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歸 — 第 337 章 天下(大結局) (3)

,無大奸大惡之人,和曾經那弱肉強食的世界相比,着實是世外桃源。

要眼下,眼睜睜放棄這些人的死活……

他們怎麽能做到?

“你們是忘記你們的根究竟在何處了麽!”冷聲一喝。

兩人的臉再次變色。

“先生……”離青玄站起來,恭敬地作揖,想要說些什麽。卻被蘇明遠揮了揮扇子,所打斷,“放心,我在臨走之前,會在這裏設置限制和陣法,你們只需找一個你們相信之人,來守着這座離城便可。”

想到城裏的百姓已無憂,玉清寧想起剛才還未問出口之事,有些急切問道:“表哥,是不是我們回到那裏,落兒,就會根治?”

離青玄也随之望了過來,臉色平靜,可是仔細看,眼眸深處也藏着一絲期望。

蘇明遠站了起來,望着她,神色莫名,直到好久,他才緩緩道:“你……應該知道,重骨之身,藥石無醫。”

一句話,讓經歷大風大浪的離青玄幾乎站不穩,而玉清寧更是跌落在椅子上,低聲啜泣。

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們更是心沉到了底。

只因為,蘇明遠道:“而且誰說,丫頭會和我們一起回去?她要留下來,留在這裏!”

純白的綢線,勾勒出一朵又一朵綻放的梨花,如玉般白皙,如雪般晶瑩。襯着淺粉色底的面鍛上,原本的清新淡雅,又顯現出了幾分妖嬈。

離落目光怔怔的望着手裏娘親繡的香囊。

雖然梨花很美,但是世人大多數都不太喜歡。就像離城裏的大家都覺得春天梨花飄落是極美的,可春燕姐姐更喜歡杜鵑,王家嫂嫂更喜歡木棉,李家哥哥更喜歡蘭草一樣。

她們說,梨花代表着離別。

她曾經看到那個一天到晚老是愛打她小報告的小西哥,趴在一位說是她母親的婦人身上痛哭流涕,娘親說,那是因為離別。

她喜歡這素白的小花,可她不喜歡離別,那麽她還要不要喜歡?

“小丫頭,在想什麽?”

坐在秋千上獨自發呆的離落,被這一聲喚醒,擡頭,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執着扇子,笑容可親的白衣,只是片刻,便又低下頭,把玩着手中的香囊,不說一句話。

她隐隐約約的知道,他是她娘親和爹爹的親人,可是想着那日的驚吓,再想着最近這幾日,娘親看她時泛紅的眼眶,她又着實不想與他說話。

“你這丫頭,氣性還忒大。”蘇明遠收起了扇子,半蹲在她的面前,眼裏含笑,“怎麽大舅舅的話,都不想理?”

大舅舅?

想起自己曾置氣,街上一天到晚蠢得只知道啃燒餅的胖丫都有舅舅,堂叔,小姨,大姑,為何她只有爹爹和娘親。

離落又稍稍地擡了一下頭,看着這眼前的人。

眉眼如畫,白衣勝雪。

嗯,是個美人。

離落在心裏暗暗的點了點頭。若是有這樣一個大舅舅,她不吃虧。

只是,念及這段時間,因為他的到來,家裏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而她也不好。

她又瞬間把臉轉向一邊。

包子臉,鼓鼓的,端是可愛。

自己是有多久沒有哄小孩了?蘇明遠很是惆悵。無論是家族,還是師門,這般大且有資質的孩子不是早早地開始嘗試一階入門,便是在父母長輩下學習應習得的常識,哪像這丫頭這般愛玩。

若是放在他師傅手下,怕是早早的開了個洞府,打發去修煉了。

才不管是有多可愛。

不過,這孩子不同。蘇明遠眼睫低垂,這孩子的命,若無意外,會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捆在一起,直至她死。

想到這裏,蘇明遠又換了副表情,從寬大的袖子裏掏出個物什,拿到離落眼前晃着:“小離落?真不想理大舅舅了?”

這是……這是琳琅與阿元!

離落抱着眼前的小泥人,滿臉幸福。這是戲折子裏的小人兒,她爹爹和娘親每天能讓她出門都已經算是頂頂好的了,更別說,會給她買這泥人了!

