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2 章

聽到馬爍說靳巍有個破綻,武桐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馬爍看着後視鏡裏的武桐說道:“他一直暗示我們窦勇殺了兒子,你覺得是為什麽?”

“賊喊捉賊。”

“那他不怕我們找窦勇核實嗎?”馬爍說道,“所以他知道窦勇死了,我們死無對證。”

“對。”武桐點點頭。

“但他沒和我們提起窦勇已經死了。”馬爍說道,“我今天早上和康養中心的徐總說過窦勇被人殺了。如果徐總也和他說了,那麽按照正常人的反應,一個被無辜牽扯進命案的人肯定會質問我們,會表現得困擾甚至憤怒。”

“如果徐總沒和他說,他又是怎麽知道窦勇死了?”武桐接着說道,“到昨天為止,窦勇家人都不知道窦勇已經死了。而且窦勇家人也不會向他報喪。所以如果徐總沒和他說,就只可能是他殺了窦勇。”

“如果徐總和他說了,他的表現就是做賊心虛。”馬爍說道,“如果有警察誣陷我殺人,我絕對不會請他們喝咖啡。他是窦勇在北京認識的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之一,還是白頭發,還是無人機專家。對了,就因為他和窦勇認識,所以他們在煤場招工的時候他躲在車裏不敢下來。他擔心窦勇認出他。”

武桐也興奮起來:“可是這些也只是我們的推測,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只能用笨方法了。”馬爍說道,“把他查個底掉,找到他的作案動機。他早晚會露出馬腳的。”

“你準備深度調查了?”武桐問道。

深度調查永遠是效果最好的偵查手段,壞處是萬一嫌疑人搞錯了,就會前功盡棄,更重要的錯過了寶貴的破案窗口期,甚至可能永遠查不到真相。

因為客觀因素導致案件無法偵破倒還好說,但如果因為辦案人員的破案策略導致無法破案,就會變成“人為因素”。而所有引入問責機制的部門,人為因素都是最大的禁忌。

所以大家都知道深度調查是好辦法,但是局面不明朗時沒人願意冒險。就像玩德州撲克,沒人在下小盲注時就押上全部籌碼,那就是純粹的賭博了。

馬爍明白武桐的意思,他說道:“這個案子比較特殊,适合深度調查。”

“怎麽合适?”

“第一,他還有個同夥。他們之間聯系的痕跡不會徹底抹除掉的。只要深挖就一定能找到線索。他們就是一根繩上的兩個螞蚱,只要讓我碰到繩,就能把他們抓住。”馬爍說道。

“好。”武桐點點頭,“第二呢?”

“犯罪動機。”馬爍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妹妹認識他,他們都是彩虹基金的志願者。我妹妹和我說了他的情況。他這個人非常奇怪,就像他把1/3的收入捐給慈善機構,這種事正常人幹不出來。”

“你妹妹認為他是什麽人?”

“聖人。天使。”馬爍說道,“好像他的人生使命就是扶危救難。但這種人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對于世俗社會也是危險的。”

武桐若有所思地說道:“因為他們有自己的價值體系,也根本不在乎世俗社會的秩序。”

“所以他的犯罪動機不同于一般的名利情仇。”馬爍說道,“找到他的犯罪動機就成功了一半。”

“還有第三嗎?”武桐繼續問道。

“第三,就算不做深度調查,最後也可能破不了案。但如果我知道兇手是他而又讓他逍遙法外的話,我沒法接受。”馬爍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你擔心試錯成本太高,我可以自己查。”

“你自己怎麽查?”

