料到這一出?
那身影在林木的掩蓋下一閃而逝,陳相青大喝:“止!”
“嘭!!!”
全體下意識在那一刻勒馬,然而盡頭的山道在衆人眼前爆開,真正地動山搖,山石飛迸。
馬匹的尖嘶與人們的喊叫聲中,山道終于塌陷,一行隊伍連人帶馬向下陷去。
千鈞一發之際陳相青跳下馬來,在下落中拽住崖壁旁生長的樹木,又一手拽住了從眼前往下摔落的李哲。
拳頭大的碎石與撲面的泥土劈頭蓋臉的砸下來,砸得人頭暈目眩,難以呼吸,陳相青緊閉雙眼,死死抓着樹與手中的李哲。
等這一陣亂石砸過之後,陳相青才能睜開眼睛。山道被炸毀了,他們順着崩塌的石滑下去幾十丈,車架已經直接翻進了山洪中,他帶來的人馬也有摔落山洪裏,遠遠的看見他們掙紮,然而順着河水飄出去一段距離後,便沉了下去。
沒摔下去的其他人十分狼狽,陳相青打眼一瞧,多數下屬和他一樣臨時抓住山石樹木穩住了身形,有三四匹馬勉強歪斜站着,沒翻下去,瞧着卻也像傷了腿。
看着眼前一片人仰馬翻的場景,心裏冷浸浸地發涼。
真能算,真會算。
知曉他會來追,他會來攔,于是在奔離的同時,還不忘派出人來斷他的後路!徑直将他困在了此處!
濟善方才根本不是在回頭找他,她是在給譚延舟示意!
到這一步才算完滿,他連臨時調人入山追捕她都來不及!
陳相青用了把力氣,将李哲拽起來站在不再滑動的土坡上,李哲道:“公子!你受傷了!”
他看着李哲大驚小怪的表情,往臉上随便抹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方才碎石砸落時砸破了他的頭,他卻毫無知覺。
額頭上的傷痛不算嘶鳴,感覺不到,陳相青此刻心中才是血淋淋地疼,疼得發抽!
陳相青冷冷擡眼,長睫毛上挂着自己的血,一開一合,便從眼睫流下,如同一滴淚。
他咬牙切齒地開了口,頭一回提到濟善的時候帶了戾氣:“跟着譚延舟!他必得尋着濟善去。我倒要看看,他們帶着我的馬上哪兒去!”
陳相青拔出腰間的長劍,将其作為鐵鎬在山崖上攀登,很快便向上尋到了另一處與原來山道相連接的道路。
譚延舟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隐若現,陳相青眯起眼睛,下意識想要将手後探,又收回。
假若此刻弓箭在手,陳相青真想給他一箭,讓譚延舟就此斃命!
混賬東西,廢物,自己保不住位被賜毒酒,不甘死亡逃出生天,卻又不安心偷生,反而要在柳村興風作浪!
勾得好端端一個濟善同他走着舉兵造反的道路,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假若沒有譚延舟,沒有他的白山軍,濟善不過是想吃點他的肉罷了!何至于到現在去劫獄搶馬的地步!
陳相青知道濟善脫離控制了,而這并不是因為他給予了她權力,放任她去做糧官,而是濟善變了。
她不再是最初為了吃一口肉而不顧一切的模樣了,她看見了這個世間,于是躍躍欲試地加入了進去。
從一開始為了吃肉而與陳相青合作,陰差陽錯導致朗氏與陳氏交惡,到如今主動籌謀插手朗氏紛争,劫走白山軍真正首領,搶奪馬匹——她開始從頭積攢屬于自己的力量,而可怖的是,她要積攢起來了。
陳相青緊追而去,而譚延舟很快在身旁老河的提醒下發現了身後的追兵,與老河對視一眼。
“他身邊只剩下二十餘人,要動手麽?我還有火藥。”
老河面無表情,嘴唇開合:“要活捉,這馬我馴服不了,得要他來。”
譚延舟想起來了:“他的确曾馴服過閻羅駒…也是瘋子,背着朝廷與父兄,在此處劃出一個山谷來養馬,又設立重重屏障。若沒有你的能力,所有人都恐怕要到戰場上,正面對上他以閻羅駒組成的鐵騎時,才能夠反應過來。”
瘋子一言非虛,要設銅樓,修水壩,圈養閻羅駒,背後所需要花費的金銀是巨大的,上下打點,每一次行動如何杜撰名頭遮掩,饷銀的支出如何修飾,馬匹的存在如何藏匿……
最難以想象的是,他最初究竟是如何積累下這樣的財富,來支撐他私下養閻羅駒的。
一樁樁一件件,陳相青長期處于平南王的監管下,只要他但凡不注意一點,便會被父兄抓住把柄,前功盡棄。
可是他不僅掩蓋至今,還成功地養出來了如此龐大的馬群。
譚延舟幾乎能夠想象,當世人以為消失了十幾年的閻羅駒突然出現在眼前時,衆士兵該是多麽的駭然無措,陳相青的鐵騎又該是多麽的所向披靡。
“而他仔細地藏了這麽久,竟然也能夠被你發現。”譚延舟嘆息。
老河口中吐露的話語,滿是濟善的語氣:“他用密語與銅樓和養馬人通信,并且把這類來往僞裝成了織錦生意往來。”
“可那段時日我問過阿黏,織錦實際上是不走巴州的,巴州産鹽,不産織物。并且巴州的鹽走的是水路,用陶罐封口運輸,也并不用馬馱。巴州山路崎岖,水路更為便利,但走水路會影響鹽的品質,因而巴州的鹽不好賣,量不大,完全達不到陳相青密信中的價值。”
濟善:“我最初以為他在販鹽,後來才發現,裏面事關馬匹的開銷更大。”
“你當時便能想到是閻羅駒?”
