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9 章

隊長辦公室是個套間,裏屋是武桐的辦公室,外屋原本是會客室,現在沙發茶幾都挪走了,擺上了馬爍的辦公家具。

馬爍敲了敲門,走進辦公室,裏屋的門虛掩着,他走過去,看到武桐正坐在辦公桌後面辦公。

“以後進來不用敲門。”武桐的眼睛還在電腦屏幕上,“這是鑰匙,你收好。”

馬爍看到桌角放着一把鑰匙,于是拿過來串在鑰匙串上。他工作十年,還從未看到有人獲得和隊長一起辦公的特殊待遇。他知道武桐在全力支持他,他十分感激,卻無以言表。

“怎麽了?”武桐看到馬爍站在那裏發呆,于是探出頭問道。

“謝謝你。”馬爍說道,“但我擔心會給你添麻煩。”

“添什麽麻煩?”武桐笑着說,“如果連自己欣賞的人都挺不了,這個領導當着還有什麽意思?”

“那謝謝你了。”

“別光嘴上說,要用實際行動報答我。”武桐伸出手,攥了個拳頭。

馬爍認真點了點頭。

“你剛才賣那個關子,我也沒想明白。”武桐站起來說道,“你和我說說你怎麽能找到靳巍?”

“說出來就不靈了。”馬爍也笑了。

“行,那你先去查,我發幾個郵件,一會過去找你。”武桐說道,“等你的好消息!”

馬爍回到座位,打開電腦,接入SSD硬盤,打開監控錄像,按照隔壁鄰居提供的時間,大概晚上21:45,他往前推了十分鐘,點擊播放,畫面中不斷出現晚歸的人和外賣員。

外賣員進進出出,馬爍猛地點擊暫停,畫面定格在三個外賣員前後走出樓門口的瞬間。他前後播放這個兩秒鐘的畫面,然後放大圖片,臉上露出笑容。

“找到了。”馬爍喊道。

“這麽快!”武桐立刻放下電腦,小跑着來到他身邊。

“你看這個畫面。”馬爍一邊說一邊點擊播放鍵。

三個外賣員前後走出樓門,畫面定格。

“哪個是?”武桐問道。

“第三個。”馬爍指着最後一個人說道。

“為什麽?”

“前面兩個人都是一邊低頭看手機一邊趕路,急着去送下一家。只有後面這個人不緊不慢地往前走。”馬爍說道,“這不是外賣員的狀态。”

“嗯。”武桐拍了拍馬爍的肩膀,“還有嗎?”

“還有這雙鞋。”馬爍放大圖片,“這個人穿了一雙timberland的戶外靴,一千多塊錢。且不說外賣員會不會穿一雙又貴又沉的大黃靴送外賣,就算會,上周五下雨,會有人穿它趟水嗎?反正我是舍不得。”

“沒錯。”武桐湊到屏幕面前,“這個人的身高體型也很像靳巍。”

“你去忙吧。”馬爍說道,“我要看周六的監控了。”

上周六還是下雨天,又是周末,除了幾個頂風冒雨的外賣員,幾乎沒什麽人進出。馬爍很快就找到了周五出現的可疑人,他依然穿着大黃靴,而且這一次的破綻更明顯了。

他走進電梯後直接按了八層,卻沒有拿手機确認訂單或者打電話的操作,直到走出電梯也沒掏出手機。馬爍記得這個電梯不是每層都停的,很多老舊高層居民樓的電梯只停5層、8層、11層等樓層。按一層八戶計算,八層的配送範圍至少是二十四戶。正常的外賣員怎麽可能記住外賣是送給誰家的。

馬爍又回放周五晚上的電梯監控,電梯裏只有另外兩個外賣員,也就說大黃靴周五沒坐電梯。馬爍再往前回放,也沒有找到他坐電梯上樓的畫面。

所以這家夥根本就不是外賣員。

後面的工作就可以交給實習警員了,馬爍終于松了口氣。他看向窗外,一天又要結束了。

武桐讓馬爍按時下班,去商場給妹妹買個生日禮物。馬爍走進更衣室,所有人都向他行注目禮,他們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疑惑,甚至帶着嫉妒和敵意,但再也沒有輕蔑和不屑。