馬爍晃了晃手裏的SSD硬盤說道:“先從這個開始。”

馬爍決定從2月9號開始看起。好在現在有人工智能面容篩選的功能,而且單元門和電梯裏的攝像頭清晰度也足夠高,實習警員很快找到了靳巍在2月9號上午九點下樓倒垃圾的視頻。

視頻裏的靳巍沒有戴帽子,灰白色的頭發辨識度非常高。他按照垃圾分類把垃圾袋放好,然後就回家了。

“繼續。”馬爍命令道。

靳巍下一次出現在監控畫面中是2月13日,幾乎同樣的時間,靳巍下樓倒垃圾,然後回家。

馬爍翻看記事本,2月13日的頁面寫着:下午二時許,頭發花白的年輕人去趙大媽家看房,開一輛大切諾基。

實習警員操作電腦,靳巍下一次出現在屏幕上已經是2月16日早上了。他背着一個雙肩背包,穿着短款夾克走出大門。

出門之前,他戴上了棒球帽。

馬爍命令暫停,看着靳巍雙手一前一後扶着棒球帽時的畫面。他的眼睛看向右側,那是大門外的方向。他的姿态和動作好像是要趁着沒人趕快戴上帽子。

也就是說,他應該不想讓人看到自己花白的頭發。

他既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白發,又不去把白發染了,也許這頭白發對他有着特殊的意義。

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白發,卻在倒垃圾時不戴帽子。這說明他是故意在攝像頭下露臉。

馬爍想起來什麽,他翻看記事本,找到了趙大媽的電話,給她撥了過去。

“趙大媽,我是刑警隊的小馬,我們之前見過面。”馬爍禮貌地說道。

“啊,馬警官,您好。”趙大媽的聲音客氣又驚慌。

“趙大媽,沒事,您別緊張。我就是有個細節想和您核實一下。”馬爍盡量溫和地說道,“您上次說您看到那個小夥子是白頭發。”

“對!花白的!”

“他當時戴着帽子嗎?”

“戴了,小年輕都愛戴的那種帽子,正面還有個圖案,挺流行的,大街上還多人都戴,我一個老太太也不知道是個啥。”

“那您是怎麽發現他是白頭發的?”

“嗐!這不是我正和中介說話呢,他站我後面,把帽子摘了捋頭發。牆上挂着一面鏡子,我就看見了。”

“然後他又把帽子戴上了?”

“是啊,很快就戴上了。可能他也不願意讓我們看見吧。”趙大媽說道,“年輕人誰願意讓人看着自己一頭白發。”

“他那帽子是什麽顏色的您還記得嗎?”

“深褐色吧,白色圖案,圖案鬼畫符似的也不知道是哪國文字。”

“好嘞,就這個事。謝謝您了。”

馬爍挂斷電話,看着屏幕裏的靳巍,他戴着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帽子是深褐色的,中間鬼畫符似的白色圖案是字母N和Y疊在一起的造型。

“你們看2月13號這天的監控。”馬爍說道,“從九點到下午兩點,把每一個沒有露面的男人都記下來,不管是戴口罩的,還是戴頭盔的外賣員,或者故意不露臉的,都記下來。尤其是外賣員和快遞員,他們應該是先進再出,你們找找有沒有沒進就出的。”

三名實習警員臉上都露出苦澀的表情,這個工作不僅枯燥,而且一個恍惚就可能出錯,到時候不僅沒有功勞,反而還會背鍋,真是個又髒又累的活兒。

馬爍看出他們的情緒,這也不怪他們,他們只是初入社會的年輕人。其他人怎麽做事,尤其是那些混得好的人怎麽做事,他們就有樣學樣。而現階段公認前程似錦的就是火線借調支隊的劉斌,就更是他們的榜樣了。

但劉斌一貫耍雞賊、挑三揀四,逢功就搶遇事甩鍋,這也是公認的。所以這些年輕人就會直觀地感受到:社會的潛規則果然是這樣的,還是盡早并軌,少走彎路。

“這樣吧。”馬爍只好妥協,“你們兩個看A門,我們兩個看B門。用2倍速播放,有人進出的時候再放慢。”

馬爍打開表格軟件,做了個以5分鐘為單位的時間軸,要求他們把所有進入這棟樓的外賣員都記下來,用數字編號,等外賣員出來再把數字劃掉。這個方法在11點之前還好用,11點之後外賣員逐漸多了起來。到了12點,經常有兩三個外賣員同時進出,而且他們穿得差不多,非常容易混淆。

