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9 章

徐炳輝驚訝地走過來和馬爍握手,問道:“你也有孩子了?”

“替同事接孩子。”馬爍尴尬地解釋道。

“噢。”徐炳輝轉了轉眼睛,“我好像聽說過,有一位漂亮女長官的公子在我兒子上一級。原來是你的同事。”

“是我領導。”馬爍下意識解釋,然後笑着說道,“我也不知道您還有個兒子。還有,我發現您對我們公安民警的稱呼總是很奇怪。”

“有嗎?”徐炳輝笑着往後一閃,“我得進去了,低年級的孩子先走。”

馬爍看着徐炳輝走進等候區,和幾個相熟的家長攀談起來。那些家長衣着體面氣質不凡。馬爍想起校外的家長們和他們比起來似乎差了一些,所以家長也有不同的圈子嗎?想到這裏,馬爍懷疑自己是不是進來早了。

學生們終于紛紛湧出來,和家長一起從另一個通道離開。馬爍習慣性地想這個單向進出的設計還挺合理的,避免有人趁機混進來。

指定監護人接的學生們走得差不多了,才輪到非指定監護人接學生,因為生活老師要逐個核實家長的身份。馬爍看到武桐的兒子背着書包走出來,他長得虎頭虎腦,又繼承了武桐的精致五官,是個可愛的小男孩。

但他卻低着頭一個人往外走。

“江臨!”生活老師叫道。

旁邊幾個調皮的小男孩立刻湊上來圍住他,其中一個還大喊:“江臨,你漂亮媽媽沒來啊?”

老師過去驅散了小男孩們,把江臨帶到馬爍面前。江臨擡起頭看着馬爍,馬爍從他黑漆漆的眼睛裏竟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東西——孤獨。

江臨向馬爍深鞠一躬,然後禮貌地說道:“叔叔好,給您添麻煩了。”

接着他又立刻垂下眼睛,乖巧地站着,絲毫沒有七八歲小男孩常見的天性使然的淘氣,顯然是受過嚴格的訓練。馬爍走過去,拿走他的書包。

“叔叔,不用您……”

江臨還想把書包要回來,馬爍順勢把手搭在他後背上,帶他向外走去。

馬爍在學校門口再次看到了徐炳輝,徐炳輝把孩子抱上保姆車的後排座,正要關車門,看到馬爍和江臨走出校門,于是朝馬爍招了招手。

馬爍忽然想起來什麽,三步并兩步走到保姆車旁,低聲問道:“有個叫餘詩詩的女人,你有印象嗎?”

“餘詩詩?”徐炳輝愣了一下。

“她說她和我一起參加過親人互助會。但我也對不上號。”馬爍說道。

“她怎麽了?”徐炳輝問道。

“昨晚她給我打了個奇怪的電話。”馬爍說道,“我們正在通話時,她的電話忽然斷了,我再打回去就沒人接了。我擔心她遇到麻煩,所以想問問你對她有沒有印象。”

“我去問問。”徐炳輝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有消息聯系你。”

“好。”馬爍點點頭。

徐炳輝微笑着按下自動關門的按鈕,自動門慢慢關閉。

徐炳輝把兒子送回西山華府的家中,自從大女兒要上小學,他們就搬到了這個以優質學區著稱的西山第一高檔住宅區。

妻子柴韻正和幾個女性朋友在會客廳喝茶。徐炳輝過來打招呼,柴韻把他拉進書房裏。

“你怎麽了?”柴韻問道。

“什麽怎麽了?”

“你剛才進來的時候臉色很差,是遇到什麽事了?”柴韻一邊說一邊幫徐炳輝脫掉西服。

徐炳輝搖了搖頭,應付道:“沒事。就是今天有點累。”

“你确定沒事?”柴韻摘掉他的領帶,盯着他問道。

徐炳輝疲憊地點點頭,解開襯衫的扣子,坐倒在單人沙發上。

柴韻見他這麽說,似乎也沒什麽要說的了,于是轉身往外走去。

“我一會要出去一趟。”徐炳輝說道,“晚飯不在家吃了。”

“那正好。我們一會也要去逛街。”柴韻說完拉門出去了。

徐炳輝在書房裏換上POLO衫、燈芯絨休閑褲和皮夾克,摘下勞力士金表,換上一塊低調的百達翡麗鹦鹉螺手表,從保險櫃裏拿出一部諾基亞非智能直板手機和兩沓百元鈔票,然後從書房直通地庫的電梯離開。

地庫裏停放着各種豪車,他按下鑰匙,一輛老款大切諾基SUV亮起了雙閃。這輛車是他八年前買的,現在已經很少開了。他開車駛出小區,找了一條偏僻的小路停在路邊,從包裏掏出諾基亞手機,按下一串數字。

電話接通,他松了口氣。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餘詩詩?”

