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 章

餘詩詩從夢中驚醒,心髒狂跳,接着出了一身冷汗。

最近她總做同一個夢:她親手把老公從天臺上推下去;一瞬間她和老公調換了身體,墜樓的變成了她。那種失重感是如此逼真,讓她真以為自己死了,靈魂掉進了一個陌生的空間。

她掙紮着坐起身,窗外電閃雷鳴,窗簾在風中狂舞。她發呆了好一會,終于确定自己是真的醒過來了。

可是,她睡覺前明明已經把窗戶關好了。剛剛停止供暖的早春時節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她都要開着空調睡覺,怎麽會打開窗戶呢?

她後背一陣發麻,這樣的怪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兩個月前一個普通的早晨,她正在洗漱,忽然發現丈夫的牙刷也插在刷牙杯裏。丈夫已經去世快兩年了,他的個人用品也都扔掉了,怎麽會忽然出現個牙刷?

再仔細一看,原來這個牙刷是新的,是丈夫常用的顏色。她通常會在折扣季囤積日用品,比如牙刷就一下買十幾只。自己用粉色的,丈夫用綠色的。丈夫去世後那些綠色牙刷就丢在浴室櫃角落裏。可即便如此,獨居的她從來沒有用過綠色牙刷,難道自己拿錯了?

她雖然有些困惑,但當時還沒往心裏去。過了幾天,新的怪事發生了。她起床後發現桌上的杯子裏竟然有半杯水。可是她為了避免眼睛浮腫,晚上十點後從不喝水。

她吓得不輕,立刻去找物業看監控錄像。但是這棟樓裏有很多小公司,人員複雜,而且除了一樓大堂和電梯間,其他公共區域都沒有覆蓋監控,所以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所以然。

她看出物業經理表面上對她畢恭畢敬,卻根本不信她說的話,把她當神經質一樣看待。

接下來的一周平安無事,她的心情也逐漸放松下來。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靈異事件,讓她徹底抓狂。

這天她醒來的時候,迷蒙間看到身邊有雙眼睛盯着自己。她猛然驚醒,竟然看到了丈夫的臉。她尖叫一聲滾到床下,半天才敢擡起頭,看到了她和丈夫的婚紗照支在床上。她吓得直接打了110報警。

民警查看過她家門窗,都沒有破壞痕跡,又耐心看了當天的監控錄像,也沒有發現可疑人。最後民警建議她去看看心理醫生,是不是對丈夫思念太深,精神方面出了問題,自己夢游拿了丈夫的照片放在床上。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說的是真的,可一沒人身侵害二沒財物損失,單憑床上一張婚紗照就想讓警方立案,是絕無可能的。

民警走後,她卻失眠了,整整失眠了一周。最後她看到鏡子裏眼眶深陷的自己,面盆裏大把大把的頭發,知道再這麽熬下去自己就完蛋了。于是她去看了心理醫生,開了抗抑郁藥和安眠藥。

吃上藥以後,雖然她的精神狀況沒有好轉,但好在夜裏能睡着覺了,至少白天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去上班了。

但藥物也有副作用,比如她開始做噩夢,同樣的噩夢,反反複複。她開始對周邊環境極度敏感,總覺得有人在跟蹤自己。她和心理醫生說了自己的遭遇,心理醫生每次都耐心聽完她的傾訴,然後再向她解釋這屬于精神過度緊張,建議她去嘗試健康的社交活動,以分散對丈夫的思念。

這樣又過了一段日子,她适應了吃安眠藥入睡,抑郁也得到了緩解。唯一讓她不滿的是沒有人真正願意傾聽她的聲音,他們都只把她當成一項工作,只要能把屬于自己的那部分問題解決掉就好了。

她害怕的是她明明看到了鬼,但是沒人相信她說的話;她更害怕的是時間久了,就連她自己也慢慢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看到鬼。

就像現在,她明知道自己又看到鬼了,但腦子裏有個聲音在責備她:你怎麽又開始疑神疑鬼了?你難道忘了因為抑郁症你已經業績墊底一個月了,這個月再完不成指标連工作都保不住了。你都快活不起了,還有什麽資格胡思亂想?

是啊。她天不亮要坐地鐵去二十公裏外的地方上班,等再走出寫字樓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她每天靠711和各種外賣填飽肚子,從中汲取可憐的能量。她小心翼翼呵護着這些能量,再把它們仔細地分配到地鐵、客戶和老板身上,生怕哪天忽然不夠了,自己就像耗盡電池的機器人栽倒在地。

她關上窗戶,拉好窗簾,接着拿出一片安眠藥。如果非要做夢的話,希望這次是部喜劇片。她暗自祈禱着,一口吞了下去。她現在必須趕緊睡覺,明天還有兩個重要客戶要見,她絕不能再為那些破事分神了。

