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43 章

馬爍再見到魯娟,發現這個女人好像老了二十歲,花白的頭發像一蓬幹草,臉上全是皺紋,眼角掉下來,腰背更是塌得不成樣子,完全沒有了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種風韻和美感。

馬爍看她情緒萎靡,于是直奔主題,問她知不知道張宏生前玩不玩手機游戲或者網游。

魯娟看着馬爍和焦闖,眼睛深處射出怨毒的寒光。但她不敢得罪兩人,因為她還住在她和張宏的家裏,這個房子可能随時會被警方沒收。

“你放心,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馬爍說道,“但是作為被害人家屬,你有義務配合我們的調查。”

聽到被害人家屬這五個字,魯娟好像恢複了一點生氣。她确實出軌了,張宏确實要和她離婚,她也确實簽署了離婚協議,但兩人終究還沒有離婚。張宏沒有家人了,如果沒人主張,那麽她就有可能作為家屬繼承張宏的遺産了。

她的背稍稍挺直了一點,然後說道:“謝謝警官。我一定配合。”她想了一會又說道,“我記得我老公玩一個塔防游戲,叫什麽方舟。”

“明日方舟?”實習警員問道。

“對。”

“不是這個游戲。”實習警員看向馬爍,“這個游戲雖然是網游,但是玩家之間不能在線交流。”

“還有其他游戲嗎?”馬爍問道。

“還有……”魯娟困惑地撓了撓額頭。

“近兩個月開始玩的,有沒有?”馬爍提示道。

“噢!”魯娟說道,“有個奇跡私服的手游,他好像玩過一陣。”

“什麽時候開始玩的?”

“二月份吧。”魯娟說道,“我還奇怪他怎麽又玩上奇跡了,二十年前的老網游了,我上初中那會玩的。”

“哪個私服?”馬爍問道。

“這就不知道了。”魯娟搖了搖頭,“不過有一點我能肯定,就是他沒在這上面充過錢。”

“你怎麽能肯定?”焦闖問道。

“因為他玩了一個多月,我看還只有三十多級。”魯娟說道,“如果充錢了早就九轉全裝備了。”

馬爍和焦闖對視了一眼,這個奇跡私服很可能就是張宏和那個人交流的渠道。一個随時會關閉的私人服務器,想找到它簡直是大海撈針。再沒有比這個更理想的聊天工具了。

一下子石沉大海,焦闖又開始發愁。他看到馬爍似笑非笑的樣子,于是問他在高興什麽。馬爍告訴焦闖,那個家夥自作聰明,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以為找個游戲私服我們就沒辦法了。”馬爍說道,“他忽略了一件事,張宏找到那個私服一定是掃邀請碼的。”

“什麽意思?”焦闖問道。

“打個比方,你從北京站坐地鐵到西直門,我從東直門坐地鐵到西直門,那麽咱倆同時坐到一個車廂裏的概率有多大?”馬爍問道。

“這是腦筋急轉彎嗎?”

“正常能力測驗。”

焦闖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幾乎沒有吧。”

“如果一定要坐到一個車廂裏,有什麽辦法呢?”馬爍又問道。

焦闖又想了想,說道:“除非之前電話聯系好,我在哪趟車,哪個車廂。然後你在東直門站等我那趟車,上我的車廂。”

“對。邀請碼就相當于能讓我找到你的電話。”馬爍說道,“張宏要用這個邀請碼才能下載游戲程序,然後登陸到那個服務器。”

焦闖點了點頭,問道:“所以呢?”

“所以你一般都用什麽掃一掃?”

“微信啊。”焦闖恍然大悟,“我們一直沒查張宏微信的掃一掃!太好了,明天上午我就去網監跟進這件事!”

