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59 章

老先生拿起手表,仔細看着,說道:“我年紀大了,有些活兒幹不動了。好在年輕人工作也不馬虎,總算沒有愧對吳先生。”

說完他把手表遞給馬爍,馬爍接過來一看,全新的皮帶,閃光的表盤和锃亮的鋼質表殼,手表背面的底蓋也換成透明的了,能看到齒輪在緩緩轉動。

“它是我接觸的第一塊手表。”老先生說道,“那會還沒有這些表店,我在王府井亨得利當學徒。有一個大雪天,我記得很清楚,吳先生來我們店裏,說想要保養手表。那年頭,有手表的人都不多,更何況懂得手表要保養的,那就更少了。我看他文質彬彬,一身書卷氣,就問他要保養什麽表。他就把這塊表摘下來了,我一看,嚯!歐米茄複雜計時表。別說我了,我師父都未必見過。”

老先生好像回到當年的歲月,微笑着說道:“就因為這塊表,我和吳先生認識了。往後每隔四年,吳先生就會拿着它來找我保養。一次,兩次,三次,這年頭就不知不覺過去了。過了二十年吧,有天來了個大小夥子,是你舅舅吧,他拿着手表來保養,說你姥爺出國了,這塊表給你姥姥戴了。我印象很深,這塊表原配是鋼帶,你舅舅說換成皮帶。我還和他說,原廠的皮帶貴,讓他去東安市場找個商鋪買個國産的,我也給他換上。但是他不樂意,非要換原廠的。”

老先生絮絮叨叨地說着,馬爍好像跟着他回到了過去。不僅是馬爍,王經理和阿珞也都聽得入了迷。

“他總共來過兩次,換過兩次表帶。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保養和換表帶都是一筆不小的錢。我想他在用這種方式懷念吳先生吧。”老先生拿起手表,輕輕撫摸着,“我現在年紀大了,很多事已經都想不起來了。但是看到它,幾十年前的事情就一下子全都想起來了,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小夥子,謝謝你。”

老先生把手表戴在馬爍的手腕上,他的手非常穩,保持着匠人的氣度。

“真好看!”阿珞由衷地贊嘆道。

老先生也點了點頭,說道:“吳先生每次來,也都穿得西服筆挺。你很像他老人家。”

“謝謝您。”馬爍颔首道。

老先生擺了擺手,起身道:“聽說你很忙,就不打擾你了。讓你聽我說了這麽多陳年爛谷子的事,也是難為你了。”

“不。”馬爍急忙說道,“感謝您和我說了這麽多。我會好好照顧它的。以後我來保養,就找阿珞。”

“好啊,就沖你這句話,我也得在這兒幹到退休。”阿珞笑着說。

馬爍回到專案組辦公室,他的全新形象也引起了一陣小騷動。馬爍從這些年輕人的眼中看到了羨慕和向往,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也能成為後輩的榜樣。

“爍哥,這是我們的戰績。”

小趙一邊說一邊把白板推出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最下面有三個名字。

“這三個是我們找到的受害者。”小趙興奮地說道,“用了您說的辦法,把靳巍不用加班的日子挑出來,再從裏面挑出他中途回去加班的日子,目前的成績是三投全中。”

“非常好。”馬爍點點頭,接過旁邊小夥子遞來的咖啡,喝了一大口,“租車公司呢?”

“查到了,确實有個租車公司前天白天從至美家園附近提走一輛大切。這是租車公司提供的合同,是網上租賃的,無接觸自助租車。”小趙遞上一張紙。

馬爍看着那張紙,上面一半是一張行駛證的照片,下面是租賃信息。馬爍看着照片,這個男人眼眶深陷,眼神空洞,面部表情因為神經被破壞顯得猙獰而呆滞,一張标準的毒蟲臉。

“這人是個毒蟲。”小趙果然說道,“當地派出所已經把他控制起來了。”

“毒蟲的駕照為什麽不撤銷?”馬爍攥着那張紙問道,聲音忽然又高又冷。

“因為他之前沒被抓過。這是第一次被抓。”小趙不知道馬爍為何忽然激動,于是小聲說道。

馬爍深呼吸了兩口氣,這才平複了情緒。他松開已經褶皺的紙,擡起頭,幾個年輕人都忐忑地望着自己。

“把他帶回來。”馬爍晃了晃手裏的紙,“一只從沒被抓過的毒蟲。他的社會關系一定很簡單,極少與外界接觸,才可能藏得這麽好。所以,找他借駕照的肯定是熟人。”

“我親自去。”小趙抓起外套。

“還有件事。”馬爍說道,“新港有個游艇碼頭,你們查一查。有必要的話去一趟。”

“查什麽?”小趙聽說去一趟,兩眼都放光了。其他人也興奮起來。

“杜永邦。他曾經是那個碼頭的員工。我現在懷疑杜永邦和徐炳輝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關聯。”馬爍頓了頓繼續說道,“這樣,你們先把毒蟲帶回來晾着,然後去調查杜永邦。”

馬爍環顧四周,目光在一個沉默的年輕人身上停住。他好像姓黎吧,馬爍想了一下,還是姓林?他是這些人裏最沉默的,但是馬爍好幾次看到了他在別人都走以後默默收拾辦公室,整理文檔。需要幹什麽活,他也第一個行動,完事卻不聲不響躲在別人後面。

就是這麽一個老實孩子,自己也沒記住他的名字。馬爍有點不好意思,指着他說道:“你,跟我去做筆錄。”

馬爍把三張照片依次擺在靳巍面前。靳巍掃了一眼,然後平靜地看着馬爍。

“你見過這三個人嗎?”馬爍問道。

靳巍點了點頭,說道:“我做志願者的時候,幫助過他們。”

“除此以外呢?”