“坐!”離落眉開眼笑的指了指前面的石凳,看了看手中,月牙兒般的眼睛彎的更甚了,“大舅舅坐,張伯也坐!”

張管事看了一眼蘇明遠,再其微微颔首示意下,便也笑着坐下了:“謝謝小小姐。”

到底是孩子氣。

一個泥人便這般高興。

蘇明遠失笑,揉了揉離落的腦袋,不過并沒有坐下,而是手中泛着盈盈光輝,離落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便看見秋千身旁,竟不知何時有了一個木枝編制而成的馬紮。

蘇明遠輕輕拂袖坐下,看見離落好奇瞪大的眼睛,搖着扇子,笑道:“怎麽?丫頭感興趣麽?”

“大舅舅,這是話本裏說的仙人的那種法術麽?”離落興趣滿滿,拉着蘇明遠的袖子,星星眼的問道。

“呃……差不多吧。”蘇明遠皺眉想了想,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含糊的應了,便想起了什麽一般,問,“小丫頭覺得大舅舅是仙人麽?”

他看見一臉童稚的小姑娘,很是仔細的打量了他半天,然後搖了搖頭:“不是,仙人不應該在這裏。”

那仙人應該在哪裏?

他來了興趣,想問,可是還未及張口,便記起那日張管事告訴他的話。他想,他大概是知道這丫頭心中的答案。

他沒說了話,離落也樂的玩自己手中的琳琅和阿元,一手一個,就像當初戲臺子上的一般活靈活現。

直到良久,蘇明遠悠悠的問道:“丫頭,你覺得一個人特別想要得到一件東西的時候,需要做些什麽?”

離落被問的一愣,小臉皺巴巴的,歪着頭,想了片刻,才道:“要得到,應該要先付出些什麽吧。就像,張爺爺的糖人做的好看又好吃,可是沒有銅錢,是不行的。”

蘇明遠被這稀奇的回答弄得也俱是一愣,小小的年紀,能知曉這些也是不易。想着便又笑問,“那……丫頭覺得,如果還需要做些什麽才能得到的話,那應該是什麽?”

離落自小便喜歡自己琢磨些問題,蘇明遠這接着一問,她習慣性的撐着下巴好久,才有些不确定的問道:“會不會是遵守?”

兩個字引得蘇明遠眼皮一跳。

“哦?為什麽?”

“你看吶。”離落伸着小手數着,“張爺爺的糖人三個銅板一個,可是即使娘親給了我三十個銅板,我都不能立刻買着,因為要排隊,前面的人先買。所以啊,我想要張爺爺的糖人,就得必須遵守他的規矩,先來後到嘛~然後再付錢買呀~”

這本來就是他随意提出來的問題,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更沒有想到還是這樣的引用。

對于一個五歲孩子來說,真是心靈剔透。

這答案,怕是在他們那裏,一些修行有所成就的人都看不透。

這樣的天資,與那般的根骨……

蘇明遠心中的遺憾更甚了。誰叫她會是重骨之身呢?能無病痛的好生生的活到十七歲,都已經是極難得的事情了,更別說修仙。

可惜,真是可惜。

可就像這丫頭說的,遵守二字。

天命如此,這一切都得她自己承擔。

想到這裏,蘇明遠沒了心思,站了起來,看着遠方的天際,輕柔的拍了拍離落的腦袋,“丫頭,你好好保重。”

離落看了看手裏顏色鮮豔的泥人兒,又看了看已經走在遠處的白衣身影,有些摸不清楚頭腦。正在這時,張管事也起了身,想要跟着上前,可是看到在秋千上的小小身影,停住了腳步,拿着一個不知是什麽材質的玉佩,放在她的手心。

“這個能暫時護小小姐平安,如果小小姐有一天能看到……”張管事還想囑咐些什麽,可看到前面遠方已然停住的身形,輕聲道:“小小姐保重。”

