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四十八章

車窗緊閉着，隔絕了街道的熱流。

章文華望着窗外偶爾會開口詢問兩句宣依近況，然後又沉寂下來。

搬家貨車随在齊呈楓車後，兩輛車先後駛上高速，經歷一番颠簸路後，章文華黯然靠在車窗邊，目光穿過副駕駛靠背的縫隙看着前方的道路，不知不覺便在這份沉寂裏合上了眼。

宣依側目瞧了眼，又駛過一段路後才确認章文華睡了過去，傾身靠向了駕駛位，倚在了靠背上微微偏頭看向齊呈楓：“開車累嗎？”

齊呈楓忽而想起今早宣依說要去拿駕照的發言，緩緩開口：“一般般。”

他漫不經心地瞥了眼後視鏡：“比追某人輕松。”

宣依頓在了一旁，有些出神。

他的每一次輕描淡寫都像是在調侃自己，可是當宣依看見那些紙片，知曉他那份孤零零持續了無數日夜的喜歡時，便無法再順着他随意的語氣而忽視掩埋在這句話裏的事實。

良久，宣依都沒再開口。

齊呈楓其實并不在意有沒有回應，但還是不受控地在直行的道路上抽神瞟了眼身旁的宣依。

看着低沉發愣的她，齊呈楓又抿唇開了口：“開玩笑的。”

宣依在淩亂的思緒中，聽見他說：

“追你，我樂在其中。”

午後驕陽的溫度被車內冷空氣隔絕，耀眼的光芒卻還是落下一大塊光斑，落在齊呈楓扶着方向盤的手臂上。

“五六年，都樂在其中嗎？”宣依呆滞的目光順着這句話偏頭看向駕駛座上的人。

于是，淩亂碎發下那雙透過陽光有些深邃的眸色在那一瞬失措，被她捕捉到，便也看穿了他的漫不經心。

“沒那麽久吧。”

他半推半就的否定亦是如此。

“沒那麽久嗎？”

“那你的意思，圍巾巧克力什麽的，還有那些暧昧不清的話都不是真心的咯。”

宣依的目光就那樣落在齊呈楓的側臉上，随着車身晃動，依舊半分不挪。

“好吧，我承認，”車穩步駛下高速，變得有些緩慢，光斑随着慢下來的車速挪動變得明顯。

兩人漫不經心地你來我往。

車窗外是熾熱驕陽，車內卻被濕潤冷空氣填滿。

“是喜歡挺久了。”

簡單的幾個字，沒有任何多餘的承上啓下，比起唯唯諾諾蓋于陰影之下的紙片，顯得太過直接。

以至于能言善辯的宣依此刻也有些詫異，恍惚在這句話裏，靠在他的椅背邊，目光渙散在他扶着方向盤目不斜視的側臉上。

耳邊，他的話還清晰地繼續：

“但是呢，”

“關于喜歡你這件事，我也樂在其中，所以你釣着我也沒關系。我願意被你釣，宣太公。”

宣依失笑，從駕駛座的椅背撤後，悠閑地靠在了後座的椅背上，擡眸看向那面後視鏡。那面後視鏡框選的內容不多不少，完整映射着齊呈楓的面龐。

窄小的後視鏡一塵不染，從前宣依坐在副駕駛，既不會擡眸看這方鏡子，也從未觀察過齊呈楓說話的模樣，她總覺得那些場景甚至不如在車速裏虛晃不清的一株綠植。

那時的她，不曾想竟會有這麽一天，會對齊呈楓無法挪開視線。

齊呈楓感受到肩側溫熱呼氣的褪去，也微微揚起了頭。

她的視線裏，有他，只有他。

而他的視線裏亦如此。

兩人的目光在鏡中留下一剎那的碰撞。

齊呈楓又若無其事地看向了那條路。

只是這一次，他釋于無人之處的笑意被宣依盡收眼底。

“我可不準備釣你。”

車內冷空氣盤旋，方向盤微微向右側偏轉駛下高速，陷入一方車流中，齊呈楓再次擡眼看向後視鏡。

兩人目光再次在鏡面上交彙。

其實只一瞬，但畫面卻久久揮之不去。

宣依靠在後座上，環臂擡眸，黑發白裙，碎發修飾着面龐輪廓，眼睛順着那句話彎彎的，嘴角也上揚着，她笑起來很好看，具象化了齊呈楓口中的那句“美得不可方物”，以至于再次收回視線的齊呈楓連握着方向盤的手都有些顫抖。

在這場對視匆匆收尾的那刻，宣依笑得愈發燦爛：“玩個游戲，你随便問個問題，我呢，回答‘是’或‘不是’。”

——

“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

假設裏，這是整句話通往的方向。

齊呈楓看着眼前的路，瞥了眼面前導航那條紅色的線路，打岔了一切的後續：“我是不是開過頭了？”

宣依在這句話裏有些錯愕地收回了笑容，看向車窗外與之漸行漸遠的岔路口，“是……”

車打着方向盤在路口掉了頭。

齊呈楓才後知後覺想起宣依的問話，瞥向後視鏡裏已經望向車窗外的宣依，欲要找補：“你剛才……”

“閉嘴。”

