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5 章

馬爍站在不足十平米的客廳裏,客廳中間擺了一張折疊飯桌,桌上擺着一個熱氣騰騰的電火鍋。

焦闖坐在椅子上,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玩耍。一個四十多歲的瘦小男人忙活着上菜,不大一會桌上擺滿了肉和菜。男人從櫃子裏拿出一瓶劍南春,小心翼翼地擦掉灰塵。

小男孩玩得興起,不斷在客廳蹦跶,震得樓板直響。男人大聲喝止他,小男孩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動。

“吓唬孩子幹嗎!”焦闖不滿地喊道。

“樓下鄰居經常找來。”男人陪着笑臉說道。

“沒事!兒子!蹦!使勁蹦!”焦闖說道,“我看今天誰敢來。”

聽到焦闖這麽說,小男孩又高興地蹦起來。

“行了行了,越說越來勁。”男人為了不讓孩子蹦,索性把他抱在懷裏。

這時女人從廚房出來,手裏端着一個不鏽鋼盆,盆裏是拌好的調料。

“誰家孩子不蹦!是不是兒子!”焦闖把男孩接到懷裏,“甭理他們。咱該玩玩咱們的。”

“孩子一蹦樓下就來找,樓下一來他就給人賠禮道歉。”女人笑着解釋。

“孩子能蹦幾年?”焦闖瞪起眼睛,“有什麽道歉的。耽誤我兒子發育了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馬爍看到男人一臉讪笑,女人看着焦闖,目光中流露複雜的目光,既有對生活的不滿和委屈,也有對焦闖的贊同和仰慕。

“來,這位警官,咱們入座吧。”男人端起酒瓶開始倒酒。

“他開車,給他整點可樂。”焦闖指使道,“來,兒子坐我邊上。”

焦闖坐在主位,女人坐他右邊,馬爍坐他左邊,男人坐他對面。女人殷勤地給焦闖倒酒夾菜,焦闖毫不客氣,大吃大喝的樣子好像這是在他家。

酒過三巡,焦闖從手包裏拿出一個紙袋子,直接從飯桌上遞給男人。男人立刻起身雙手接過,馬爍這才注意到男人的右手沒有大拇指。

焦闖打了個酒嗝,指着男人對馬爍說道:“你知道他誰嗎?他是十年前全北京最牛逼的賊,讓我給抓了。”

馬爍愕然地看向男人,他尴尬地朝自己笑了笑。馬爍又看向焦闖,他不理解焦闖怎麽能當着一個孩子面說他的父親是賊。可焦闖絲毫沒有覺得不妥,他依舊紅光滿面哈哈大笑。

“媽的,逮他可是費了老勁了。要換別人,再過十年也沒戲。”焦闖說到這還沖男人揚了揚下巴,“是不是!”

“您老确實厲害。但我違法犯罪,早晚落入法網。”男人謙卑地說道。

“這就對了!”焦闖拿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一下,“咱倆喝一個。”

焦闖和女人喝酒的時候,男人輕輕打開紙袋,拿出三把鎖芯。

“你看看這三把鎖有什麽蹊跷。”焦闖淡淡地說道。

男人像是奉了聖旨一樣,立刻端着三把鎖芯起身走進旁邊的房間。焦闖又端起酒杯,和女人碰了一杯。

“怎麽樣最近?”焦闖直勾勾地盯着女人。

“還那樣。”女人坐直了身體,臉上似笑非笑,目光飄向別處。

焦闖點了支煙,靜靜地看着女人,過了好久才小聲說道:“一會找你。”

“嗯。”女人點了點頭。

馬爍看向坐在焦闖身邊的孩子,他正在專注地吃着牛丸,并沒有注意到大人之間的談話。可即便如此,馬爍也如坐針氈。

過了一會男人端着三把鎖芯回來了,臉上帶着狐疑的神色。

“您說這鎖怎麽了?”男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不是問你嗎?”焦闖笑着拿起筷子,眼睛盯着沸騰的火鍋。

“這三把鎖都很正常啊。”

焦闖一邊往碗裏夾菜,一邊問道:“沒有撬過的痕跡嗎?”