況且,也許真的是自己沒關緊窗戶呢,那個把手最近總脫扣。

卧室裏恢複了黑暗,不久響起均勻的呼吸聲。

黑洞洞的門口不知何時多出了兩顆紅點,懸浮在半空中。就在這時,一連串閃電從窗簾透進來,照出了一個站在卧室門口的人影。

光亮很快被黑暗吞沒,人影也重歸于黑暗,只留下兩顆紅點,繼續盯着睡夢中的餘詩詩。

馬爍看着兩顆紅點變成四顆紅點,再變成十二顆,紅點慢慢發出藍光,跳動起似有似無的火苗。早點鋪老板又添了一塊蜂窩煤,然後把水壺架到煤爐上。

馬爍從小就被禁止接近煤爐,更不用說像其他住胡同的小孩半夜被父母趕起來給爐子添煤了,因為他姥姥就是燒蜂窩煤中毒去世的。

慘白的燈光照在馬爍清秀的臉上,值班一宿沒睡的他神情有些疲憊,唇邊冒出青色的胡茬。他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呼出淡淡的哈氣。空氣中彌散着泥土的味道,電閃雷鳴了兩夜以後,這座城市終于迎來了今年第一場春雨。

他吃着第一鍋的鮮蝦馄饨和油條,遠處傳來北京站整點報時的鐘聲,現在是淩晨五點,一天中氣溫最低人最脆弱的時候。

他九年前從東城刑偵支隊下放到東部隊。上個月,也就是春節後,他的老搭檔牛衛平和前任隊長一起退休。新任隊長還沒到任,所以他的新搭檔和工作也沒人安排。這段日子他跟着各組上日勤備班,幹些打下手的活。

如果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下去,馬爍就會失去辦案的機會,辦不了案就立不了功,立不了功就升不了職,這在刑警眼中是1+1=2的基本道理。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種孤立,但馬爍不這麽想——因為就算他這麽想也無法改變現狀。

馬爍掃二維碼付了錢,這東西普及之前老板總是拒絕收錢。馬爍不像焦闖那幫中年人一樣能心安理得吃免費早點,他更讨厭他們因為攤煎餅的大姐因為不給他們優惠說人家不開竅。

老板把兩個滿滿當當的塑料袋放到桌上,讪笑着說道:“這是焦警官點的早點,他讓您幫忙給帶回去。”

焦闖是今晚的值班警官,一個月前因為出警一小時就破獲重大殺人案而成為東部隊新任副隊長的熱門候選人。焦闖的徒弟劉斌昨晚臨時請假,已經上了一天白班的馬爍被焦闖扣下,又連了一個夜班。

馬爍指了指塑料袋,問道:“給錢了嗎?”

老板點了點頭,臉上的讪笑更勉強了。

馬爍掃了一眼桌上的袋子,這些食物少說也得五六十塊錢,老板每天起早貪黑能掙幾個五六十塊錢。

“多少錢?”馬爍又掏出手機。

“不用。焦警官付過了。”老板急忙擺手。

“沒事,回頭我管他要。”馬爍一邊說一邊掃碼。

“哦……那,六十五。”老板忐忑地回答道。

馬爍拎着兩個大口袋往隊部走,忽然兩道遠光燈打過來,緊接着一輛閃爍着警燈的北汽現代轎車沖到自己面前。

焦闖降下車窗,把頭探過來喊道:“上車!”

焦闖只是簡單和馬爍說了下有個男人跳樓了,然後一路上都在和一個聲音甜美軟糯的妹子語音聊天。他和妹子說自己是開貨運公司的,有一百多輛福田重卡,正處于離婚空窗期。妹子在言語中表達了對他的崇拜和好奇。焦闖一點也沒有避諱馬爍的意思,每次妹子發來語音,他都用外放模式播出來,

妹子說了一些“叔叔好棒啊!”、“想想大叔開大卡車就很萌!”、“大叔一宿不睡拼事業太讓人崇拜了!”、“我也想陪大叔跑長途呢!”之類的話。

馬爍很想建議焦闖換自己開車,讓焦闖踏踏實實聊天。而且他也不用把手機卡在支架上,每次想說話的時候都把上身探過去,粗壯的手指按住屏幕,一臉呆滞望着前方。結果憋了好久也沒憋出一句俏皮話,只好向上滑動取消錄音,聽妹子發來的新語音。

每次妹子發來暧昧的語音,焦闖都會先昂起頭,揉搓下巴上的胡茬,然後繃起泛着油光的臉,低頭看向前方,再露出一絲暗戳戳的微笑,好像看着獵物走進射程的獵人。

焦闖把車開進高鐵軌道南側一個名叫錦繡園的住宅小區。這是一棟由五棟高層建築組成的社區,地面停滿了車。事發地點在最北邊的那棟樓北側,已經有三輛警車到達了到達了現場。

外號“收屍隊”的支隊技術科很快就做完了現場勘查。這些年跳樓自殺案越來越多,工作失敗、婚姻失敗、投資失敗甚至一次考試失敗都會成為壓垮人生的最後一根稻草。有個刻薄的公知在節目上說選擇跳樓自殺的人都是虛榮的,他們在離開這個世界時還想着如何最後一次吸引別人的注意,把動靜搞得再大點。

