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7 章
武桐驚訝地發現,餘詩詩遠比她想象的堅強。不,不是堅強,是麻木。這個逆來順受半輩子的女人早就習慣面對各種厄運,眼前這一幕可遠遠比不上她聽到丈夫手術成功的那個瞬間。
況且,就算她招認,她能招認什麽呢?她丈夫死于心髒病發作,而且屍體也早已火化,就連死亡現場都已經成為了別人的家。只要她不說自己明知道丈夫有心髒病,還故意驚吓他導致心髒病發作死亡,這個案子就翻不了。
下午五點,焦闖兩手空空回來了。武桐把馬爍、焦闖連同三個實習警員叫到會議室開案情分析會。
首先發言的是焦闖,他照本宣科地說道:“我去餘詩詩租住的小區,看了3月14日晚上的監控記錄,沒有發現可疑人。也不能這麽說,其實是因為那個小區進出人員非常複雜,不好排查。我在那棟樓裏轉了幾圈,只要有心,絕對能避開攝像頭到餘詩詩家。”
說到這裏,焦闖停了下來,看着武桐。
“你繼續說。”
焦闖停頓了片刻說道:“我建議不要在這上面浪費時間了。”
他以為武桐一定會反駁自己,沒想到武桐點了點頭,宣布撤銷這個工作項。
“馬爍,你有什麽想法?”武桐問道。
馬爍沉吟了片刻,說道:“餘詩詩丈夫死于心髒病,從結果來說這個案子很難翻了。但假設餘詩詩和靳巍合謀吓死了她丈夫,餘詩詩的動機很好理解,那靳巍的動機呢?我覺得他是出于同情。”
武桐點了點頭,示意馬爍繼續說下去。
“因為同情,靳巍殺了窦勇兒子,殺了餘詩詩的丈夫。”馬爍說道,“那麽他也有可能因為同情殺了其他人。”
“可是他殺了張宏的父親張全友呢?也是因為同情嗎?”焦闖問道。
“那是意外。張宏發現了窦勇兒子死亡的疑點,要挾窦勇幫他殺父,否則就告發他。窦勇沒辦法只好找到靳巍,求他幫忙。為了避免暴露,靳巍答應幫張宏殺了張全友。”馬爍回答道。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還要殺張宏和窦勇呢?如果殺張宏是因為張宏曾經要挾過他。那麽窦勇又幹什麽了?他也要挾過靳巍嗎?”焦闖又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殺窦勇,而且用那麽極端的方式。”馬爍說道,“也可能他們之間有什麽我們還不知道的事。”
“張宏呢?張宏死那天他可是在三亞呢。”焦闖繼續發問。
“他還有個同伴,和他一起去山西招工的。”馬爍提醒道。
“好了!說你的結論。”武桐問道,結束了這場無意義的讨論。
“找到下一個受害者。”馬爍說道,“如果靳巍真的是一個連環兇手的話。”
“具體點。”武桐說道。
馬爍走到白板前,寫下“同情”、“病人”、“折磨”、“解脫”。
“他因為同情而殺人,他同情那些長期受病痛折磨、也給家人帶來巨大負擔的病人,他把他們殺掉,解脫他們,也解脫他們的家人。窦勇的兒子和餘詩詩的丈夫都符合這個模式。”
武桐點了點頭。
“其實我們去找靳巍的時候,他就已經向我們宣示他的行動綱領了。只不過把綱領扣到了窦勇身上。”馬爍敲着白板,“他知道我們懷疑他,但他不怕,因為他覺得我們找不到證據,就算懷疑他也不能拿他怎麽樣。他在挑釁我們。”
“那你有辦法了嗎?”焦闖指着白板問道,“你就拿這個去抓靳巍,然後跟他說,我們找到了你的作案動機,你最好趕緊認罪。Are you kidding me?我們手裏可是一點證據都沒有。”
馬爍想了一下才意識到焦闖說了句英語,他不想再看癱在椅子上滿臉不屑的焦闖,轉頭對武桐說道:“靳巍本來是康養中心的志願者,後來去了臨終關懷中心。同樣是志願者,在哪幫忙不一樣,為什麽非要去臨終關懷中心?”
“那邊有更多目标。”武桐說道。
“對。”馬爍點頭道,“所以,我的想法是去臨終關懷中心調查,如果我判斷沒錯的話,去世的人裏肯定有靳巍殺的。”
“那得查到猴年馬月?”焦闖插嘴道,“你知道養老院一天死多少人?”