“沒有。”男人立刻搖搖頭,“全看過了,沒撬過,都是鑰匙開的。”

“你怎麽能看出是鑰匙開的?”馬爍第一次開口。

男人一愣,然後讪笑道:“報告警官,鎖眼裏頭有好多小棱齒,用鑰匙開的時候,不會碰到這些棱齒的根部。但是用工具開的時候多少會碰到。”

“你看我說的對吧,他當年可是最牛的!”焦闖哈哈大笑。

“你能确定嗎?”馬爍又問道。

“百分百确定。”男人笑了一下,“就連我都不可能一下都不碰到。只要用了家夥一定能看出來。”

“對了,這叫什麽鎖?B型鎖還是C型鎖?”焦闖問道。

“對,也有叫C型的,實際原理都一樣。”男人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鑰匙好配嗎?”焦闖挑了挑眉毛。

“能配這種鑰匙的,反正不多。”男人摩挲着手裏的鎖芯說道,“要不也不能叫C型鎖了。”

“行嘞。”焦闖忽然站起身,“吃飽了,撤了。”

小男孩纏着焦闖,被男人一把拉到身後。馬爍第一個走出戶門,聽到焦闖對男人低聲說道:“這兩天我找你。”

“是是。”男人忙不疊點頭。

焦闖往身後一看,女人立刻點了下頭,拿起外衣說道:“我送他們。”

女人送馬爍和焦闖來到樓下,焦闖讓馬爍到車裏等他,然後帶女人鑽進旁邊黑漆漆的胡同裏。

馬爍在車裏坐了十分鐘,焦闖和女人終于從胡同裏出來。兩人急匆匆地各走各路,焦闖一邊接電話一邊鑽進車裏。

焦闖哼哼哈哈地挂斷電話,對馬爍說道:“走,去新世界接你嫂子。真他媽麻煩。”

二十分鐘後,馬爍把車開到崇文門新世界。焦闖的妻子侯琳正站在路邊,身邊放着食用油、衛生紙等一大堆日用品。

焦闖一臉煩躁推門下車,對着侯琳喊道:“你買這些破玩意幹嘛!網上買直接送到家多好!”

“你們發的卡,不用也浪費。”侯琳小聲說道,往後備箱拎東西。

馬爍也下車幫忙,侯琳下意識用手遮臉,輕聲和馬爍打招呼。她雖然長得很漂亮,但衣着非常樸素,也沒化妝,神态舉止更是流露出一股不自信,可見長期生活在焦闖影子下。

焦闖一邊搬東西一邊抱怨:“你買點別的不行嗎!買件衣服也行啊!”

“看了,沒合适的。”侯琳說道,“再說今天超市打折,這一大桶胡姬花才七十塊錢。”

侯琳越說焦闖就越煩躁,他把侯琳推進後排座,然後悶頭把剩下的東西堆進後備箱裏。

焦闖回到車裏,轉身對侯琳正式介紹:“這是我們組新調來的,小馬。在我們隊年輕人裏是數一數二的。這是我媳婦。”

“嫂子好。”馬爍點頭道。

“辛苦你了!小馬。下周找時間上家裏吃飯。”侯琳殷勤地說道。

刑警圈裏有個老派的傳統,身為前輩的妻子要主動邀請後輩吃飯,一是體現作為嫂子的熱情和關懷;二是拉近感情,萬一以後執行任務時遇上什麽危險能關照前輩。現在講這種傳統的人越來越少了,侯琳能這麽說至少證明她很在意焦闖的安危。

“哎呀,現在不興那套了。”焦闖立刻說道。

“下周三吧,我休班,正好能在家準備準備。”侯琳執意道。

焦闖又不耐煩起來,說道:“準備啥,去外面吃還方便。”

“小馬,那就說定了。下周三晚上來家裏,嫂子給你做打鹵面。”侯琳對馬爍說道。

馬爍應付了兩句,車裏又恢複了安靜。過了一會,一個被侯琳稱為琪琪媽的女人打來電話,商量給孩子報名奧數班的事情。

“王老師給我打電話了,說琪琪和你家君君都挺有潛力的,如果能報名的話最好報上。只要能拿上名次,将來進重點初中就穩了。”琪琪媽高亢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裏格外清晰。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的。”侯琳溫柔地說道,“可是奧數班在海澱呢,這每天來回接送不是小事啊。大人還好說,孩子受得了嗎?”