說罷,不再看離落那雙透着疑問的黑眸,便追着蘇明遠的方向匆匆離去。

此玉佩晶瑩,冰涼,通體透明,她一只小手便可以完全把握,看起來并不像是尋常人挂在腰間的配飾。離落看了片刻,便将其放入香囊中,揣到了懷裏。

……

“來,落兒,嘗嘗這個。”玉清寧執起筷子,為離落夾着菜。

“嗯嗯。”一張臉幾乎全埋在碗裏的離落連聲應着。不知道為什麽,今日的午膳全是她愛吃的,甚至有兩樣,平日娘親說那寒氣稍重,讓她少吃,也端了上來。

原本她應該好好地大飽口福一頓,可是她總有些莫名的緊張。

娘親和爹爹碗裏的食物都沒怎麽吃,而且娘親微微泛紅的眼角……

“落兒,怎麽不吃了?”看着腮幫子脹鼓鼓的自家女兒放下筷子,一直注視着的離青玄關切地問道。

“我吃好了。”實際上,她有些不想吃……

“落兒,要再吃些麽?這些我都特意讓方嬷嬷做的,都是你喜歡的。”玉清寧溫柔的說道。

“那……我們明天再讓方嬷嬷做吧。”離落抱着玉清寧的脖子,撒着嬌。

一聽這話,玉清寧連忙偏過頭,用側邊的手擦拭着眼角的濕潤,看到自己夫君微不可見的沖着自己搖頭,調整了一下呼吸,轉過頭,看着自己身前的女兒,啞聲應着:“好。”

“少爺,小姐,表少爺讓我來告訴你們,一切已經準備好了。”門外張管事的聲音。

“好,我們随後就到。”離青玄高聲應着,門外的身影随即散去。

“娘,爹爹,我們要去哪裏啊?”離落被自家娘親輕輕放下來,沒答話,只是緊緊地牽着她的手,那力道捏的她手發疼。

只是她微微抿了抿唇,沒有喊出聲,也沒有再詢問,牢牢地跟着她娘身旁往外走着。

不知何時,外面下起了小雨,如毛的細雨随風密密地下着,不多時,便将青石板打濕。和風,細雨,還有原本三月份才開,如今便已經飄飄灑灑籠絡整個城池的梨花,讓人只感到一片氤氲迷蒙。

到了院落中央,只看見蘇明遠和張鵬就那樣一前一後的站着,靜靜地等待他們。而之前的對話中所說的準備,在這裏,卻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端倪,唯有身後空蕩蕩的花園。

離青玄三步并作兩步,快速走到蘇明遠身邊,神色複雜地看着後面緩步過來的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娘。”離落不解地擡頭,她能感覺到她的腳步愈來愈慢,愈來愈躊躇。

像是這一聲将她腦海中最後一根弦擰斷,雖然她沒有看,但她也能感應到不遠處自己夫君望向自己的目光,裏面有包容,有堅定,有果決……

她不想再去想了。

狠了狠心,她牽着她走到了衆人處,轉身背對着他們,蹲下身子,看着離落。

最近有些消瘦的身子,在雨色蒙蒙中愈顯單薄,原本如同瑩玉般的臉頰,在此時也顯得更為蒼白。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投下一片小的陰影,掩飾着不易察覺的不安。

這是她的女兒,她怎麽能不知道她此時心中的惶恐?!

只是,她現在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敢去想。

“落兒……”她啞聲道,“好好,保重。”

像是這句話徹底觸及到她心中的敏感,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離落驀然地擡起頭,臉色甚是慘白,眼睛黝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玉清寧捂住嘴,任由淚水從臉頰上滑下,轉身,不敢再多看一眼,步履蹒跚地走到了蘇明遠身旁。

離青玄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上前,對着自己女兒那雙質問人心的眼睛,他都不知道,自己女兒年紀才不過五歲,為何這一眼望去,老成的讓他心都顫了。

與此同時,身後的蘇明遠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碟似的物什,如星星般的熒光溫和的将其包裹在其中,不知道蘇明遠口中念了什麽,只看見那把桃花扇輕輕一揮,着玉碟便赫然變成三丈的圓盤,上邊镌刻着不知名的花紋,待仔細看去,又像是某種符文。

看着率先站上去的蘇明遠和張鵬,再看着蘇明遠彎腰扶着低聲哭泣的玉清寧,離落自幼聰明,看到這一切還有什麽不懂,小臉緊繃的點了點頭,道:“你們要走,留下我在這裏。”