馬爍調整了策略,讓他們統計進出總數。

時間進度到了13:30,午間外賣高峰過去,統計結果也出來了,離開的外賣員人數比進入的多了一個。

馬爍暗地松了口氣,感嘆這就是運氣。靳巍肯定沒想到會有人這麽查他,所以穿個外賣員的衣服就出來了。哪怕他換個單元出來,這次沒查出問題,可能也不會再往下查了。

“現在知道怎麽做了吧。”馬爍看着三個警員說道,他們的神情已經從剛才的不屑和煩躁轉成了驚訝和欽佩。

“知道,把這段時間的錄像再看一遍,看看從哪裏多出來一個人。”其中一個回答道。

“這個人假扮成外賣員,說明他做賊心虛。他很可能不坐電梯,因為電梯裏有監控。但是其他外賣員會跑樓梯嗎?”馬爍問道。

三人搖了搖頭。

“所以你們一邊看電梯監控,一邊看單元出入口監控,如果電梯裏出來的人和出入口對不上,可能就有問題了。”馬爍說道。

“也有可能他家住9樓,自己跑下一層,到8樓坐電梯。”另一個舉手說道。

“非常好!”馬爍拍了下手道,“如果你們比對電梯監控和出入口監控沒有結果,就是你說的這種情況了。那就更好了。”

“為什麽?”

“中午送外賣的外賣員,不可能只送一份。”馬爍笑着說,“他們一定會短時間內反複進出電梯。所以一旦你們發現了可疑人,就去找臨近時間他有沒有乘坐電梯,如果沒有就很可能中了。”

“明白!”三人紛紛點頭,眼中都冒出光來。

“只要有耐心,就一定會有結果。加油。”馬爍把一張紙鋪在桌面上,“我現在去找隊長彙報,把你們的名字寫下來。”

三個實習警員的臉上露出驚喜害羞的笑容。

馬爍向武桐做了簡短地彙報,武桐聽完後卻問了一個毫無關系的問題:“你妹妹今天過生日,沒有生日派對嗎?”

馬爍這才意識到,他看向窗外,天已經黑了。他掏出手機,時間是18:15,還有兩個來自三寶蛋糕房的未接來電和三條馬優悠發來的短信。

“壞了!”馬爍撓了撓頭。

“買禮物了嗎?”

“沒有,買蛋糕了。”馬爍一邊給馬優悠回短信一邊說道。

“禮物呢?”

“啊!”馬爍茫然地看着武桐。

武桐嘆了口氣,把車鑰匙放在桌上,說道:“開車去吧,記得補個禮物。”

“謝謝。”馬爍抄起鑰匙向外跑去。

難得今天從中心城區到麥莊的道路沒有堵車,馬爍一路風馳電掣開到康養中心。即便如此,等他抱起蛋糕盒下車時也已經18:58了。

馬爍捧着蛋糕朝裏面跑去,心裏十分自責。去年他趕到生日派對的時候已經晚上19:30了,大家圍坐在桌子旁邊等他,大家辛苦做的一桌菜涼了一半。可是馬優悠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還替他解釋。馬優悠越這樣他就越內疚,那時他下定決心下次絕不再遲到。

前面回廊左轉就是餐廳了,馬爍加快腳步,就在轉彎的一剎那,發現了一個人正迎着自己走來。馬爍來不及收腳,和對方撞了個滿懷,兩人倒在地上,蛋糕盒也脫手了,滾到牆邊。

馬爍定睛一看,和他相撞的竟然盲人杜芃。杜芃的墨鏡甩飛了,睜着一雙灰色的眼睛,正在摸索着自己的拐杖。

馬爍立刻爬起來,把墨鏡和拐杖塞到杜芃手裏。杜芃戴上墨鏡,被馬爍攙扶着站起身,因為被撞到胸腔,又痛苦地彎下腰。

馬爍連聲道歉,杜芃聽出是馬爍的聲音,雙手扶着他說自己沒事,讓他不要擔心。

馬爍想起馬優悠多次和自己說過,在康養中心裏有很多行動不便的人,一定要注意靠右側走的規則,更要避開盲道。他因為着急拐彎時沖到左邊,才撞上了走在盲道旁邊的杜芃。

馬爍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光,一是為了自己撞到了杜芃,二是為了摔得稀爛的紅絲絨蛋糕。