靳巍平靜地說道:“我給他們實施了安樂死。”

馬爍被閃了個措手不及,他沒想到靳巍這麽快就認了。

“這三個人,你認清了。”馬爍說道。

“我是看着他們離開人世的,我當然認識他們。”

“那這個呢?”馬爍又拿出一張段建發的照片放到桌面上。

靳巍看了眼照片,面無表情地說道:“不認識。”

馬爍拍了拍之前三張照片,說道:“為什麽這三個你就痛快認了,這個就不認呢?”

靳巍看着馬爍,滴水不漏地回答道:“因為我沒見過他。”他接着反問道,“你們是打算把那些找不到兇手的案子都安到我頭上嗎?”

馬爍把桌上的照片都推到一邊,拿出吳小莉的照片放到桌上,問道:“這個女人你見過嗎?”

“沒有。”靳巍立刻說道。

“那我提醒你一下,她是你表姐。”馬爍說道,“你十二歲的時候,她帶着一個八歲的男孩去了你家。那個男孩應該管你叫……”

“舅舅。”

“對,舅舅。就像你要管這個女人的爸爸叫舅舅一樣。”馬爍點了點吳小莉的照片,“現在想起來了嗎?”

“沒有。”靳巍看着照片說道,“她也死了嗎?”

“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馬爍說道,“好好想想,這個女人,她和她孩子在你家住了好幾天。那會你上六年級,每天放學回家,就會看到……”

“我家裏只有我自己。”靳巍打斷了馬爍的話。

“什麽?”

“我家裏只有我自己。”靳巍重複了一遍。

“那你媽呢?”

“我媽……”靳巍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媽不在家裏住。她會在我回來之前做好飯,然後就出去了。我吃完飯就去溫習功課了。”

“她一整晚都不回來?”馬爍忍不住問道。

“那時候我正青春期,我知道她是幹什麽的,她也知道我怎麽看她。”靳巍說道,“她為了不和我發生沖突才這麽做,從六年級到高三,我們只有周末在一起吃兩頓飯。”

“那你呢?”

“我?我每天吃完飯,把碗刷了,然後學習。學到十二點,睡覺。第二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從抽屜裏拿十塊錢,那是她留給我的一天的生活費。”靳巍陷入了回憶,“她說只要我每次能考年級第一,她就保持這個相處模式。所以我拼命學習,拼命學習,就是不想見到她。”

馬爍沉默了片刻,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千多個夜裏,她要去哪裏?她能去哪裏?”

“所以我是個混蛋。”靳巍說道,“冷血的混蛋。你不用罵我了,我這些年每天都在罵我自己。我也想殺了我自己。”

“其實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一樣。”馬爍說道,“我妹從小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小孩。我爸媽大概覺着我廢了,就專注培養我妹。那些年我也不願意回家,哪怕在大街上蹲着也不想回去。他們越覺得我廢,我就越要廢給他們看。于是我就抽煙、打臺球、劫小孩錢。那時候我就想,如果家裏沒人,每天我回家都能自己呆着,那該多好。”

馬爍說完這番話,兩人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靳巍忽然說道:“你可能還劫過我呢。”

“是嗎?”

“是。我看你眼熟。”

兩人相視,忽然同時笑了一下。

“後來呢?你怎麽變好的?”靳巍問道。

這一次馬爍沒有強調提問的人是他,他沉默了一會,說道:“因為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就算我不對別人負責,我也要對自己負責。而且我本來是想做一個好人的,我怎麽能因為別人對我不好,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壞人呢?”

又是一陣沉默,靳巍說道:“你這是真心話,還是說給我聽的?”

“聽着。”馬爍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軟肋是你母親,但我以後盡量不用這個來刺激你。”

靳巍愣了一下,目光中竟流露出一絲感動。

馬爍探過身子,繼續說道:“但是挖出你的全部罪行,既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使命。所以我會追查到底的。我知道你也是個有使命感的人,否則你幹不出這種事。其實你對你母親有很深的感情,也懷着很深的愧疚。就像你說的,你也想自殺謝罪。那你為什麽沒動手?肯定有更重要的人和事等着你守護。”

說到這裏,馬爍把段建發的照片挪到桌子中間,盯着靳巍說道:“以前我以為你守護的人是餘詩詩,但看來不是。那是誰呢?徐炳輝?他有什麽值得你保護?”

馬爍點着照片,繼續說道:“你為什麽會替他殺人?你不應該是這種人。”

“我不認識……”

“他兒子死了!”馬爍說道,“段育明,徐炳輝的投資人,段建發的兒子,上周六夜裏,被人用拐杖綁住身體,放在馬路中間,被卡車撞死了。就像段建發一樣!”

“砰!”馬爍猛地拍了一下照片,把震驚中的靳巍驚醒。

“你到底幫徐炳輝幹了什麽!”馬爍質問道。

靳巍沉默了許久,終于說道:“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以我媽媽的在天之靈發誓。”

馬爍盯着靳巍看了一會,緩緩說道:“徐炳輝的幾個主要投資人我會挨個調查。我會查他們的利益關系人裏有誰死于非命。如果是你幹的,我一定能找到證據。”

靳巍的眼睛終于發直了,他在擔心什麽?他又在隐瞞什麽?馬爍繼續說道:“今天就到這裏吧。”

他站起身,看了看這間審訊室,緩緩說道:“放在十五年前,所有人看到咱倆都會認為,如果真要有一個人要坐在你那裏,那也應該是我,而你至少會坐在我的位子上。所以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局面?你有很多時間獨處,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