淡淡的陳述句,不容人置喙。

“所以,爹爹,你也是和我說保重的麽?”她擡頭,眼神涼薄的看着眼前的人。

離青玄原本在嘴邊的兩個字再也說不出口,看着下方倔強望着他的小臉,恍惚間,他似乎記起他年幼時的情形。一時間,萬般無奈化作嘆息,他摸了摸她的腦袋,随即将手稍稍提上,懸在空中,停滞許久,大手一揮,萬物皆無。

……

承載着四人的玉碟早已消失在了天際。

漫天梨花,滿眼蒼涼。

原來,這就是娘親曾說過的離別。

被輕輕放在秋千上的離落,一張小臉蒼白着,終是抵不過腦袋的昏沉,閉上了眼。

番外·往事(6)

離落有些迷蒙的睜開眼,看見的便是籠罩着床邊的青紗帳幔,微微眨了眨眼,看見還是那自己床上那一抹熟悉的青色時,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小小姐,你醒了啊!”還未起身,便聽見身旁傳來的聲音帶着欣喜和雀躍。

“綠芽姐姐……”她面色蒼白,低聲喊着。

“哎!小小姐醒了就好!”綠芽眼裏有些濕意,“小小姐都已經昏睡了三日,夫人擔心得不行,方嬷嬷都請了好幾位大夫來了……”

“等等,等等。”她抿了抿唇,聲音有些嘶啞,晦澀,又帶着微微地顫抖,“你剛剛說什麽……”

“奴婢說,方嬷嬷為了……”

“不是這個!”她連忙打斷,“你說夫人怎麽了?”

“夫人?夫人擔心的不行。要不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姑娘和夫人來做客,夫人還守在着呢。”綠芽一時間被問得一怔,随即答道,像是想起了什麽,她拍了拍腦門,轉身就準備離開,“對,奴婢現在應該去禀告夫人……”

“綠芽姐姐,我已經好多了。”離落喊住了綠芽,“我自己去吧。”

嘴角微微翹起,眼睛裏熠熠發光,如星辰般剔透,耀眼。

她就知道是場夢。

她的娘親,爹爹怎麽會不要她呢?

“小小姐,好歹披一身衣服再去啊!外面下着雨,涼呢!”

綠芽的聲音,從後方遠遠傳來,而這時離落早已快步地踏出了屋子,往院落外走去。正巧撞上一五彩錦色繡裙,身着滕青小襖的二八女子。

“落兒妹妹,怎這般調皮,昏睡了三日,一起就想往外面溜?”

女子牽起她的手,嗔怒道,“你若是這般不聽話,當心姑父禁了你的足,累的姑母那般為你擔心。”

“平兒姐姐……”離落一時間有些怔愣,呆呆的看着她,掌心的餘熱傳來這才讓她結結巴巴道,“平兒姐姐,呃……你怎麽在這裏,還有什麽姑母……”

平兒兩指齊動,便掐上了離落臉頰上的軟肉,“這小妮子,睡懵了麽,什麽在這裏,咦?這兩天病的都瘦了,臉捏着也沒啥肉了。來,趕緊随我回去躺着,我去通知姑母,讓大夫再過來看看。”

平兒雖是一副毫不客氣的模樣,但手中使得巧勁,并未有多疼,離落看着這般,想起了之前每次偷溜出去時,平兒便總愛如此,不由有些恍惚的想着。

剛剛綠芽說的什麽官員的夫人做客,想必是平兒姐姐她們來了。

“我先去看娘!”離落小大人般模樣點了點頭,便想要跑出院落。一場噩夢下來,她如今只想盡快看到娘親。

“呀!你這小妮子,怎麽不聽話。”平兒無奈,有些吃重的抱着離落,往屋子裏走去,“你聽我說,先回去躺着,你娘親馬上就來了,大夫也要來,大夫看完了病,才能下床……”

看到離落不服,腮幫子鼓鼓的,還想說些什麽,平兒俏臉微怒,“是不是又要讓你娘親擔心的哭,你才聽話?”