很快馬優悠和幾個朋友從餐廳裏出來,看到眼前的一幕,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對不起大家。我給大家添麻煩了。”馬爍內疚地說道。

大家嘴裏說着沒事,但表情也都十分尴尬,場面很快陷入沉默。

“怎麽了?”杜芃問道。

“我把蛋糕摔了。”馬爍說道。

“蛋糕在哪?”杜芃在馬爍耳邊說道,“帶我去。”

馬爍攙着杜芃的手,蹲下來,摸到蛋糕盒。

杜芃摸索着把蛋糕盒擺正,摸到了紅絲帶。他順着紅絲帶,一路摸到蓋子上的絲帶花,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朵花很漂亮吧。”他笑着說,“是紅色的嗎?”

“粉的。”馬爍回答道。

杜芃讓馬爍托着蛋糕盒,他雙手伸到盒底,輕輕一拉,粉色絲帶解開了。他又摸了摸盒底的邊緣,然後輕輕一轉,筒形的盒蓋打開了。他舉起盒蓋,露出了摔壞的生日蛋糕。

他把手伸進盒蓋裏,刺啦一聲,取出了裝着生日皇冠、蠟燭和一次性餐具的塑料袋。

“你怎麽知道在這裏?”馬爍忍不住問道。

“圓筒蛋糕盒只有兩個地方能放這些東西,盒底,或者粘在蓋子裏。”杜芃笑着說道。

馬爍看着一塌糊塗的蛋糕,和挂在邊緣搖搖欲墜的白色巧克力生日牌,心情比紅絲絨裱花還稀碎。

“馬警官,幫個忙。”杜芃端着蛋糕底托站起來,“把蠟燭插上。”

馬爍如夢初醒,哆哆嗦嗦撕開塑料袋,把一根蠟燭插在蛋糕中間,順便把生日牌放回原來的位置。他忘了自己不抽煙,下意識摸着口袋,嘴裏喃喃念叨着火呢火呢。

杜芃微笑着對馬爍說道:“我左邊兜裏有火柴。”

馬爍從杜芃兜裏掏出火柴,點上蠟燭,夜色中亮起柔和的光暈。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杜芃唱起生日歌。

其他人跟着合唱起來,一邊唱一邊打拍子,一瞬間,氛圍變得溫馨又浪漫。

“我們去送蛋糕。”杜芃小聲說道。

馬爍一手護着燭火,一手攙着杜芃,把蛋糕護送到馬優悠面前。燭光下,馬優悠笑顏如花,眼睛裏閃爍着鑽石般的光茫。

馬爍給馬優悠戴上皇冠,馬優悠閉上眼睛,許下願望,然後吹滅蠟燭。

大家又鼓起掌來,然後紛紛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給馬優悠照亮。馬優悠坐在輪椅上切蛋糕,第一塊蛋糕遞給了馬爍。

馬爍蹲在馬優悠旁邊,小聲說:“對不起,我搞成這樣。”

“沒事的,哥。他們都知道你是因為工作才來晚的。”

馬爍擡起頭,看着周圍一張張友善的面孔。

“現在請小壽星發表生日感言。”杜芃坐在地上,微笑地“望着”馬優悠。

大家鼓起掌來。

“我在這裏已經住了兩年了。”馬優悠認真地說,“我康複得非常好,所以我也該回家了,也該正式面對新的人生了。我覺得我可以的。”

大家再次鼓掌,杜芃鼓得尤為用力。

“但我還是會每天都回來的。”馬優悠說道,“而且我要坐地鐵回來,我要繼續和你們在一起。因為我已經決定把這裏當成我的事業。”

大家歡呼起來,挨個和馬優悠擁抱。

杜芃忽然掏出一個紅色镂空金面的小盒子,舉到馬優悠面前。

“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