“沒有。我只是想要一群馬。我以為這裏是馬場,他要麽用馬場來掩蓋其他的事情,要麽便是馴養戰馬。你不覺得我們需要一群馬麽?白山軍好像很缺戰馬。”
分明不是她的聲音,又仿佛是她在耳邊道:“可是後來我吃掉了老河他們,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立刻就想到了開閘放水的辦法。”
“對,我沒有別的辦法了,這些馬似乎很難掌控,如果不是在逃命,它們就把我甩下去了。”
譚延舟:“我還以為你能控制它們,就像…控制老河一樣。”
“畜生沒有那麽多願望。”
濟善說:“雖然它們總是被獻給我,但是我聽不見它們死時發出的聲音。”
她說的雲淡風輕,譚延舟渾身的雞皮疙瘩一瞬立起,他又覺得暢快。
瘋子,都是瘋子,可瘋了好啊,原本這世上便盡是人皮禽獸。何必再假惺惺地仁義道德呢?
成王敗寇,誰攔在自己面前就将誰吃掉。
譚延舟時常覺得荒謬痛苦,他有時在白山軍衆人面前侃侃而談,大講民生,民事,可自己曾經卻是吃一碗粥都要七八個人伺候,随便就往人臉上抽鞭子的主兒。
他曾經的一碗粥裏,不論其他珍肴,單是一把珍珠米,在市上便是一兩米十兩銀子。譚延舟年幼時卻還總是覺得澀口,難以下咽,用筷子挑起來去喂鳥。
如今他拉起了白山軍的名號,做着所謂為民的事,卻依然在争名奪利,奪地攻城。
他根本不是為了名聲,他只是想要天下亂起來,要趙芥皇位坐得如坐針氈,要他終有一日倒臺摔冠,被攻入京城的叛軍刺死在龍椅之上。
他當初為了蓮夫人舍棄了太子之位,又為了活命而逐漸舍棄了身邊的人,在他終于能夠活命的時刻,依然無法放棄争鬥,不甘心就此退場。
濟善說他很毒,說的不錯,他有千百種理由來解釋自己的毒,可無論怎麽敘說過去,他依然毒。
所以濟善不在乎他的解釋,他終于也明白不需要在乎。
“前方不遠處有岔路。”這次是老河的語氣與聲音:“埋火藥就在這裏了。”
“濟善,動手麽?”
“……”
“濟善?”
譚延舟忽然發了急:“濟善!”
“不,”濟善終于道:“你…直接,走吧,将陳相青,交給我。”
譚延舟驟然浮起被背叛的感覺:“你還要見他做什麽?你搶了他閻羅駒,他方才便想要你的命!他那一箭…你如今怎麽樣?”
“……”
“濟善?”
“那一箭……好痛……”
濟善說,因為疼痛而聲音放輕了:“為什麽…痛……”
“……我好久沒吃肉了,為什麽痛。”
譚延舟心下一緊,恨不能抓住老河看進他眼睛裏去,從他眼裏映出濟善的模樣來。
可惜老河不是鏡子,譚延舟除了空白的神色之外什麽也沒看見。
“你是摔下馬了嗎?濟善?!”
“……嗯。”
她喘着氣說:“它把我颠下來了。差點被踩爛。”
“我來找你!我們甩開陳相青他們再說——”
“不要,你與老河分開走,讓老河帶他來找我。”
“你想讓他殺了你麽?!”