腦海裏驀然想起夢中玉清寧那泛紅的眼眶,離落連忙緊巴巴的抓着平兒的衣服,眼睛誠懇,“平兒姐姐,我乖乖的,我這就回去躺着等娘親。”

……

屋子裏火盆中的銀絲炭烤的通紅,陣陣的暖意讓躺在床上滿是疲憊的離落眼皮沉重地只想昏睡過去。帳子似是掀開,又似是放下,不多時,便只聽得帳外時不時傳來的低聲細語。

“……小小姐這病怕是因為天氣轉涼,再加上受到些驚吓,所以造成的昏迷不醒。老夫剛剛觀小小姐的面貌,一切已大好,待老夫再開幾副安神的藥,給小小姐喂下,便差不多了。夫人且安心。”

老邁而又低沉的聲音,不由的讓人的睡意更濃。

就在小小的身子準備側身睡去的時候,卻驟然聽見“夫人”二字,離落反射性的起身,沖着帳外大聲喊着:“娘!娘!”

聲音裏濃濃的哭音,帶着難過和委屈。

“哎哎,娘在這兒,娘在這兒。”青紗帳外,一婦人聽聞,連忙小跑過來,摟着小臉慘白的離落,輕輕地拍着背,“落兒,落兒,娘在這兒呢,娘在這兒呢,不怕,不怕。”

這是娘?

看見眼前陌生又帶着一兩分熟悉的婦人,離落只覺得一時間原本安心皆變成迷茫和害怕。

這不是她的娘!

這不是!

“大夫!大夫!你來看看落兒這突然的怎麽了?她一直推開我,又在哭又在叫的……”

“這怕是夢靥的過,這三日,小小姐在夢中也有如此表現,想必沒有休息好的緣故,老夫這裏有點凝神膏,夫人為小小姐抹在耳側及鼻梁兩側,好好睡一覺,便……”

剩下的離落聽不見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婦人一張一合的嘴,最終閉上眼再次沉沉睡去。

……

“小小姐,還要吃蜜餞麽?”

看着眼前熟悉的帶着皺褶的笑的可親的臉,離落一張小臉蒼白着搖了搖頭。

“那老奴這就把它端下去了,小小姐好好休息。”方嬷嬷轉身離開,嘴裏還有些忍不住地念着,“可憐見的,小小姐這一病,竟是消瘦了不少。”

那聲音雖小,可是離落依舊能聽清楚。

她只是默默地擡頭看了一眼方嬷嬷的背影,随即便低下了頭,看着手中的娘親繡的香囊。

這幾日。

她都沒敢說一句話。

明明是熟悉的面容,明明是熟悉的人,明明是熟悉的音容笑貌。

但是一切都已經大不一樣了。

她不叫離落,她姓李。

她的爹爹不是叫做離青玄,而是鐘離國的內閣大學士。

平兒姐姐不是只是尋常在酒樓裏看戲時認識的姐姐,而是她所謂娘親的侄女,是她的表姐。

方嬷嬷,綠芽姐姐,小孫哥,小西哥,秋萍姐姐,大家都在,她是她們的小小姐,可是她們卻是李家的仆人。

好像一夜之間,離家消失了。

連同着這裏,關于離家的記憶也全部都消失了。

那她算什麽?

她到底是誰?

以前的那一切是夢,還是現在的這一切是夢?

如果以前的那一切是場夢,那麽現在是什麽?是終于回歸的真實?

如果現在這一切是場夢的話,那為什麽她還不醒?!

離落想到這裏,身子不由的有些發抖。她能看得出來,李夫人看她時眼中的溫和與柔情就像她娘親看她時一樣,祖父的眼中也是喜愛與心疼,平兒姐姐更是把她當成親人一般。

好似,她真的是他們家裏的人一樣。

是內閣大學士家的嫡小小姐。

……

這日下午,說是鐘離皇帝派官員通知下達相關文書。

城主府內一片忙碌。

離落抱着膝蓋,蜷曲在床上,木然的透過紗帳,看着外面東奔西顧的人影,手指無意識的摩挲着香囊上的綢線勾勒的痕跡。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麽,急急忙忙地拿起香囊,打開,一塊溫潤如羊脂的玉佩就這樣呈現出來了。

