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大荒 — 第 6 章 血衣

“這是蠱雕的蛋!”

誰都能聽出了兕山口吻中的驚慌和忌憚,但大部分的族人們還是一頭霧水,只有族長和兩三個老獵人變了臉色,幾步上前搶到兕山面前。

“兕山啊,可不能開玩笑。”“不會吧,那是傳說,沒人見過啊。”幾個人搶着問道。

“我年輕時見過,蠱雕生于雷澤之中,此蛋有橫豎兩種蛋紋,确實是蠱雕的蛋。”

族長踉跄幾步差點跌倒,有個老獵人甚至暈了過去。衆人一陣手忙腳亂,雖然族人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情況,還是感覺到了事态的嚴重。

“快說,蛋是在哪裏拿的,不立刻送回去就來不及了。”此時能冷靜下來的也就只有兕山了。

仿佛是回應族人的擔憂,村寨附近響起了嬰兒的叫聲,而這聲音竟是從天空傳來。兕山知道現在什麽都晚了,來不及回去拿武器,只能随手拿起老獵人的一副弓箭、一杆長槍,脫下衣衫包裹住獸蛋系在腰間,大喝一聲:“撲滅篝火,全部隐蔽,我去引開兇獸,不要跟來。再說一次,任何人都不要跟來!”說完,兕山就爆射而出,動如雷霆。

“爹!”小阿雲終于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事兒,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麽凝重的表情。

就在這時,一只巨獸從村寨上空一掠而過,豹身、雕嘴、獨角、巨喙,還有類似嬰啼的悲鳴。

天!那是怎樣的一副末日景象。連久經獵場的老獵人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更不要提其他的族人們,他們從沒見過這樣兇悍的野獸,婦人緊緊捂着孩子的嘴,有的孩子在瑟瑟發抖,使勁憋住不發出一點聲音。阿雲的身邊,不知道是誰捂住了他的嘴,抓住了他的手腳,任憑他如何掙紮也掙脫不開。

另一邊,此時的兕山已經出了部族村落,以他的速度,足以擺脫蠱雕的追蹤。但是此獸非比尋常,蠱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睡,十年一醒,每次醒來都要大肆捕食。跟它們兇殘一樣出名的,是它們的記仇。兕山不知道它是怎麽找到這裏的,但凡是越兇殘的猛獸,生育就越是不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歲月才有了一次子嗣,這次是奪子之仇,若是不能徹底解決,對部族無疑是場巨大的災難。兕山可以肯定,整個部落中,除了他之外,無人擁有一戰之力,他甚至懷疑祭司院的大祭司是否能夠帶領族人抵禦這樣的災難。所以,他必須要在部族領地之外解決這個問題。當蠱雕跟來遠離村寨的時候,兕山恢複了冷靜,他怕蠱雕回轉對付族人,所以他不能全力奔跑,他需要把速度慢下來,時不時放一支冷箭,不求傷敵,只是為了吸引它的注意,然後直奔東面山崖而去……

蠱雕追着兕山離開不久,族人奔潰了。許多人壓抑不住心中的恐懼,哭喊、喧嘩瞬間爆發。族長和幾位持重的族人匆忙下令獵隊帶領所有婦孺進入族地的山谷中避難,只餘兩位祭司,十來個老獵人和族長留守,而阿青也留在了這裏。族長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萬一蠱雕追尋着氣息回來,希望這些人足夠發洩它的憤怒,顯然如果連兕山都抵擋不住,他們就更加不可能了。真到了那個時候,一切就要交給大祭司了,不知道他能不能遮掩住山谷中其他族人的氣息。

膽顫驚心之中,他們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到第二日中午,留守的獵人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等待的煎熬。衆人商議,最後只在部落中留下族長和一位祭司,當然還有已經近乎呆滞的阿青,其餘人一同上路,尋找兕山,一并查探兇獸的情況。

剩下的族人都在山谷之中,大祭司帶着一群人,正在布置什麽陣法。絕望在悄然蔓延,老人閉着眼睛喃喃自語,一些人跪在一邊,不停地在祈禱着什麽。年輕人三五一堆的坐着,幾乎沒有人說話。孩子們由資深的老獵人陪着,雖然他們盡量表現的淡然,但孩子們并不傻。阿雲和所有的孩子們在一起,他只是擡着頭,望着山谷的入口,這一坐就是一天一夜。在許多人勸阻無效之後,大家也就任由他如此。