濟善不再說話,譚延舟朝後一望,陳相青已然追得很緊了。
“陳相青會殺了你!”他徒勞地喝,可濟善不在乎。
譚延舟在岔路口遲疑了一瞬,他很想在次設伏,将陳相青再度攔截,然而時間來不及了,譚延舟也很清楚老河不會再配合自己。
老河如今就是濟善的眼與口舌,濟善不再說話了,可是她依然看着他。
如同神通過塑像來俯瞰人間。
老河彎腰快速淺淺埋下火藥。
淺埋的粉末并沒有什麽殺傷力,二人繼續前行,老河向後甩出火折子将其引爆。
在飛揚的塵土中,譚延舟最後道:“不要再落到他手中,濟善,我和白山軍在外面等你。”便閃入偏僻小道。
老河向前跑去,身後是陳相青等人加速突破塵土的迷障,投出手中長劍,企圖封住他們的腳步。
陳相青在岔路口停了一步,随即将身後人手分出一列,兵分兩路追擊而去。
他的想法與濟善再次不謀而合,假若陳相青追來,濟善要保譚延舟,便不會讓他來見自己,反而自己會主動來見陳相青。
而陳相青也在這一瞬間放棄了親自追擊譚延舟,選擇去見濟善。
他很想看看她如今的模樣。
陳相青一路追着老河進了密林之中,而濟善也不曾深入,在馬群開始登山的時候,她就因為胸口箭矢引發的疼痛,而被甩下了馬背,躺在泥濘的紛紛落葉中。
她既來之則安之,被在哪兒甩下,就在哪兒将四肢一攤,舒舒服服躺着。
濟善最初沒把這種疼痛當一回事,随手把箭從胸口拔出,折斷,與譚延舟講起話來,可是說着說着血沫從她嘴角湧出。
她忽然覺得疼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擡起頭來,看見自己胸口上的血洞大股大股地往外冒血。
濟善詫地盯着自己胸口的血洞看了許久沒有反應過來,譚延舟一聲聲地喊她,才讓她勉強說了幾句話。
陳相青瞧見她的時候,她正艱難地支起上半身,盯着自己往外湧血的傷口看,陽光從林間投下來,細碎地撒在落葉與她的眉眼發梢。
陳相青朝她走去,緊握着手中的劍柄,打算在靠近她的一瞬就直接斬下她的腦袋!不老實!白眼狼!帶回去好好收拾!
可是濟善朝他揚起臉來,表情迷茫而難過地輕聲說:“陳相青,好疼啊。”
他忽然就站住了,手在劍柄了緊了又緊,沒有再邁進一步。
陳相青看着她起伏的胸口:“你沒有痊愈。”
“是的。”濟善遲鈍地點點頭:“我…沒有痊愈。”
她靜了一會兒,又說:“好疼啊。”
她受過很多傷,甚至是致命傷,可是從來沒有一次會如此疼痛,持續,不再自我痊愈。
濟善從來沒有經歷過,她是第一次真正地受傷。
不會止血,不知道止血,也沒有意識到,她需要止血。
濟善難過而新奇地看着胸口的血洞,好像第一次受傷的人打量自己的傷口。
“好疼啊。”
那一箭分明是傷了濟善,可是陳相青的胸膛忽然抽動着疼痛起來,他覺得這樣的呢喃很熟悉,記憶深處有什麽東西翻湧起來,那一聲呢喃與濟善的聲音重合,回響在他的耳邊。
“餓。”
他一度以為那個東西在說“餓”,後來才明白其實是因為它不會說話,沒辦法表達自己的意思,只能通過不停發出單個詞來與他交流。
濟善如今也一樣。
她疑惑的地方有很多,但是也只是:“好疼啊。”
“噌”一聲,陳相青拔出了手中的劍,割下袍角後将其扯成長條,走上前去按住了濟善的胸口:“別動。”
他手頓了頓,調整了一個蹲姿遮擋住身後人的視線,輕聲道:“會疼。”随後扯開濟善胸口的衣物,将布條一角揉成一個小團後直接塞進了傷口中。
濟善白膩如同冰瓷,将其上的血色襯得無比刺眼,令陳相青的眼中一時只剩下了那個不斷冒血的傷口。
常人這麽流下去,只會失血而亡。
來不及尋草藥了,貫穿傷又無法僅僅靠勒緊就能止血,只能先将小布團塞進傷口,将出血的地方堵住,在一層層包裹傷口。
倉促包紮好後,他攏起濟善的領口。
濟善老老實實地被他包紮,眼睛卻咕嚕嚕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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