張伯說,這個能暫時護她平安。

她的小手緊緊地攥着玉佩,她不知道這個玉佩是不是和寺廟中的平安符是一個作用,但如今感受到上面的清涼,讓她心中少了幾分不安。

她現在才發現,雖然城主府內已經沒了離家的記憶,但是曾經那些離家的小物什并沒有消失。

比如她的香囊,比如隐藏在其中的玉佩,又比如她書桌上放在硯臺邊整整齊齊排列卻有幾分破舊的書籍。

這些曾都是關于離家,她離落的回憶。

如果,她也不曾記起她名為離落,是不是,她也就不知道這些擺在面前的物什,在此之前又有其他的主人呢?

可是……若之前的全部都是夢呢?這些物什之前的主人是她在夢中下意識添加的,而實際上就是一個普通的物件呢?

小臉愈發慘白,她捏着手中的物件愣神想了好久,驀然下了床,走在書桌前,定定的看了有一陣,直至外間的綠芽聽到響動進來,這才裝作不在意指着那堆書喚到:“綠芽姐姐,這些是……”

“這些是小小姐前段時間在街上嚷着要買的雜書呀,說是喜歡,夫人沒了辦法便買了回來。咦?小小姐不記得了麽?”

小小的身形一僵,随即又柔和下來,一邊拉着綠芽的手,一邊拿起手中的香囊,撒着嬌,“綠芽姐姐,你看我這個淺粉面鍛的梨花香囊都舊了,我想要一個一模一樣的,綠芽姐姐能不能做?”

“小小姐,這恐怕不行。這繡法奴婢不會。”綠芽仔細瞅了瞅,回道“這是小小姐的乳娘做的,前兩年乳娘因為她哥哥遇難便回到自己家鄉了,估計以後不會回來了。”

“哦,是這樣……”離落的小臉上蠻是失落。

“要不,如果小小姐不嫌棄,奴婢給繡個其他樣式的可好?”看到小姑娘低着頭,失望的樣子,綠芽連忙哄着。

“好啊!我就知道綠芽姐姐最好了。”像是一個愛哄的小孩子,離落聽聞立馬擡起了頭,笑的眉眼彎彎,“綠芽姐姐繡個漂亮的,我好裝這玉佩!”

說完,白嫩的手便執起了那玉佩,陽光透過雕窗,印在玉佩上,襯得滿室皆輝。

“小小姐,這玉佩……”綠芽的眼中帶着驚豔與沉醉,直到很久,才晃過神般皺眉問道,“小小姐這玉佩,奴婢之前竟沒看過呢。”

作為侍候小主子身邊的貼身丫鬟及管事,主子的珠寶首飾及物什标注歸類,她們是最清楚不過的。然而,這塊她卻沒有見過,她記得府裏其他主子好似也沒有這玉佩,更不外乎說贈與了。

離落定定的看着綠芽眼中的晃神,直至片刻,這才甜甜地笑道:“這是上回孫姐姐給我的,我放到香囊裏,不小心忘記了,還是剛剛才發現的。”

小主子自幼聰慧,更得府裏老爺子的贊賞。可自從前些日子生病,似乎記性就不太好了,性格也斂了許多。

綠芽眼底帶着憐惜,看着面前笑容甜美,面色卻仍顯蒼白的如她妹妹般的小姑娘,輕聲道:“小小姐在這裏休息一下,奴婢去看看小小姐的藥熱好了沒有。”

……

離落跑出來了。

趁着綠芽去拿藥,府裏的人都在忙碌接待朝廷裏的官員的時候,跑出來了。

長時間的昏睡,以及突然疾跑,造成了她一出來,就藏在府邸門外不遠處的石階後面喘着氣。

看着城主府上門匾上雄厚有力的字體,一張粉妝玉砌的臉上,眼底有着冷意閃過。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可她卻知,從前她是離落,如今她依舊是離落。

這不是夢。

這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當她拿出她娘親繡的香囊,綠芽說是什麽乳母所繡,當她指着那一堆古書,綠芽卻說是在街上所買。那時,她真的害怕,抗拒。有那麽一瞬間,她真的以為,對于幼時的回憶,她不過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然而,當她拿出連她爹娘都不知道的那塊玉佩時,綠芽也無法解釋它的來歷。

想到這裏,離落的睫毛微微顫動着。

在這個城裏,凡是出現過的東西,以及她,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和來歷。

唯獨這枚爹娘不知道的玉佩。

憶起那如谪仙般的四人踏着銘刻着符文的玉碟離去,憶起最後被抱到秋千閉上眼那刻腦袋裏的昏沉,伸開手,看着自己纖細白嫩的手指,離落一時怔怔。

她不知道為何僅僅唯獨自己沒有忘記。

但,這就是爹娘放心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裏的原因麽?

