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56 章
馬爍坐在警車裏,看着康養中心的辦公樓,徐炳輝就在那裏。
五分鐘前武桐告訴他,段育明控制的一家投資公司投資了泰谷康養中心。經偵處查到這筆資金的來源正是大魯村資産管理公司。
真相終于浮出水面:徐炳輝和段育明合謀害死了段建發,作為回報,段育明投資徐炳輝的康養中心,而靳巍和窦勇則扮演了殺手的角色。所以,窦勇和段育明接連被殺,靳巍被抓,這一切都是沖着徐炳輝來的。套牌大切諾基也是為了讓警方注意到徐炳輝。
現在的問題是,徐炳輝到底有多少人脈是用這種方式結下的?
馬爍似乎看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罪惡深淵。可是他還不能進去抓走徐炳輝,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找到徐炳輝犯罪的直接證據。他甚至無法證明段建發遭遇的車禍也是一起謀殺案。
相反,如果讓徐炳輝發現了自己在懷疑他,他一定會想辦法銷毀證據,比如清除掉和靳巍的聯系記錄。
對,他們有自己的聯系方式。馬爍大腦飛轉着,靳巍的手機裏有徐炳輝的電話和微信,但是除了春節互發拜年信息以外沒有聯系過。可是徐炳輝把餘詩詩被警方調查的事通知了靳巍,所以他們一定還有別的渠道聯系。
明知道徐炳輝就是兇手卻無從下手,這種感覺真是窩囊。馬爍想起九年前把他們打入谷底的那起案子,大概也是這麽一回事。那種深深的無力感,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說什麽找到破綻分化兇手的策略,那都是之後才想到的,說到底不過是事後諸葛亮罷了。如果當時他能想到這個辦法,也許就能攔下憤怒而盲目的搭檔了。
這就是人生的考卷吧,上次做錯的題目,這次變個樣子繼續出給你。
馬爍還在胡思亂想,辦公樓門開了,徐炳輝朝警車快步走過來。馬爍嘆了口氣,推門下車,迎了上去。
“這麽大陣仗!”徐炳輝一邊走一邊招手,“什麽風把你們吹來了?”
馬爍快步沖到徐炳輝面前,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小聲說道:“徐總,我們來調查一些事情,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哪裏話!配合公安是公民的義務嘛。”徐炳輝壓低了嗓音,“不過,我們這裏真的牽扯到什麽案子了嗎?我們可是馬上要上市了。”
“的确有點麻煩,您還記得我之前問過您的那個叫靳巍的人嗎?”馬爍極力表現得淡定,他也不能保證能不能騙過徐炳輝。
“記得啊,他以前是我們這裏的志願者。”
“他給病重的人實施安樂死,已經被我們掌握實際證據了。”馬爍低聲道。
“這樣啊!”徐炳輝驚道。
“案情比較複雜,我就不和您多說了。”馬爍回頭看了下正在陸續下車的同事們,“我們需要調取咱們這裏的監控記錄,我的同事還要走訪一些人。”
“沒問題。”徐炳輝立刻說道。
“嗯……”馬爍看着閃爍的警燈,拿起對講機說道,“小趙,你們把車開到第二停車場,這裏都是病人,不要吓到他們。”
“謝謝,你真的很細心。”徐炳輝誠懇地說道。
“徐總,有幾個問題我也得走訪一下您。”馬爍掏出記事本。
“咱們去涼亭裏說吧。”徐炳輝擡頭看了看如洗過的藍天,“多好的天氣。”
“靳巍的母親确實住在平價部,她也确實是通過我的關系進來的。”徐炳輝停頓了片刻說道,“我和她是老鄉,這個你知道嗎?”
馬爍搖搖頭,問道:“你是甘肅人嗎?我以為你是南方人。”
“你看得真準。”徐炳輝笑着點點頭,“我祖籍确實在南方,但我也确實在甘肅出生長大的。”
馬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您對靳巍有一定了解。”
“不。”徐炳輝搖搖頭,“我是在他母親入院後才知道他的。後來他從國外回來照顧母親,我們接觸就多了。因為我們都有留學經歷,有些共同話題。”
“看來您對老家鄉親還真照顧。”馬爍說道。
“我家裏條件不好,從小就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靳巍的母親,我管她叫姑,她非常善良,也很照顧我。所以,我這也算是一種報答吧。”說到這裏,徐炳輝嘆了口氣,“沒想到她的兒子竟然是……”
馬爍觀察着徐炳輝說謊話時的樣子,這個男人的演技真的已經如火純青了,也許他說的謊話自己都會相信吧。馬爍配合地嘆了口氣,問道:“他在陪護母親期間,有沒有什麽極端表現?”
“你這樣說的話,還真的有。”徐炳輝看了眼馬爍,然後雙手抱在胸前,低下頭說道,“母親去世後,他留在這裏做志願者,這就是極端表現了。”
“為什麽呢?”
“首先,人在面對負面情感的時候會本能地逃避。”徐炳輝看了看馬爍,“比如親人去世了,正常人都會想搬出去一段時間,有條件的甚至會賣掉房子。或者從新裝修。這是正常的反應。”
“沒錯。”馬爍點頭表示同意。
“但是他母親去世後,他一直留在這個環境裏,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而且還做志願者。”徐炳輝搖了搖頭,“你知道志願者是最苦最累的工作,每天要接收大量的負面能量。”
“當時你沒有警覺嗎?”
“沒有想到這方面。不過為了他心理健康,我也找他談過,希望他能接受一下心理評估,然後做适當治療。”徐炳輝攤開手,“但他拒絕了。醫生治病最重要的是病人配合,否則就是零。可他又是故人之子,我又不好這樣放棄他,就把他留在身邊,也算有個照應。結果去年年底的時候,他忽然要走,我怎麽挽留都沒用。”
“他在這裏有什麽朋友嗎?”