“嗨!誰家不這樣啊?”琪琪媽立刻說道,“要麽怎麽說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呢。反正就這幾年,咬咬牙就過去了。要是你家君君也去,咱們兩家就輪流接送孩子,也好有個照應。”

“行,我和老焦商量商量。”侯琳看了一眼焦闖,“他還沒下班呢。”

“那我等你電話。王老師今晚就要回信,你抓緊吧。”

侯琳挂斷電話,轉頭看向車窗外,車裏又恢複了安靜。

過了好久,焦闖清了清嗓子,說道:“該去還得去啊。”

“可是王老師侄子的事……”

焦闖嘆了口氣。王老師侄子叫王東,是東部隊的協警。他能說會道,和劉斌等人關系很好。他偶然得知焦闖的兒子在王老師的學校上學,再一打聽,竟然就是王老師班裏的學生。于是沒過多久,焦闖的兒子就成了進步生。

焦闖對劉斌的多嘴十分不滿,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和王老師搞好關系。不久前東部隊協警隊空出個副隊長,王老師便拐彎抹角讓焦闖幫忙運作。焦闖本來不怎麽看好王東,但礙于情面又不好直說。

這次王老師推薦焦闖的兒子上奧數班,就是想告訴焦闖,你要抓緊了。更深的意思是:你攥着我侄子的前途,我攥着你兒子的前途,咱們誰也別大意。

就算焦闖有心幫忙,他也沒這個能力。這種事從來都是隊長安排,連分管協警隊的副隊長都只有建議權。他要想運作這個事就得打通武桐的關系,或者當上副隊長。可是現在無論哪條路他都看不到希望,就算有希望,他也不願意為了王東這個油滑的家夥浪費這麽寶貴的資源。

“昨天家長會,她和你說這個事了嗎?”焦闖問道。

“沒說。”

“嗯,沒那麽快。”焦闖降下車窗,煩躁地點了支煙。

“別拖了。王老師要給君君他們班送小升初呢。”侯琳低聲說道,“再拖也拖不過三年吧。要不我直接和王老師說不去算了。”

“不行!”焦闖忽然吼了起來,“我這不是想辦法呢嗎!”

侯琳看了馬爍一眼,似乎在為他們夫妻間的争吵向馬爍道歉,接着縮回到角落裏,轉頭看向車窗外。車裏又恢複了安靜,就這樣一直到焦闖家。

焦闖住在一棟九十年代蓋的高層塔樓裏,在中心城區,這樣的居民樓正處于最尴尬的時期:住着不舒服,又輪不到拆遷。焦闖從家裏推出一輛平板車,把東西拉上去,然後又返回來。

“你今晚有事沒事?”焦闖問道。

“沒事。”

“沒事現在就出發吧。”焦闖說道。

馬爍愣了一下,問道:“去哪?”