抹去了他們的存在,抹去了所有人的記憶,讓她成為內閣大學士家的嫡小姐。

這樣就讓他們放心了麽?

這幾日的不安,害怕,惶恐,終于變成了眼中的不符合年齡般的涼薄。

風吹過,微梨花散落,小小的素白的花朵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側着頭,認真的看了許久,最終,鼓起腮幫子,吹了下去。

番外·往事(7)

等到離落甚是熟稔的找到錢掌櫃的酒樓裏時,長白胡子的老者還摸着須,微笑着在臺子上講着當今鐘離皇帝與貴妃娘娘之間相遇的故事。

離落原本身量就小,再加上曾經幾乎每日都偷溜來這裏,對于這裏很是熟悉。悄悄地打量了一陣子,便直接偷溜到了後臺,藏在了櫃子後面。

這一路上,她遇見了不少人,看着他們之間的對話,她就知道,抹去改變記憶的不僅僅只有城主府,還有整個離城。

她不敢讓錢掌櫃看見她,若是像往日般,被府裏的人知道了,現在的她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而且……

她從櫃子後偷偷露出一雙杏眼,看着臺上的胖胖的老者身影……

只要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就好了。

古明通踱着方步緩緩從臺上走了下來,整了整有些松的玉冠,低低咳嗽了一聲,聽着臺下群衆還未停歇的紛紛議論,笑着微微點了點頭,滿足地拐進了後臺的隔間裏。

這是掌櫃的專門為他準備的隔間,念其他年紀大了,需好好休息。

古明通摸了摸胡須,對于錢掌櫃的好意,他欣然接受。本來這世間的奇人異事,就鮮少有他不知道的,每天只是偶爾上臺講這麽一說,每月就能拿到如此多的銀錢,以及這般待遇,不得不說,他還是很滿意。

想到這裏,古明通面露稍許的得意之色,坐在紅木雕嵌理石的方桌旁,伸手拿起桌上的紫砂壺就為自己斟了一盞茶,只是這茶盞剛遞在嘴邊,還未好生喝上兩口,就被吓嗆着了。

“小,咳咳,小丫頭,你怎麽在這兒?咳咳。”古明通被嗆得直喘不過氣來。

離落連忙笑的谄媚上前拍了拍老者的背:“古爺爺啊,我來聽您說書來了。”

“說書?!你這丫頭又偷溜出來了?!”

古明通氣得眉毛打顫,每次這丫頭偷溜出來,城主府都是好一副陣仗,想到那個場景,他只覺得先前嗆得那口氣膈在了胸口,怄的生疼。好不容易緩過勁兒,看着眼睛清澈,甚是明亮的小姑娘,一時間又氣不出了,心頭滿是無奈,揮了揮手,“我剛剛就說完了,今天聽不成了,你趕緊回家吧。”

“古爺爺啊,我不想聽鐘離皇帝的事,我想聽您說別的。”離落趕緊挪了一個凳子,爬了上去,笑眯眯的,很是自來熟,“咱們就講神仙吧!”

“神仙?”古明通聽聞,眉毛又是一跳,看着眼前端端正正坐着,一副“您講,我聽”的恭敬表情的小姑娘,愣了愣神,“誰要講了?你趕緊回家,別咱們咱們的。”

“古爺爺,您就講講吧,這離城只有古爺爺您知道的最多,上次您講的時候,我只聽了一半,就被帶回去了,您就再講講嘛!”一張小臉滿是哀求,拉着老者的袖子死活不松手。

古明通滿臉無奈,頓了頓,嘆聲道,“丫頭,就算我給你講故事,也不能講神仙啊。”

“為什麽不能?”離落當即就是一愣,難道這之間又有什麽變故了麽?該不會這個記憶也被抹去了?