馬爍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從前也沒人和他打招呼。好在他的更衣櫃在更衣室另一側,尴尬不會持續太久。然後他轉過一排更衣櫃,看到焦闖坐在那裏。

他剛要說話,焦闖沖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趕緊換衣服,停車場等你。”焦闖小聲說道,然後從他身邊走出去。

馬爍換好衣服來到停車場,焦闖正坐在車裏發呆。馬爍上了車,焦闖一言不發開車離開隊部。半小時後,焦闖把車開進自家小區,馬爍這才想起來,焦闖的妻子侯琳說過周三請他來家裏吃飯。

“我沒買東西。”馬爍着急道,“找個超市。”

焦闖沒理他,把車斜着停在便道上,熄火下車,從後備箱裏拿出兩瓶青花瓷二鍋頭、兩條中華香煙和一個大果藍。

“我把錢轉給你。”馬爍掏出手機,小聲說道。

焦闖沒有搭理馬爍,拎着煙酒往樓門走去,然後拽開門,回頭看着他。馬爍趕緊跟過去,從焦闖手裏接過禮物。

焦闖打開家門,一股煙火的暖意湧出來。剛剛還面色陰沉的焦闖忽然聲調提高了八度,喊道:“我回來啦!”

侯琳系着圍裙從廚房出來,她戴着浴帽和口罩,熱情地向馬爍問好。

“嫂子好。”馬爍也提高了八度。

“你好!焦寧,出來叫叔叔。”侯琳叫道。

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從房間走出來,眼皮都沒擡,含混不清地說了句叔叔好,然後又轉身回房間了。

“別回去了,洗手準備吃飯了。”焦闖喊道。

“不想吃。你們又抽煙喝酒的。”焦寧皺着眉頭說道,“我一會還有網課呢。”

“那……”焦闖說道,“那你先回去,一會讓你媽給你端過去!”

客廳中間擺上餐桌,餐桌上擺滿了菜,茶幾已經挪到電視櫃旁邊了。焦闖悶着頭坐在餐桌邊開酒瓶,侯琳還在廚房炒菜,馬爍夾在中間十分不自在。

“白的啤的?”焦闖終于開口了。

“都行。”

焦闖倒了三杯白酒,拿起煙和打火機,給馬爍使了個眼色,然後推開陽臺門走到陽臺上。

馬爍跟着走到陽臺,一股夜風吹進來,夾雜着植物的清香。

焦闖點上煙,把煙和打火機遞給馬爍。馬爍接過來,放到一旁的花架上。

焦闖清了清嗓子,小聲說道:“一會吃飯的時候……”

他轉頭看着馬爍,馬爍也看着他。

“工作上的事別和我媳婦瞎說。”

“好。”

焦闖又沉默了,低着頭抽完煙,才悶悶地說道:“走,吃飯。”

兩人回到客廳,侯琳正好端着菜過來。焦闖立刻用高八度的音調喊道:“兄弟,你坐這兒,別客氣啊,這都是家常菜!”

“真是不好意思,給嫂子添麻煩了。”馬爍笑着說。

“嗐!一家人說這個。”侯琳擺了擺手,“你們先喝着,我去收拾收拾。”

侯琳說完話又轉身離開,焦闖和馬爍坐定,焦闖端起酒杯,這杯足有一兩。

“一半吧。”焦闖說完把酒杯端到嘴邊,張圓了嘴巴,吞下去一半,然後打了一陣激淩。

馬爍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半。

“你可以啊!”焦闖先給馬爍的碟子裏夾了片紅腸,然後夾了一片塞進嘴裏。

“呼——”馬爍吐了口氣,把紅腸吃掉,“這是42度的嗎?”

“這是53的。”

兩人對視,忽然同時哈哈大笑。

“幹了吧。”焦闖端起酒杯,“第一次跟你喝酒。”

兩人這才第一次碰杯,然後同時幹掉杯中酒。

焦闖放下酒杯,吃了一塊紅燒肉,然後問道:“你不是酒精過敏嗎?”

馬爍想起來這是上周五中午和焦闖、劉斌吃飯時,他因為下午要替武桐去接江臨放學不能喝酒,臨時編的理由。

兩人對視,又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哥倆笑什麽呢?”