“去腦癱兒家。”焦闖把煙頭踩滅,“找他爸聊聊。”

焦闖說得輕描淡寫,但腦癱兒家遠在山西大同,開車要五個多小時。

“明天早上出發的話,到地方也下午了。”焦闖說道,“又耽誤一天。”

馬爍看着這個藏在燈影裏的男人,他雖然不知道他們剛才為什麽吵架,但能理解他們遇到了麻煩。能讓一對中年夫妻擺到桌上讨論的麻煩,肯定不是用錢就能解決的簡單麻煩。焦闖無能為力,所以他想逃避。

男人逃避生活困境的方法通常都是工作,他們甚至幻想只要我成功了、有錢了就能立刻化解所有麻煩,萬事順遂皆大歡喜。這一點馬爍也深有體會,因為他的爸爸是這樣,他曾經的搭檔是這樣,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餘詩詩坐在堆滿化妝品的梳妝臺前,專注地敲打筆記本電腦。她從下午開始坐在這裏,不吃不喝,到現在已經四個小時了。她唯一一次離開梳妝臺是在兩個小時前,開鎖師傅上門修鎖。

師傅指着拆下來的安全鎖和她說這是被人為改造過,所以她每次上鎖的時候能扳過去,也能聽到喀噠一聲,但是鎖舌彈不出來。師傅建議她再換一套C級防盜門鎖。她想起馬爍也是這樣建議她的,于是換了一套新鎖。開鎖師傅走後,她又回到梳妝臺前拼命工作。

今天上午十點,她在凱賓斯基的豪華客房裏醒來。微信裏的工作群已經吵成了一鍋粥:昨晚她公司另外一個銷售團隊搶走了他們團隊談妥的客戶,而且老板已經認可了這個結果。這意味着他們所有人第一季度獎金都泡湯了,更意味着她無法支付下季度房租和因為治療抑郁症透支的信用卡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發呆了一個小時。然後她翻身坐起,打電話給酒店前臺問房間一天多少錢。前臺告訴她1800元,徐先生付了十天。她問能不能把房退掉,現金退給她。前臺回答可以,她立刻收拾好,拿錢走人。

她用昨晚徐炳輝給的兩萬塊錢還了信用卡;再用酒店退給她的現金去中介公司交了房租,還剩下兩千多。她不是不想換個房子,可是換房不像徐炳輝說的那麽輕松,她在中介押了一個月的房租,如果現在退租這筆錢就要不回來了。而且她一年前租這個房子時租金還很低,現在再也找不到這個價格了。

所以她只能換把鎖繼續住在這裏,她沒有矯情的本錢。

經理是個比她小三歲的刻薄男人,他曾經暗示她和自己上床,就能在團隊裏活得舒服一點。但她沒有同意,她讨厭這個長着一副窮酸相還龅牙的男人。結果就是她成了經理的情緒垃圾桶,只要有事情出了偏差,不管誰的錯,經理都會把黑鍋扣在她身上。

這次被搶走大單,經理說是因為她PPT做的不好,甩過來十幾個文件,讓她周一之前全部改好。她也想一走了之,但一個年過四十的女人,沒有過硬的背景或技能,哪裏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周圍忽然漆黑一片,她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保存文件,很快那臺老款筆記本就關機了。她在黑暗中呆了一會,眼睛适應了黑暗,拿起手機,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模式,房間裏才有了一點光亮。

她打着手電走到門口,打開牆頭的閘盒,所有電閘都是合上的。她想起前幾天剛交了電費,不應該是欠費停電,那就是走廊裏的總閘掉了吧。

她穿好鞋準備到走廊看看,剛把手搭在安全鎖上,心裏忽然打了個冷顫,立刻停下開門的動作。她想起新聞裏經常出現歹徒拉斷電閘引誘戶主開門,然後入室搶劫的案件,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她悄悄打開貓眼,把眼睛對上去。外面沒有人。她正要松口氣,忽然看到了一個反常的細節:斜對面樓梯間的兩扇消防門竟然反搭着。

消防門因為閉門器出了故障,只要兩扇門反搭,一刮風就會哐哐響。為了這事隔壁住戶和物業吵了好幾次架,而且只要發現有人去樓梯間抽煙反搭門就在走廊裏罵街,所以這一層的住戶都很自覺地正确關門。

她感覺自己的腿在發軟,身體麻痹地倚在戶門上,慢慢向下滑去,她能感覺手在慣性推動下慢慢轉動把手,但身體卻無法控制,就像一場現實中的夢魇。

就在這時,手機猛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