還好,古明通的回答讓她松了一口氣。

“是有人告誡我,為人在世,不可诳語,不可胡言,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又能何如?”

“可是,古爺爺你沒有胡言啊!這世上說不定真有神仙呢?”離落一邊說着,一邊緊緊地看着古明通眼裏神色,“誰不讓古爺爺說的啊?他才亂說呢。”

“丫頭啊,老夫這些皆是由老夫的祖輩一代一代傳下來來的,可不能說是胡說。”古明通嘆着氣,“但是畢竟過了這麽多年,也可能早已以訛傳訛了。恐怕正因如此,那人才……”

古明通頓住了,皺着眉沒說話。

為何他突然一時間記不清那人的名字。

他不由屈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他應該是記得的啊,這樣的人怎麽會忘?但是他怎麽就是一時想不起來了,難不成真的是老了?

一直緊緊觀察着的離落,心裏咯噔了一下。

古爺爺能出口成章,必定不是一個連名字都記不到的人。這番情形,反而讓她想到了異狀。怕是最可能的可能,就是她曾經聽說書時,她的父親來這裏告誡過古爺爺。而現在他們走了,抹去了記憶,因此古爺爺只記得有人告誡過他,卻又不記得是誰。

不過,能讓他父親過來告誡不讓言說的……

那麽必然是事實。

想到這裏,離落眼睛一亮,看着還在愁眉苦惱,琢磨着究竟是誰的古明通,連忙親熱地喚着:“古爺爺,你就說來聽聽吧!反正我就是聽着玩兒,有什麽可避諱的?”

古明通看了看手邊甘甜清香的茶盞,又看着眼前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姑娘,長嘆一口氣,“那咱們可說好了,我給你講故事,你聽完了呢,就趕緊回家,好不好?”

“好好好。”離落眼睛笑的月牙兒般,乖巧地點着頭。

古明通微微瞪了離落一眼,順手又沏了一杯茶,想了想,又拿了些零嘴,放在她面前,得到離落更是狗腿的笑容。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們腳下的這方土地,有無數的城池。這些城池……依附于家族,依附于個人而建立,那時沒有皇帝,更沒有鐘離國,因為四處能人輩出,沒有誰可以憑着一己之力,統治這塊土地。”

“能人?”離落歪着頭問,“是學識廣博,胸中自有丘壑之人麽?還是武藝超群之人?”

“不,都不是。”

古明通認真的看着離落,像是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這些能人,皆是神仙。”

“真是神仙?”離落忍不住問道。

“呼風喚雨,驅邪除病,憑虛禦風,不畏生死。不是神仙又是什麽?”

離落沒再說話。她總覺得,神仙應當遠遠不止于此。

看到小臉肅然的模樣,古明通以為離落聽進了他的話,很是滿意地捋了捋長長的白須,又繼續道,“那時的風景極美,生活極為安康。直至有一天,人們在滄雲海發現了一處異處。說起這個滄雲海,在大陸的東北方位,終日碧海藍天,微風輕撫,不少百姓都願在那裏居住,再加上海産豐富,更是吸引了不少的漁夫。然而,在那樣的地方,無論是漁夫,還是那些神仙大能都只敢在滄雲海近海處活動,因為其內部不同于近海的煙波浩渺,一望無際,那裏白霧缭繞,彌漫于天地之間,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靠近,這些白霧都如有生命般的物什,奇異的流動過來,将其包圍,直至其消失,就像被吞噬了一般。突然有一天,這些白霧都消失了。人們一開始都不敢靠近,後來有些膽大之人組織在一起,一同前往內部,發現不僅白霧沒了,更奇異的是,遠處隐隐約約似是有一座小島。他們讨論之後,攀登上去,卻赫然發現,這個島如臨仙境,上面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是由淺淺的白霧籠罩着,裏面有着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讓人不由感到心胸寬闊,極為舒适。這此之後,漸漸的,人們開始移居在那個島上,不少的神仙大能也發現那裏更适合他們生活,便也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