馬爍轉頭看去,侯琳摘掉了浴帽、口罩和圍裙,大波浪長發搭在肩上,穿着一件紅色高領羊絨衫,臉上還畫了很鮮豔的妝,顯得韻味十足。

“嗐!怎麽還扮上了!”焦闖驚嘆道。

“就抹了個口紅。”侯琳端起酒杯,“來,兄弟,嫂子敬你一杯。哎呀,你們都喝一杯了?那我追你們一下。”

馬爍還沒來得及阻止,侯琳一仰脖幹掉了一杯白酒。

“你嫂子也是場面人。”焦闖一邊說一邊拿起酒瓶,給三個杯子倒滿了酒。

“來,嫂子敬你。”侯琳說道,“你還沒成家呢吧。”

“沒有。”

“這麽帥的小夥,眼界高。”侯琳笑着說,“嫂子敬你一杯。”

沒等馬爍說話,侯琳一仰脖,第二杯白酒又幹掉了。

“你慢點!你當誰都跟你似的拿白酒當雪碧喝!”焦闖急忙攔着馬爍,“你不用追她,按你的節奏喝。”

“謝謝嫂子款待。”馬爍也幹掉了一整杯酒。

“快快快!趕緊吃口菜。”侯琳和焦闖趕緊往馬爍的碟子裏夾菜。

“兄弟你太實在了。”侯琳拍了拍馬爍的肩膀,樂呵呵地說道,“你不用這麽喝。我跟你說一般人都喝不過嫂子。哈哈哈,你看他耳朵都紅了。”

“你沒有難受吧。”焦闖問道。

“沒事。”馬爍笑着說,“嫂子做了這麽一大桌菜,我要是不喝完,那就太沒禮貌了。”

焦闖急得指着侯琳說道:“我跟你說,你別這麽喝了啊,他這人實在。你也是,你幹啥了就二兩酒幹下去了。你也太實在了吧。”

“哈哈哈。”侯琳一邊點頭一邊笑,“你這麽一說我想起斌子來了。他跟你喝一杯酒,那小嘴巴巴的能說出花來。”

焦闖哈哈大笑,笑完了輕輕嘆了口氣。

“對了,斌子呢?你怎麽不把他也叫來。”侯琳問道。

“斌子借調到支隊了。”

“已經開始借調了?那你呢?”侯琳驚訝地問道。

焦闖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馬爍看着焦闖左右為難、一臉窘迫的樣子,忍不住說道:“我們隊裏有個重點案件,現在闖哥是專案組組長。”

“真的!老公!”侯琳雙眼迸發出驚喜的目光,立刻沖過去,給焦闖一個大大的擁抱。

焦闖皺着眉,一臉苦澀,輕輕撫摸着侯琳的後背。

“老公,你太棒了!你太棒了!”侯琳挂在焦闖身上搖晃着。

“行了行了,兄弟還在呢。”焦闖拍了拍侯琳的後背。

侯琳坐回來,拿紙擦了擦濕潤的眼角。

“兄弟,不怕你笑話。”侯琳說道,“我擔心老焦這麽多年了。他業務強人品也好,就是不會為人處世,太耿直了。所以這麽多年也沒再進一步。真的,我聽這個消息比中了五百萬還高興。兄弟,你一看就是能人,以後你多幫襯幫襯我家老焦,嫂子在這先謝謝你了。”

說完侯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看你!又幹!”

“沒事,兄弟你随意。”侯琳漂亮的臉漲得緋紅。

“咱們兩口吧。”焦闖端起酒杯,和馬爍碰了一下。

侯琳說了很多她和焦闖的往事,在她眼中焦闖是英雄,是家裏的頂梁柱。焦闖曾經讓她驕傲過,但是這些年其他人越來越好,焦闖卻原地踏步,她也逐漸擔心起來。

侯琳擔心長期得不到認可會讓焦闖失去自信,更怕他因為被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甩下而絕望。如果一個男人絕望了,那麽他的家庭就毀滅了。所以,當侯琳聽到焦闖成為專案組組長的消息,她無比欣喜。