“你是誰!”女人神經質般尖叫起來。

“徐炳輝。”

餘詩詩罵了句髒話,但語氣明顯放松了下來。

“你遇到什麽事了?怎麽招惹到警察了?”徐炳輝開門見山地問道。

“我……”餘詩詩只說了一個字,就陷入了沉默。

“你在哪?我去找你。”徐炳輝看着車載電子鐘說道,“一起吃個晚飯。”

“你要來找我?”餘詩詩不可置信地問道。

“是啊。”

“好。”餘詩詩似乎笑了一下,“您來吧,恭候大駕。”

“你在哪?”徐炳輝又問了一遍。

“我和老公在一起。”

“……”徐炳輝無奈地揉着額頭,“你老公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對啊。”

徐炳輝趕到西郊陵園時太陽已經滑下西山,空氣中彌漫着陰森的濕氣。他遠遠看到餘詩詩站在陵園空蕩蕩的停車場裏,于是開車過去。

餘詩詩上了車,徐炳輝看到這個塗着猩紅嘴唇、眼神渙散的女人,奇怪到底是什麽把她折磨成這樣,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以為你早就不記得我這個手機號了。”餘詩詩首先開口道。

徐炳輝沒有理會餘詩詩,他踩下油門,想要盡快離開這個陰森的地方。

“你怎麽會招惹上警察?”徐炳輝問道。

“如果我說我老公陰魂不散來找我,你信嗎?”

徐炳輝轉頭看向餘詩詩,她看向窗外,臉上一副平靜的表情。

兩人沉默了許久,徐炳輝終于再次開口:“你老公是病死的,你不要有太大心理壓力。再說你照顧他十幾年,對得起他了。”

“我老公是不是病死的我自己知道。”餘詩詩轉臉看向徐炳輝,“你也早就猜到了吧。”

徐炳輝感覺攥着方向盤的手心冒出汗,後背一陣針紮般的刺癢。

“那你別和我說了。”徐炳輝說道,“我什麽也猜不到。”

餘詩詩冷笑了一下,說道:“別人猜不到,你還猜不到嗎?我覺得咱們應該是一種人吧。”

“總之都是過去的事了。”徐炳輝直視着前方說道,“人還是要往前看。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把你折磨成這樣?”

他從手包裏拿出一包沒拆封的軟中華香煙,餘詩詩熟練地拆開點上,吸了大半支,終于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徐炳輝。

徐炳輝越聽臉色越差,直到餘詩詩講到和那個警察通話時手機沒電,徐炳輝問她之後為什麽不開機?現在那個警察在四處打探她。

“我開機了,只不過沒用那張卡。”餘詩詩說道,“因為我忽然想起,我怎麽能去找一個警察?我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什麽叫自投羅網?你有什麽好做賊心虛的?”徐炳輝皺起眉頭。

“難道你不做賊心虛嗎?”餘詩詩反問道。

徐炳輝猛然剎住車,車子停在沒有路燈的小路上。他喘了幾口粗氣,冷冷地說道:“這件事你已經說了……”

“十七年了。”餘詩詩打斷徐炳輝的話,“可是你別忘了,我從來沒有找過你更沒要挾過你。每次都是你找上我的,是你做賊心虛吧。”

徐炳輝無心和她争論,于是從後座把手包拿過來,把錢放到扶手箱上。

“我聽你說這事,好像有人在裝神弄鬼。”徐炳輝說道,“這幾天你先不要上班了……最好也不要回家了。”

餘詩詩看了看錢,又看了看徐炳輝。

“你是不是招上什麽人了?”徐炳輝問道。

餘詩詩慘然笑了一聲,緩緩說道:“我都這樣了,還能招惹上什麽人?”

“那到底是誰呢?”徐炳輝陷入了思考。這件事看似和他沒任何關系,但他卻隐隐感覺危險已經潛伏在黑夜中了。

餘詩詩在徐炳輝的注視下給馬爍打了電話,說自己昨晚手機沒電關機,和男朋友出去喝酒,醉到現在才醒。剛才有個康養中心的工作人員聯系她,她才想起來一直沒和馬爍聯絡,于是打電話向他道歉。

馬爍坐在長椅上,看着遠處玩室內攀岩的江臨,說道:“你沒事就好。”

“對了,你昨晚說那個警察是假的,為什麽呢?”餘詩詩又問道。

“因為如果這個警察只是奉命聯系信息洩露的當事人,他怎麽可能知道你是獨居女性?所以我懷疑這個人已經跟蹤你一段時間了。”馬爍說道,“還有你知道安全鎖是什麽嗎?”

