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香魂 — 第 18 章 照月
照月
照月節不久後就是中秋大宴,聖上每年都會召各地的親貴權臣進宮赴宴,沈父前些年也參加,後來因為年事已高,又有意遠離紛争,借口舟車勞頓不再赴宴。
今年她嫁到林家,又正是風口浪尖的時候,這場中秋大宴是躲不過的。
林景源已經坐進馬車車廂,沈京華站在門口由着竹宣整理披風系帶,眼睛盯着大門裏。
前幾天是照月節,楊久安難得出門玩了一天,帶了很多果子蜜餞之類的小零食給她,又帶了幾個小玩意,玉制的小香爐、兔子樣的擲筆臺等等,這是帶給她的,才有意挑選了些文雅的小物件,聽竹宣說,二夫人自己買的彩繪小風車、會自己扇翅膀的提線小麻雀、還有拿在手上叮當作響的小花燈…盡是些小孩子的玩意。
果子蜜棗要麽是甜得發膩,要麽是酸得倒牙,她不愛吃甜食,就分了出去,院子裏的丫鬟們吃的倒是很開心。
“我和林大人不在,二夫人的院子叫人看緊,不要出差錯。”沈京華囑咐竹宣。
竹宣應了一聲。
府中情況沈京華和林景源身邊的人都有數。各方眼線太多,又都擠在一個籠子裏,不免內鬥,有鬥争就有犧牲品,她不希望是那個小姑娘。
赴宴的人太多,每個親貴再帶幾個仆從,王宮再大也容不下那麽多人,上邊就規定所有人都不帶随身仆從,宮人就已經足夠使喚。
車廂裏只有沈林二人,兩人都不開口,氣氛一時間有些冷凝。
“別緊張。”
身邊人突然出聲安慰她,沈京華側頭,林景源仍坐得端正,眼睛盯着車簾子,仿佛不是對她說話。
沈京華裝作沒聽見,把頭扭到一旁也不理他,又聽見旁邊人輕輕笑了一下。
“呼吸都比平常重。”
一時間她覺着臉有些發燙,剛剛還強裝鎮定,此時卻不得不承認從出門起心裏就是緊繃着的。
這畢竟是第一次面見聖上,那位她只在他人悄聲談論裏聽到過的君王。
執棋者必然是殺伐果斷、顧攬大局又心冷無情的人。
林沈兩家都在鬥争的風口浪尖,中秋大宴旁人不免會觀察聖上對他二人的态度,以此來揣摩對林沈的奪權之争是否也在聖上的允許範圍。
“赴宴者上百人,我們兩家不是唯一的問題,別擔心,現在還不會有事。”林景源再次出聲,這回他握了一下她放在膝上的手,但很快就松開了。
宮門大開,等候的宮人将兩人領進去。
“林大人可好久沒來了。”帶路的是個上年紀的宦官。
“福海公公是嫌我好久不來看姑姑了?”林景源應和着,轉頭低聲對她說,“這是敬貴妃宮裏的掌事宮人。”
“奴才哪有這個膽子,林大人可真是折煞奴才了,娘娘在宮中寂寞,大人常來宮中坐坐陪娘娘說說家裏話也是好的。”
“姑姑應由聖上陪着,我要是整日粘着姑姑,聖上該說我不務正業了。”
“是是是…林大人說的更有理。”
說話間就到了地方,此處是一個十分寬大的湖心花園,是專門造來設宴的,湖心的位置是一個很寬敞的高臺,裏邊的陳設十分奢華高雅,與周圍的布景都不一樣,有三兩空位,應該是聖上的位置。
圍繞着湖心高臺,周圍大大小小的設置了十幾個亭臺,布景陳設各異,有的是仙鶴送桃,有的是玉兔捧月。湖邊建有一座三層樓閣,燈火通透,隐隐能看見人影竄動。
沈林二人的位置靠近湖心高臺,落座後沒多久,赴宴者就陸陸續續到齊了。
“聖上到——敬貴妃到——”
湖心亭臺上,湖邊高樓裏,衆人齊齊跪拜,恭賀聲在四周響起,回蕩不絕,沈京華也跟着林景源跪拜行禮。
歌舞伶人在湖心高臺前水袖翻飛,步步生蓮,樂師悠遠的琴聲随着湖面的風穿堂而來。
沈京華盯着歌舞姬,隐隐能感覺到四周不斷有目光打量進來。
“吃菜。”水紅色的蓮花瓷碗顯得很是別致,林景源夾了一塊帶湯汁的竹荪在她碗裏。
沈京華收回心神,鎮定吃菜,總不能讓人覺察出她的拘謹,叫人看了笑話去。
中秋大宴也不是單純的玩樂,許多局勢和朝務需得借此機會當面言談,聖上各方試探,心裏的棋局不知道又擺成什麽樣子。
“景源身體可好些了?”聖上問。
“回聖上,禦醫的醫術精湛,臣的雙腿已能行走如常。”林景源答道。
方才宮人前來傳喚,林景源拉着沈京華一同來到湖心高臺。
“京華到央都也有些時日了,可還習慣?”這句話是敬貴妃問的,仍舊和上次一樣,笑意吟吟的。
沈京華低頭應聲:“回敬貴妃,臣并無不适。”
“央都可比北域養人呢,你們倆早些抱個大胖小子…”
“景源是我看着長大的,這些年身體抱恙,倒是辱沒了将相之才,我記得你十幾歲就通讀兵書,那會兒我還叫你來宮裏一同議政,你可比那些朝臣靈慧多了,只可惜啊——”
沈京華心裏一跳,靜靜等着後文。
“我知你心有抱負,現在你的身子可算是好了,有沒有意向接過你爹的龍旗,替鳳池再開盛世?”