“他和每個人都很好。”
“和誰有矛盾嗎?”
徐炳輝沉默了片刻,說道:“他和每個人都很好。”
馬爍趕到市局已經中午十一點了,然後又在市局門口排了十分鐘隊。
就算開着警車,他照樣被門口的管理員攔下來。他告訴管理員自己來A11會議室開會,管理員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馬爍。
“A11的會開完了。”管理員說道。
“開完了?”馬爍吃驚地說道,“可是我們領導讓我來彙報……”
管理員眼中露出同情的目光,于是揮了揮手,說道:“直接下地庫。”
接着他走到馬爍的車後,朝下一輛車喊道:“接人的都到胡同外面等着,這裏不讓進!”
馬爍開車進了地下停車場,找了個車位停下,給武桐發信息說自己到了。武桐很快給他回了一條信息,讓他找3號電梯坐到5樓。
馬爍坐在車裏定了定神。一個小時前,武桐忽然給他發來信息,讓他到市局彙報工作。他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要彙報什麽。彙報他已經找到了兇手,但就是沒有證據嗎?還是彙報他發現了兩個兇手,但還沒抓到人?
既來之則安之吧,馬爍放棄了思考,推門下車,穿過彌漫着尾氣和二手煙味道的停車場,走進電梯。
電梯門再次打開,樓道裏空曠寂靜,和樓下的車水馬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馬爍的心情一下就平靜了好多。這時身側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轉過身,看到一個年輕女警。
“你是東城支隊的?”小女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高傲地問道。
“對。”
“跟我來。”小女警轉身往回走。
小女警帶着馬爍走進等候室。讓他在這裏等着,然後推開另一扇門,蹑手蹑腳地走進去。馬爍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立刻又緊張進來。
很快小女警出來,朝他招了招手。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走進那扇門。
一間不大的會議室,裏面坐着三個人。一個瘦小的老頭居中坐着,他的腰板挺得筆直,像一座鐘。左邊坐着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的,像是在機關工作多年的人,臉上露着和氣的笑容。右邊是武桐,小女警走到武桐身邊坐了下來。
“這是我們隊的馬爍。”武桐小聲介紹,然後對馬爍說道,“這是梁局,這是刑總的馬隊長。你別緊張。”
馬爍點了點頭,他能感覺到梁局的眼神正在自己身上打量,于是比剛進來時更緊張了。
“你是趙陽的搭檔?”梁安治開口問道。
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馬爍忽然全身發木,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
“可以。”梁安治看了看武桐,“九年了還這麽精神,這就對了!”
“他還是看了您緊張,平時更精神。”武桐笑着說。
“好。”梁安治點點頭,然後看向馬爍問道,“你還記得那個案子嗎?秦國力女兒的案子?”
馬爍一怔,他沒想到梁安治竟然會問起那個案子。秦國力就是九年前女兒被仇家報複吸毒的前任隊長,也正是因為那那個案子,他和搭檔雙雙被下放。
“秦國力上禮拜死了。”梁安治轉頭對被稱作馬隊長的男人說道,馬隊長忙不疊點頭附和。
“他死之前我去看他。”梁安治繼續說道,他的語氣平緩,好像在說一件很普通的小事,“他得了癌症,醫生說是抽煙抽的,我看他就是想閨女想的。”
馬隊長沉痛地點點頭,說道:“他女兒好像死了幾年了。”
“自殺了。”梁安治擡眼看了一眼馬爍,繼續對馬隊長說道,“他死之前托付我給他報仇。到底是個老實人,臨死了才敢說點心裏話。”
梁安治停住了話頭,會議室裏安靜下來,但馬爍能感覺到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空氣中纏結。
“請領導放心。”馬隊長說道,“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案子破了。”
梁安治轉過頭,把目光放在馬爍身上,似乎在等他表态。
“我不認識秦國力。”馬爍忽然說道。
這句話像一把利刃,切開了糾纏在一起的空氣。對面四個人都愣了一下。
“所以我該慶幸。”馬爍繼續說道,“不必背着讓他死不瞑目的負罪感。”
“啪——”馬隊長拍了下桌子,壓着嗓子斥責道:“你怎麽和梁局說話呢!”
梁安治擡起手制止了馬隊長,然後平靜地說道:“接着說。”
“九年了……”馬爍頓住,他用力咬着牙,臉繃得像一塊鐵板。
一陣沉默,馬爍再次開口:“我就想問問您,我當年有沒有做錯。”
梁安治迎着馬爍的目光,拿起水杯,又放下,然後說道:“你是想問,當年把你調到東部隊的處理有沒有錯,對吧。”
“不。”馬爍搖了搖頭,“把我調到哪裏,我都必須服從。我是問我當年向調查組如實報告我搭檔毆打嫌疑人,到底有沒有錯。”
又是一陣沉默。
“沒錯。”梁安治終于說道,“你做的完全正确。”
“謝謝,九年來我就在等這句話。”馬爍看了一眼武桐,武桐也看着他,她眉頭緊鎖,眼中流露着感同身受的目光。
“我明白了。”梁安治點了點頭,“這個說法九年前就應該給你。就像這個案子,九年前就應該查下去。”
“現在要往前看了。”馬隊長看着馬爍說道,“你就說,你有沒有信心把這個案子查下去,搞個水落石出?”
馬爍冷冷道:“當然,破不了的案子就是債。我可不想背着這些東西過一輩子。”
“辛苦了,年輕人。”說罷,梁安向前探了探身子,他筆直的腰板終于微微彎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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