“兇手處心積慮地把張宏的手機銷毀,裏面一定有很重要的信息。”馬爍分析道,“如果能找到那個游戲私服的數據,也許就離真相不遠了。”

焦闖嘆了口氣,說道:“希望真相出來之前,不會再死人了。”

一條新鋪設的四車道公路通向無垠的黑夜,渣土車遺灑的黃沙在昏黃路燈下飛舞,形成了一團土黃色的迷霧。公路北側是剛剛建成的住宅小區,零零散散亮着幾盞冷燈;南側還是一大片建築工地,黑漆漆的十分荒涼。

交通信號燈剛轉成紅色,一輛渣土車呼嘯而過,卷起的黃沙騰起幾米高,一瞬間便淹沒了整個路口。這本是個十字路口,因為南北向還沒有貫通,交通信號燈存在的意義只是保障南北通行的行人。

但是夜間幾乎沒有行人通過,加之這個信號燈周圍沒有攝像頭,因此過往的渣土車司機默認這是個封閉路段,随意闖燈通行。

兩分鐘後,第二輛渣土車呼嘯而來,它一邊飛奔一邊抖落着渣土。它沖過路口後,這團迷霧更濃厚了。

交通信號燈再次由綠轉紅,卡車輪胎和瀝青路面高速摩擦産生的巨大噪音由遠及近,又一輛渣土車過來了。

迷霧緩緩散去,車行道的中間,隐約浮現出一個人影。

渣土車快沖到路口時,司機才看清了站在路中間的行人。他不能緊急轉向或者緊急制動,這個速度下,這兩個操作都會造成失控翻車,那沒命的就是他了。他尖叫着抓緊方向盤,輕輕踩下剎車,拼命按汽笛,朝那個人沖了過去。

渣土車沖過路口六十米後才完全停下來,空氣中似乎還回蕩着汽笛聲。司機茫然地跳下車,沿着煙塵滾滾的公路往回走。他打着手電四處尋找,直到照到了一只皮鞋上,他跌倒在地。

所有司機都知道,路面的皮鞋代表死亡。

他似乎聽到一些細細簌簌的聲音,他回過頭,看向身後的濃霧,渣土車的雙閃燈在濃霧中一閃一閃。

當務之急是通知後面的車隊,讓他們減速行駛,不要再撞到自己的車。他掏出對講機,報告了自己在紅綠燈撞人了。然後他爬起來,點亮手電,沿着隔離帶繼續往回走。

走着走着,他聽到了自己的哭聲。

馬優悠囑咐馬爍早點休息,不要喝太多水,然後結束通話,操縱電動輪椅離開房間。天氣好的時候,她在睡覺之前都要到天臺上透透氣,靜心凝神,想想今天發生了什麽,做了什麽,明天要做什麽。

這是她七歲時養成的習慣。媽媽告訴她,這是人嚴格要求自己的第一步,如果連思想上的自省都做不到,何談身體上的自律。人只有做到自省和自律,才能成為優秀的人。

長大後,馬優悠曾經一度丢掉了這個習慣。她認為這只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形式主義,而且媽媽自己也從來不照做。

直到她住進這裏,一開始每天腦子都昏昏沉沉的,什麽都不敢想,好像腳下就是萬丈深淵,睜一下眼睛就會掉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來到這個天臺,看到了刻在牆上的一句話。

“趕快勇敢起來,不然就會像我一樣,軟弱自殺。”

她如醍醐灌頂一般,立刻清醒了。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看到了徐炳輝。

“你叫馬優悠吧。”徐炳輝說道,“我是這裏的負責人,我姓徐。”

說完他朝馬優悠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只是随便轉轉。”馬優悠察覺到徐炳輝擔心她輕生,于是說道,“我挺好的。”

“我知道。”徐炳輝走過來,坐在地上,仰頭看着她,“我早就想找你聊聊。嗯,關于你哥哥。”

“我哥哥?”