“為國鞠躬盡瘁乃我等朝臣之責,謹聽聖上安排。”
“好好好!”龍顏大悅,“下月你去中北馳縣剿匪,落鐘山近幾年一直有山匪作亂,中北部沒有主将,我将周圍四縣兵力給你,做得好,回來領兵當帥。”
林景源領了命。
聖上和敬貴妃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家常,就放兩人回去了。
待入座後,沈京華心跳還是紛亂,同時又慶幸,不曾殿前失儀。聖上兩鬓斑白,甚至不如她爹魁梧,說話時雖是略帶笑意的,但身上自帶的威嚴讓人感覺喘不過氣,回話時不自覺地要在心裏多思量幾番。
“臉怎麽皺起來了?是怕新婚喪偶?”
沈京華聽林景源在打趣她,心裏墜着的大石頭沒減輕半分,她還揣摩不出聖上此舉是何意。
思索間她見林景源已經接連喝了好幾杯酒,原本冷白如玉的臉頰都微微泛紅。
他突然把手伸過來,握住她,藏在袖子下,與她十指相扣。
沈京華心裏一驚,側頭看他,林景源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靜靜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又伸出另一只手來,看樣子是想要摸摸她的臉。
沈京華側頭躲開了,還想把手撤回來,但他握的緊,一時半會兒掙脫不了。
“別動,就一會兒。”他聲音喑啞,情緒莫名有些難過,引得沈京華又轉頭看他。
林景源卻又不說話了。
中秋的月亮很圓,也很亮,沈京華擡頭看。記憶中月光下的北域很空曠,天寬地闊,烏黑的天幕只有一輪又大又圓的冰盤,風吹過都帶着涼氣,讓人覺的大地蒼茫無涯,人站在地上好似同微塵沒什麽區別,都很渺小。
聖上又陸陸續續召見了十幾人,看穿着打扮,皆是親王重臣,還有在外的朝臣帶來了當地的特産獻上,一時間氣氛有些虛浮的歡樂。
宴席過半時,聖上帶着敬貴妃走了,一同離席的還有幾位親貴,應是到別處議事去。剩下的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推杯換盞,把酒言歡自然是假的,真實目的是借此機會互相推介籠絡。
他倆是由聖上牽制的棋子,時局尚不分明,自然無人來拜會,又沒到撤宴的時候,沈京華也吃飽喝足了,正撐着頭昏昏欲睡,突然聽林景源問她:“要不要去外邊逛逛?”
沈京華看了他一眼:“還沒宮人來傳報呢。”
林景源卻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走。
宮人們都在忙着湖心園裏的中秋宴,別的宮苑倒是沒什麽人。朱紅的宮牆很長,像永遠走不到盡頭。
沈京華有些累了,林景源停了下來,兩人正對着一扇朱漆斑駁的大門,只見他湊近大門擺弄地鎖扣,“咔嗒”一聲,鎖竟然開了。
沈京華有點發憷,抱着林景源的手臂不往裏走,惹得林景源笑她:“你還怕有鬼不成?”
“若是被聖上發現了,要責怪我們不懂規矩的。”沈京華擔心的是惹聖上不快。
林景源不以為意,伸手将門推開,拉着她就往裏走。
這裏是一處廢棄很久的宮苑,宮殿門緊緊閉合着,窗紗破損,蛛網密布,院中雜草叢生,一片衰敗景象。
林景源拉着她繞到後牆,只見牆壁上有個半人高的洞口,從洞口依稀能看到外邊的情景。
林景源“啧”了一聲:“比想象的要小很多,”見沈京華面露不解,又解釋,“這是我小時候和幾位皇子一起挖的洞,那會兒我們犯懶了就是從這裏偷偷溜出去玩。”
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請旨外派,那會兒他和他娘留在央都,他娘還沒病殁的時候就聽人說林将軍在外有了女眷,還懷上了子嗣,他娘不知是不是被氣着了,沒兩年就撒手人寰。
即便在他舉目無親的時候,父親也沒回來接他走,他就被親姑姑收養在宮裏,做了皇子們的陪讀。
那時候幾位皇子的眼睛還沒有盯上王座,他們眼中的聖上,還是他們的父親。
聖上偶爾會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們上功課,嬉笑玩鬧。
“像,真像我們那時候。”聖上有時也會這樣感慨。
年少時他怨恨父親的離棄和絕情,所以在功課上加倍用心,不管是兵術還是騎射,皆在衆人之上,一騎絕塵。他想做一個優秀到發光的人,來讓林将軍看見,不止要看見,還要仰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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