黃昏時分,族長和留守的獵人回來了。阿雲第一個沖了過去,可他坐了太久,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族人們手忙腳亂的幫忙,阿雲只是固執的往前沖,連跪帶爬來到了老族長的面前:“族長,阿爸呢,阿爸回來了嗎?”小阿雲的聲音在顫抖,牽動着所有族人的心。他們都殷切的盯着谷口的組長,許多人在往他的身後眺望,渴望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很快,那一隊留守的獵人都進了山谷,可人群中并沒有兕山的身影,而族長他們都沉着一張臉。有些年長的族人似乎明白了什麽,他們極力壓抑着自己,卻在瞬間低下了花白的頭顱。

“族長,阿爸呢?阿爸在哪兒?”

整個族地寂靜無聲,只有小阿雲的聲音一遍遍的響起。

老族長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往日的威嚴和智慧都悄然退去。他慢慢跪了下來,伸出一雙兀自顫抖的手,摸着阿雲的腦袋,“孩子,孩子啊……”然後慢慢從背後拿出一件被鮮血染紅的衣衫。

“阿爸!”阿雲一瞬間就認出了,那是他阿爸的獵袍。

“不會的,不會的,阿爸會回來的,我要去找阿爸,”說着就要往外沖,此時的族人們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許多婦孺都忍不住的哭了起來,起初都壓抑着,看着還年幼的阿雲,聽着一聲聲的阿爸,終于族人抑制不住悲傷,一時間,悲聲四起。族長緊緊的抱着阿雲,而阿雲在不停的掙紮,“我要去找阿爸,我要去找阿爸……”小阿雲的呼喊戛然而止,竟是昏死過去。耳邊是一聲聲的哭喊,響徹山谷……

阿雲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掙紮着坐起來,蜷縮在木床的一角,将頭埋在雙膝之間,他不願意醒來,他什麽都不能想,不然,那種痛苦會輕易地把他撕碎。

門開了,走進來的是一張充滿靈氣的小臉。阿琳,族長的女兒,跟阿雲一樣,十三的年紀,最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卻也皺着一張臉,臉上的淚痕那麽明顯,可她還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然後,在看到阿雲的那一刻,笑容消失了,淚水湧了上來。她默默的走近,抓着林雲的手,就這樣靜靜的看着他,“雲啊,不要忍着了,哭出來吧。”

空氣像凝滞了一般,“哇,爹,爹!”聲嘶力竭的哭喊,兩個抱在一起的孩子……

這幾日,族人都沒有放棄尋找兕山,畢竟沒有看到屍體。東部山崖之上鮮血淋漓,染紅了不少山石,只是不知是兇獸的還是兕山的,顯然在這裏發生了打鬥,兕山的獵裝也是在這裏撿到的。山崖之下便是大海,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恐怕兕山便是落入了這大海之中,兇多吉少。兕山離開的第七天,按族法,該是下葬的時候了。族法不可廢,族長只能請祭祀院占蔔吉兇。大祭司親自占蔔,算得一卦,解說是不在天地間。于是,族長定下了今日黃昏,行族葬之禮。

黃昏時候,族人聚集在村寨東面,将篝火架得高高的,祭司拿着兕山的獵裝,圍着火光跳着舞蹈。舞畢,族人将烈酒一同灑向篝火,火苗竄出了幾人高,族長将兕山的獵裝扔入火焰之中。族人們相信,死去族人的靈魂會追尋着生的氣息和火光找回部落,得到安息。如此德才兼備的人,離開的卻如此突然,兕山族葬之時,上至古稀老者,下至嘤嘤孩童,舉族恸哭,人群中卻只看不到阿雲的身影。

部落北面有一片松針林,松針木粗壯堅韌,四季常青,阿雲坐在樹幹上,就這樣靜靜的一個人喝着酒。印象中父親也經常這樣一個人喝酒,小時候阿雲曾經問過一次母親的事情,父親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坐着一杯一杯的喝酒,小阿雲就坐着看了一夜。從那之後,阿雲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不再纏着父親,兩個人經常沉默的對面而坐,但似乎變得更加親近了。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能看到部落點起的篝火。祭司叔叔在那兒吧,指引着父親的靈魂歸來。回憶就這樣難以抑制的湧了出來。想一飲而盡,酒杯卻已空,兩行清淚。

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