“對。”徐炳輝點點頭,“你是個堅強的女孩,我們大家都很佩服你。但你哥哥,怎麽說呢,他沒有你堅強,而且狀态不好。如果繼續放任下去,也許有一天,他會……”

說到這裏,徐炳輝看向天臺的邊緣。

馬優悠聽懂了徐炳輝的意思,她艱難地探過身子,說道:“徐醫生,你能不能幫幫我哥。”

“我們一起。”徐炳輝認真地說道,“可是你要做好準備,因為你要背上更重的擔子了。”

“沒事。”馬優悠說道,兩道淚水流了下來,“我就這一個親人了,我一定能把他救回來。”

馬優悠嘆了口氣,抹掉臉頰的淚水。兩年了,她終于成功了。不僅如此,經過這番錘煉,她也變成了更堅強的人。她撿回了每日自省的習慣,這讓她活得更有目标,也更有動力。

她看到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穿着得體的公裝,像是這裏的員工。女人也看到了她,朝她招了招手,然後走過來。

“你好。”女人自我介紹,“我是這裏的新員工,我姓餘,叫餘詩詩。”

“你的名字真好聽。你還沒有下班嗎?”馬優悠問道。

“我住在這裏。”餘詩詩笑着說。她已經習慣了別人恭維她的名字,但這個女孩的贊美還是讓她甜到了心裏。

“你也喜歡這個天臺嗎?”馬優悠問道。

“是啊。”餘詩詩迎面吹着風,“在這裏吹吹風,什麽煩惱都沒了。”

“你真厲害!剛一來就發現了這裏最好的地方。”馬優悠笑道。

餘詩詩一笑。她沒有告訴馬優悠,她早就知道這個“最好的地方”了,她還在牆上刻下了一句遺言呢。

“還沒問你的名字。”餘詩詩笑着問道。

“我叫馬優悠。”

餘詩詩一愣,竟然是那個警察的妹妹。

“很高興認識你。”餘詩詩笑着說道,“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馬優悠和餘詩詩來到天臺的邊緣,從這裏能遠眺市區的夜景,就像一片平原上的銀河。

馬優悠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說道:“我在這裏獲得了新生。”

“是嗎?”餘詩詩眺望着遠方,溫柔地問道。我也在這裏獲得了新生呢,她在心裏說道。

“哪個女孩子也不想自己變成這樣,對不對?”馬優悠忽然問道。

餘詩詩看向她,她臉上還挂着笑容,餘詩詩稍微放下心。

“可是我也有了很多別人沒有的東西。”馬優悠接着說道,“我哥哥以前就是個笨蛋。但他現在是最好的哥哥。”她嘆了口氣,看向遠處璀璨的燈火,“我也不知道這樣交換值不值,但我至少看到了生活中美好的部分。”

生活中美好的部分。餘詩詩想起父母在電話中向她忏悔,想起嫂子今天上午賣掉了門市房,下午就把錢打到了她的賬戶上。她想起了徐炳輝,在經歷上周末的瘋狂之後,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克己紳士的男人。他給她一張銀行卡,裏面有一百萬。她不在乎錢,她在乎別人在乎她。

她想起那個男人,他現在在哪?他還好嗎?

“生活沒有值不值。”餘詩詩緩緩說道,“我們沒有智慧去評判生活的價值,更沒有能力索取額外的東西。生活也不會因為我們的祈禱就變得仁慈。但是無論生活變成什麽樣子,發現它的美好是我們能争取到的唯一的樂趣。”

“姐姐。”

“嗯?”

馬優悠仰起頭,看着餘詩詩說道:“謝謝你來這裏工作。”

送馬優悠回到房間後,餘詩詩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套裝修精美、有中央空調和新風的一室一廳。面積雖然不大,但整潔溫馨,她一個人住剛剛好。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但她心裏總有一根刺紮着。她擔心這一切只是生活折磨她的另一個惡作劇,甚至每次手機鈴聲響起,她都會心驚肉跳。

手機鈴聲猛然響起,她吓得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她才睜開眼睛,看到屏幕上“馬警官”三個字。

“這麽晚打擾你了。”馬爍說道,“事關你的人身安全,我想和你見面。”

“現在嗎?”

“對。”馬爍說道,“你還在凱賓斯基嗎,我去找你。”

餘詩詩剛想說自己在康養中心,忽然想起來馬爍的妹妹也在這裏。她本能地意識到不應該告訴他,于是說道:“我不在那裏了,要不我們約個地方吧。”

“好,你發個地址給我。”馬爍說道,聽筒裏同時傳來了關車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