“只要查到一個就夠了。倒查,從最近的死者開始。”武桐說道,“明天就啓動。散會。”
幾個人起身往外走去,武桐在後面說道:“焦闖,你留一下。”
馬爍走出隊部,看着夕陽餘晖,心裏忽然空落落的。他本能地想找個地方打發掉時間,直到夜深人靜再偷偷回家,第二天天亮之前再溜出來。
去洗澡是個好主意。他昨天晚上把餘詩詩帶回來以後,就在休息室裏對付了一宿,到現在後背還有些發酸,去泡個澡很能解乏。
他走到浴池門口,看到收舊家具的老頭坐在平板車上和浴池老板聊天,忽然想起來馬優悠說要回家住,讓他把舊家具賣掉,再重新收拾下房子。他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可是根本沒有實際行動。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在逃避,就像他不敢回家一樣。
“大爺,留個電話,我想把家具都處理了。”
“行啊。那你回去先收拾收拾,倒空了我再上門。”老頭說道,“留神把細軟都翻出來,別跟着家具一塊賣了。”
馬爍點點頭,轉身朝着地鐵站走去。
他換了兩條地鐵線,跟着晚高峰的人流湧出了西紅門站。遠處宜家商場的巨幅廣告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馬爍跟着人流走進購物中心,迎面而來的正是宜家那個民主設計的廣告。他想起和武桐認識的第一天就來逛宜家,武桐還給他解釋民主設計的含義。然後他們一起逛宜家,吃快餐。武桐點了一份雞腿飯,然後毫不扭捏地把一根大雞腿啃得幹幹淨淨。
他又想起武桐昨天晚上一反常态和餘詩詩喝酒。人在脆弱的時候才喝酒,武桐這樣堅強的職業女性,為什麽會在那個時候變得脆弱?
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包裹再嚴密的心也會露出柔軟的部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只是因為關心她才會緊張,僅此而已。想到這裏,馬爍松了口氣,一口咬住雞腿。
吃完飯,馬爍獨自去逛展廳,他不知道該看什麽,只好看別人。他看到一對情侶,男人拿着皮尺,女人拿着記事本,兩人一邊丈量尺寸一邊商量哪幾樣家具可以堆滿一面牆。
這才是逛家具商場該有的樣子,馬爍羨慕地看着他們,再想想自己連家裏尺寸都沒量就來逛商場,就這樣逛一百年也是白逛。
你必須要做出改變了,就從現在開始,今天必須買個東西回去。馬爍一邊對自己說一邊左顧右盼,最終買了個專門切水果的橡木墊板。
他拎着墊板走進家門,深吸了口氣,按下開關,燈亮了。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看到家的模樣,他想起了父母和過去的生活。
這一刻,他淚流滿面。
馬爍睜開眼睛,天亮了。
他摸了摸臉,眼淚早就幹透了,好像壓根就沒有哭過一樣。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再害怕哭了,哭不會讓他脆弱,逃避才會。一夜之間,他的身體裏好像慢慢生出了一種力量,他覺得那就是勇氣。
他一路跑到隊部,早餐攤的老板驚訝地問他今天怎麽來這麽晚。他向老板微微一笑,老板的表情更詫異了。
焦闖拉着臉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今天他沒玩手機。看到馬爍進來,他把報紙疊好,面無表情地把馬爍拽到停車場。
“武桐是怎麽知道我沒回來的?”焦闖冷冷地問道。
明明是焦闖開小差,現在他卻理直氣壯地質問自己,好像自己是出賣同伴的叛徒一樣。馬爍深呼吸了一口氣來舒緩情緒,然後盡量平靜地告訴焦闖,武桐是如何從他回來的用時判斷他是坐高鐵回來的,進而猜到焦闖沒有回來。
焦闖聽完後也愣了一下。
“你為什麽回去之後要和她報告?你不是家裏有事嗎?”焦闖盯着馬爍問道。
“因為她問我。”馬爍毫不客氣地說道。
焦闖沒想到馬爍會直接回怼他,竟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語言反駁。
“你不應該想我有沒有打你的小報告。”馬爍繼續說道,“你應該想武隊為什麽會盯上你?”
“為什麽?”焦闖問道。
“這是你該想的問題,不是我。”甩下這句話,馬爍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轟——”車子咆哮了一聲,然後發出哮喘一般的聲音,同時抖動起來。焦闖翻了個白眼,用力拽開副駕的車門。
在前往臨終關懷中心的路上,焦闖一直焦躁不安,終于忍不住說道:“我哪裏有問題了?不就是晚回來一天嗎?這在以前也不叫事啊!再說我還是搭着休息日出差呢,這個她怎麽不提?如果我周一去,今天都回不來呢。”
馬爍看了一眼焦闖,平靜地說道:“你既然覺得自己沒問題,為什麽不和她打個招呼?”
“這他媽是兩回事!”