“不知道。”

“安全鎖和門鎖分別是兩個獨立的裝置,安全鎖結構非常簡單,極少有損壞的情況。”馬爍說道,“如果你的門其他部分都完好,安全鎖基本不會壞。那麽就要考慮是不是被人故意破壞。而且想要破壞安全鎖必須從門內側拆除,說明有人趁你不在家時進過你的房間。”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餘詩詩終于低聲說道:“馬警官,你吓到我了。”

“我建議你這兩天先別回去住了,這也是我着急找你的原因。”馬爍看了看時間,19:00了,“如果你還沒有回家的話,去找個管理規範的酒店住下,明天找人把門鎖和安全鎖全換掉。”

“好的。”

“還有。開鎖師傅找你核實詳細地址是正常的。”馬爍繼續說道,“他們也要确認開鎖的人是住戶。下次再有開鎖師傅問你,不用那麽敏感。”

“可是,真的很吓人啊……”

“放心吧,開鎖師傅都是公安局備案的。你下次換門鎖的時候,他不僅要核實地址,還要看房産證和租房合同呢。”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餘詩詩長出了口氣。

“如果你覺得自己有危險,或者認為有人騷擾你,立刻報警。”馬爍看着江臨矯健的身影,已經爬到了反斜面的位置。

“我之前報過警了,但警察什麽都沒發現。”

江臨像個小猴子一樣在空中蕩着身體,馬爍看得手裏都出了汗。

“那肯定是因為你有什麽事沒說清楚。”

一陣沉默,餘詩詩說道:“麻煩你了,馬警官。再見。”

馬爍放下手機,眼睛還在江臨身上。他現在正處于最關鍵的位置,他要靠一只手吊在斜面上,身體擺動,去抓最後一組岩點。他開始擺動身體,松手,用力一抓,另一只手借着擺動抓到了另一個岩點。他向上牽引,接着腰腹用力,一條腿搭到了平臺上,接着一個翻身躺上平臺。

下面響起掌聲,十幾個客人和工作人員都在為他完成高難度動作鼓掌。馬爍也暗自稱奇,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居然有這麽強的核心力量,可想而知他經受了多少艱苦的訓練。

他接上江臨後,原本把江臨送到家就可以了,這時武桐發信息說支隊開會要到晚上,問他能不能多呆一會。如果可以的話帶江臨去商業廣場吃個晚飯,江臨每周末都去那裏玩攀岩。

于是馬爍帶着江臨來到這家廣場,兩人說好先玩兩個小時攀岩,然後去江臨常吃的餐館吃晚餐。江臨十分乖巧,點了常吃的菜,然後坐在沙發上看着外面來往的客人。

“你爬的很不錯。”馬爍給江臨倒了一杯檸檬水。

“謝謝叔叔。”江臨說道,然後又看向外面。

“你做過很多訓練吧。”馬爍又問道。在他和這個小男孩中間,很明顯他要擔負起打破沉默的重擔。

“每天晚上睡覺前做一些。”江臨禮貌地回答道。

“為什麽是睡覺前做?”

“因為早上起床時間很緊張,還要收拾內務,還要出早操。”江臨盯着面前的杯子說道。

馬爍點了點頭,這種在寄宿學校生活的孩子果然自我管理意識比較強,利用睡覺前的時間鍛煉。他忽然聯想到張宏晚上調表,那塊表還在車裏。

“叔叔,你是不是有事?”江臨看出馬爍表情變化。

“你能不能在這裏等叔叔,叔叔去停車場拿個東西就上來。”馬爍說道。

江臨認真點了點頭。

馬爍跑到停車場,可是他忘了自己把車停在了哪個區,只好挨個找。地下停車場都差不多,他找了十幾分鐘才找到武桐的車。他從扶手箱裏找到那個裝着歐米茄超霸手表的皮袋,然後往電梯一路小跑而去。

他回到餐館,看到江臨還在,莫名其妙松了口氣。他走到江臨身邊,摸了摸江臨的腦袋,然後坐到沙發上。

他有些氣喘籲籲,心跳也莫名加快。他深呼吸了兩口氣,打開表袋,拿出那塊價值不菲的手表。

秒針還在轉動。

現在是19:45了,按照44個小時計算,最後一次上鏈時間應該是前天夜裏23:45,而魯娟和王文佳坐進電梯的時間是23:40。他看着轉動的秒針,一扇隐蔽的大門在他的腦海中緩緩打開。

“叔叔,你怎麽了?”江臨看着馬爍一副失神的樣子問道。

“沒怎麽。”馬爍随口說道,他已經沉浸在思考中了。

“媽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她快到了。”江臨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