焦闖和躲在屋裏的胖小子,就是她的全世界了。

“嫂子是做什麽工作的?”馬爍問道。

酒精上頭,他倒是沒有別的感覺,就是覺得房間裏的燈更亮了。

“嫂子是護士,對了,嫂子身邊很多優秀的小姑娘,回頭給你介紹。”侯琳熱情地說道,“我們醫院是高幹保健醫院,平時工作壓力不大,也沒有其他醫院那些麻煩事,挺好的。”

這時焦闖的手機響起了語音通話的鈴聲,屏幕上彈出一個名叫“玉桂狗和飛翔大叔”的微信好友。馬爍掃了一眼頭像框,是一張JK短裙和長腿的照片。

馬爍第一次在焦闖手機上看到這個照片的時候,她還叫“kuromi”,而焦闖的微信昵稱就叫“飛翔的重卡”。

馬爍看了眼侯琳。焦闖的手機就在侯琳眼皮底下,她也看到了,但她立刻把臉扭過去,拿起酒瓶給馬爍倒酒。

“公事。”焦闖拿起手機去了卧室。

“來,兄弟,嫂子敬你一杯。”侯琳端起酒杯,笑眯眯地說道。

馬爍看着她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的手在抖,胸口起伏,玫紅色的嘴角也抑制不住地打顫。

馬爍想不明白,有這麽漂亮賢惠的妻子,有這麽溫馨幸福的家,焦闖為什麽還要去外面勾搭那些比他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小女生。果然是圍城嗎?城外的人羨慕城裏人的天倫之樂,城裏人卻憋瘋了想逃出去自由飛翔。

焦闖就不擔心自己出城飛翔的時候,城外進來個男人把城占了嗎?以侯琳的條件,想攻城的男人估計也不在少數吧。

馬爍端起酒杯,和侯琳幹了一杯酒。

“你和闖哥都倒班,孩子怎麽弄?”馬爍為了打散尴尬,随口問道。

侯琳嘆了口氣,說道:“小時候還好,讓我爸媽帶。現在就只能我們倆錯開時間自己管。好在孩子懂事,知道自己學習,沒讓我們操心。”

馬爍點了點頭,也許所有警察的老婆都會這麽說,可如果不這麽說,她們還能怎麽說呢?他意識到自己提了個愚蠢的問題。很多中年人聊天時都會問起別人生活中的麻煩,與其說他們關心別人生活得如何,不如說他是想證實別人過的也不如人意,自己并不孤獨。

“聽說你們的副隊長就不用值夜班了,是嗎?”侯琳問道。

“嗯。”馬爍點點頭,“逢年過節要領導值班,平時不用。”

“那就好。”侯琳滿意地嘆了口氣,又給馬爍倒了一杯酒,“如果老焦這次能當上副隊長,就真的解決我們家大問題了。你不知道,我們現在連給孩子報奧數班都不敢,因為在海澱那邊上課。沒人接送。”

“對。”馬爍點點頭,“上周六我送你們的時候,聽你在車上打電話了。”

“老師覺得我們孩子還是塊料,想培養一下,我們更不能拖後腿了。你說孩子上學,一年一年的,耽誤了一點就跟不上了。”侯琳舉起酒杯說道,“老焦拖家帶口的,嫂子盡量安排好,萬一因為家裏點有事耽誤工作,還請你多擔待。”

“你言重了。”馬爍說道。

侯琳看了眼卧室緊閉的房門,小聲問道:“這次老焦有希望上副隊嗎?”

馬爍知道說有希望對侯琳來說是飲鸩止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他更不能直白地告訴侯琳焦闖近期表現很差,甚至工作開小差被領導抓住了。這就像給一個癌症末期的病人注射嗎啡,不注射活活疼死,注射也會死,但不再痛苦。

于是他點了點頭,言不由衷地說道:“闖哥前段日子破了個大案,現在很有希望。”

焦闖從卧室出來了,侯琳沒有問他在和誰聊天,也不再談副隊的事,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焦闖臉上洋溢着快樂和笑容,馬爍十分确定這份快樂是剛才那通通話帶給他的。

馬爍忽然産生了一股窒息感,他想盡快逃離這裏,因為他非常讨厭焦闖,他怕自己忍不住拍案而起,把真相告訴侯琳。

吃過晚飯,焦闖送馬爍出來打車。焦闖還一直和妹子聊語音,越說越露骨,最後竟然說到今天夜裏偷偷跑出去,約妹子去酒吧“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