–

抵達白楠佳園正趕上午後最熱的點，搬家師傅輪番扛着箱子踏進住戶樓，齊呈楓跟在末尾将零散在後備箱的兩個小行李箱拖了出來。

扛着大箱子的師傅和章文華優先進了電梯，先将一批東西帶上去，宣依和齊呈楓靠在一邊等着另一班電梯。

宣依垂眸看着手機裏的視頻，而齊呈楓靠在牆邊，手撐在行李箱的把手上，側目看着宣依的背影，纖瘦，在白裙的襯托下像是不入俗的仙子。

随着“叮”一聲，宣依下意識擡眸看向電梯，等着裏面的人出來後才邁步。

齊呈楓忽而開口：“依依？”

宣依走進電梯，按下了樓層，聽見這聲呼喊擡眸看向電梯外還未挪步的齊呈楓。

電梯門在兩邊的靜寂裏緩緩關閉，宣依又匆匆按住下側的開門鍵：“幹嘛？”

“沒什麽。”

齊呈楓忽而一笑，拉着行李箱踏進電梯。

宣依皺了皺眉，又按下關門鍵：“神經。”

電梯門合上，緩緩向上運作，昏暗的電梯燈光裏，宣依忽而恍惚在了那聲“依依”裏。

她的記憶裏，齊呈楓從未這樣叫過她，可這聲“依依”卻格外熟悉，越思索越熟悉，随之腦海裏湧上了一段似夢非夢的記憶。

一個路燈昏黃的夜裏，宣依像是醉了酒般有些迷糊，可是她從沒喝過酒，以至于宣依覺得那更像是一場夢——朦胧的視線裏是齊呈楓貼在身前的面龐，晚風徐徐，周遭被熟悉的味道侵襲，一小方天地裏，卻沒有變得更近。

随着氣息拉扯漸遠，意識也欲沉。

電梯随着“叮”一聲，超重感歸移原位那一瞬，她聽見夢裏那聲語氣淡淡的“依依。”

語氣重疊。

是他。

補于這聲稱謂之後的後續……

宣依邁步出了電梯，只聽着行李箱滾輪緊随在她身側，走廊裏分外安靜，不遠處開着的門檐邊搬家師傅正往裏推着一個大箱子。

師傅有些吃力地推了兩下，箱子依舊紋絲不動，又背過身來用脊背頂着箱子一側往裏推，喘了兩口氣後，一擡頭就看見跟前停下來的行李箱。

“我來吧。”

說着，齊呈楓便蹲下身擡起箱子下側，讓之與門框死扣住的地方分隔。

師傅讓到一側，喘着大氣：“這箱子可重了，你個小夥子……”

話還沒落地，齊呈楓又起身從門邊擠了進去，從裏側一拉，箱子便進去了大半。

師傅的話也順勢咽了回去。

剩下的東西又交給了搬家師傅忙活，齊呈楓靠在門邊向還停在門外的宣依傾身靠近：“怎麽樣？”

“可以。”

“那當然……”

齊呈楓難得聽見宣依的認可，這一次連語調裏的笑意也難以抑制地外露出來。

隔着箱子的縫隙，宣依收回無所焦點的視線扭頭看向站在屋裏的齊呈楓：“我不是說這個。”

兩人的目光對峙上，齊呈楓的話頓住，在炙熱的目光裏，喉結微微起伏。

“我……”

箱子被完全推進了屋裏，兩人揭開一切遮擋物相視。

宣依踏進屋裏，滿不在意地從齊呈楓身側路過，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在空氣裏，幾個搬家師傅的方言被模糊在耳邊，不複存在。

雜亂裏，齊呈楓只聽見了那句——“你可以叫我‘依依’。”

接下來整個淩亂的房間裏，齊呈楓将他忍了好些年的稱呼盡數喚了出來。

“依依，這個折疊桌放哪兒？”

“這個是什麽啊？依依。”

“依依，那個放着讓我來搬。”

宣依就這麽在一聲聲“依依”裏，腰還沒彎下去就直起來了，腿還沒邁步就被搶了東西。

“依依。”

宣依踮着腳将壁畫挂上，怒氣呵呵地轉過頭看向齊呈楓：“你夠了啊！”

剎那間齊呈楓沖向宣依，這句話的回應是撲面而來的齊呈楓的氣息，他的手臂錯過她的發梢穩穩接住了那幅壁畫。

然後淡淡的鐵鏽味摻雜進了這股氣息裏。

宣依才從驚詫中緩過神，扭頭看向肩側的那支手臂，他的手掌緊緊握着壁畫的一角，鋒利刺穿他掌心那寸皮膚，不深，卻也滲出滴滴鮮血。

齊呈楓皺着眉伸出另一只手穩住壁畫，将它重新挂了上去。

“齊呈楓……對不起……”

被喊的人呢，只是垂眸瞧了眼手掌上那緩緩滲出的一點鮮血，又從桌子上抽了兩張紙擦擦，語氣依舊那樣漫不經心：“多大點血，再隔一會兒自己都愈合了。”

宣依順勢握住他的手。

在兩人溫度交彙那瞬，他的指尖不住彎曲想要掩蓋，宣依兩只手松松握在他的手邊，卻讓他連屈指的力氣都沒了。

宣依低頭看着那道落于拇指邊刺眼的紅，齊呈楓垂眸看着她緊張的模樣。

“依依。”

傷口撫平了宣依所有的不耐煩，順着這聲呼喊擡頭看向齊呈楓微微蹙眉，眼裏泛着似有若無的淚光：“嗯？”

齊呈楓的另一只手撫在了她的眼眶邊：“可以再玩一次那個游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