可現實是除了把巡夜保安吓得半死,給幾個就快要下班的夜班警察增添了一套繁瑣的公務,沒人知道這個男人死了。他摔到地面上的聲音甚至被小區北側高鐵駛過的噪音蓋住了,以至于快天亮了才被巡邏保安發現。

技術員把屍體放進麻布做的收屍袋,裝到皮卡車改裝的運屍車裏。一個穿着黃色反光馬甲的制服警員指揮運屍車在停滿老年代步車的單行小道上倒車離開。這時技術科帶隊的中年男警官走過來和焦闖交接勘查結果。

“死者叫張宏,男,37歲,家住錦繡園三號樓五單元3304室。死亡地點是錦繡園三號樓北側空地,就是花壇後邊。死因是高墜致死,死亡時間在3月11日23時到3月12日1時之間。我們和物業人員于5點05分到達死者住所,入戶門沒有破壞痕跡,家中無人。進入室內後發現北側卧室窗戶平開,防盜金鋼紗窗打開,初步判斷死者從這扇窗戶墜樓。”

馬爍和焦闖順着警官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去,一片黑漆漆的窗戶中只有一扇是亮着的,那就是死者張宏的家。

“詳細情況自己看郵件吧。”警官一邊說一邊拍了下焦闖的肩膀,“都在附件裏了。你寫報告的時候直接粘貼就行。”

“得嘞!多謝老哥!”焦闖驚喜交加。

對于大多數一線刑警來說,寫報告簡直是一件比破案還辛苦的差事。尤其是推行報告兩核三審制以來,他們的報告将直接出現在支隊領導的未讀郵件裏。而不同領導的習慣和要求又不一樣,所以經常會打回來重寫,讓他們無所适從。

寫報告最标準的肯定是技術科,有這位警官幫忙,焦闖覺得自己這次一定能順利過關了。

“聽說老弟要高升了?”警官第一次露出笑臉。

“嗐。”焦闖跺了下腳,“八字還沒一撇呢!”

“謙虛。以後常來又常往,我們也能背靠大樹好乘涼。”警官笑着說,往外走去。

“借您吉言了!”焦闖笑呵呵地送警官離開。

“屍檢報告什麽時候能出?”馬爍忽然問道。

警官停下腳步,轉身看了看馬爍,又看了看身邊的焦闖。刑警出外勤時的規矩非常大,出警通常是師徒關系,一主一輔,沒經過師父問話,徒弟是不能随便開口的。

焦闖的臉色立刻拉下來,他和馬爍只是臨時搭班,談不上師徒關系,最多是前輩和後輩。他聽說過馬爍連老牛的面子都不買,所以也不敢貿然呵斥。否則馬爍真在外人面前和他頂起來,就更加不好收場了。

警官似乎看穿了兩人的關系,他微微一笑,對焦闖說道:“這些天我們一大半的人都抽調到35專案組了,支隊現在還壓着十多具屍體沒檢呢。我們這組人已經一星期沒回家了。”

“是嗎?我聽說35案把支隊折騰得不善,沒想到鬧得這麽厲害!”焦闖也皺起眉頭。

“可不是。上頭發話了,這次要舉全區之力,不惜一切破案。誰要是能把這案子破了,立馬破格提拔兩級。”警官說道,“抽調骨幹的通知估計今天就到你們東部隊了。老弟,這種機會可不常有。”

焦闖聽到破格提拔兩級,雙眼瞬間迸射出精光。

“多謝老哥提點。”焦闖遞上去一根煙。

“謝什麽,都是自己人。你要是決定驗屍就給我發郵件,我給你安排。”警官點上煙,瞟了一眼馬爍,轉身離去。

現場只留下焦闖、馬爍和兩個屬地派出所的老民警。通常處理這種跳樓案的時候派出所都會派老民警出馬。老民警更通曉人情世故,安撫死者家屬的經驗也更為豐富。有些老民警甚至還有殡葬服務的渠道,很多六神無主的家屬都會本能地接受他們推薦的殡儀公司。

相反,如果家屬有“訛人”的征兆,比如質疑物業沒有鎖好天臺設備房的大門,甚至保安沒有及時發現有人墜樓而耽誤救治——這種一張嘴就知道是碰瓷的無理質疑,通常會演變成分不清對錯的混戰,最終以物業賠點錢了結。

一旦出現這樣的家屬,老民警的臨場處置能力也更強,至少不會像初入社會的年輕民警因為說話不謹慎被家屬質疑和物業勾結。

物業經理已經聯系到死者的妻子,派了保安去接她。左右無事,焦闖招呼兩個老民警去物業辦公室吃早點。

這時馬爍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聯系人是徐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