“這是一回事。”馬爍說道,“其實你已經意識到自己錯了,就是不敢承認。而且你一被人說中錯誤就惱羞成怒,這毛病是你老婆慣出來的嗎?”
“你說什麽!”焦闖喊了起來。
“人一旦發脾氣就會變成笨蛋。”馬爍說道,“昨天開會,你除了第一個問題水平在線,之後越來越糟糕。你是忘了讨論案情的原則嗎?不問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可是你後面所有問題都是毫無建設性的,那不是在讨論,是在質問。”
說到這裏,馬爍看了一眼焦闖,然後繼續說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三個實習警員,他們都驚呆了。他們根本想不到,堂堂十幾年的老刑警竟然會問出這麽低級的問題,這些問題連他們都不會問。因為你考慮的不是辦案,而是怎麽在武隊面前挽回顏面。你的方法就是壓制我,所以我說的每個字你都要反對。可是我說的對,你的反對就成了強詞奪理。如果你是領導,有人像個傻子一樣在你面前胡說八道,你會不生氣嗎?”
焦闖一副要發火的樣子,但直到馬爍說完這番話,他也沒有開口。
“你心平氣和地想想,昨天的你是不是很蠢?”馬爍看了一眼焦闖,“你再想想,你說塑料英語的時候是不是更蠢?”
“你他媽是想教訓我嗎?”焦闖氣得發抖。
馬爍微搖了搖頭,然後說道:“我就是好奇,這麽多年從來沒人指出過你的問題嗎?可能我也不應該多嘴。”
接着他做了個封嘴的手勢。
臨終關懷中心比康養中心寒酸太多了。如果不是門口的牌子,馬爍以為到了一個破敗的工廠家屬區。這裏有四棟三層紅磚樓,年代都已經很久遠了,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盡管在陽光明媚的上午,這裏依舊寂靜無聲,死氣沉沉。
一號樓下停着幾輛小轎車,側邊山牆下停着三輛黑色金杯車,每輛車的車頭都綁着黑色花團。
馬爍把車停在一輛大衆轎車旁邊,和焦闖走進一號樓。
一層有有個三十平米大小的門廳,地上鋪着上世紀風格的地磚,門廳正對着樓梯,左邊有個簡陋的圓弧形前臺。
前臺後面坐着一個矮個中年男人,搖頭晃腦,一臉不耐煩。
馬爍向他出示證件,然後問道:“我們要這兩個月的死亡名單。”
男人瞟了他一眼,嗆聲道:“死的多了,我們這兒天天死人。”
“去世前癱瘓的。”馬爍又說道。
“那可巧了,死之前都癱瘓了。”男人說道。
“長期癱瘓的。”
“時候都不短。”男人翻了個白眼。
“嘭!”焦闖猛錘了一下桌面,然後繞到前臺後面,把男人拎起來。
“你會不會好好說話!”焦闖的吼聲在空曠的樓道裏産生了回聲。
“哎喲,您別急啊,樓裏的都睡着呢。”男人立刻軟了下來。
“我們昨天晚上就跟你們領導打好招呼了!說得清清楚楚!怎麽着?到你這兒不好使呗!”焦闖繼續吼道。
“沒有,沒有。您息怒,我這就給您找。”男人嬉皮笑臉地哀求道。
焦闖松開手,男人跌坐在椅子上。他整了整衣服,打開電腦。
“這幾天靳巍來了沒有?”馬爍問道。
“誰?”男人擡起頭看着馬爍。
“靳巍。一個志願者。你不知道嗎?”
“噢,您說志願者啊。”男人說道,“那我不知道,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人管。”
“沒人組織嗎?”焦闖問道。
“飯都不管,還組織。”男人哼哼唧唧地說道,“他們是來幹活的,又不是來當大爺的。”
“好好說話!”焦闖又瞪起眼睛。
男人下意識一躲,向焦闖賠了個笑臉。
“找着了!這個表全,什麽信息都有,我都給您拷走,您慢慢看。”男人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
“這是什麽表?”焦闖問道。
“收費表。”男人笑着說,“再沒別的比它準了。”
“我們去病房看看。”馬爍說道。
“您随意,不過您有個心理準備,反正一般人不好接受。”男人點頭哈腰地說道,“我就不陪着您了。”
“為什麽不好接受?”焦闖問道。
男人的笑臉忽然變得古怪起來,說道:“這地方叫臨終關懷中心,這裏面住的都是馬上要死的人了。要死的人身上都帶着死氣,一堆要死的人死氣更重,所以您看這院子沒有,連個鳥都不做窩。您就不覺着膈應嗎?反正那幾個樓,我們都是能不進就不進。”
“有沒有志願者在那邊?”
“有,護工,志願者,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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