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09 章 不敗

第109章 不敗

攻,防。好像真有勝算似的。

在衆人争論的時候,陳相青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真的能贏嗎?

和仙人的戰役,做到了什麽程度才算贏,到什麽境地,才算輸?

他贏了,仙人是否算輸。他輸了,仙人便就贏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猶如雙腳踏空,墜向深淵。

然而緊接着的念頭是,輸了又怎麽樣?

僅憑他,能贏嗎?不可能的。

白玉京能贏嗎?

可笑的是,除去白玉京之外,陳相青大抵是唯一堅持要與仙人抗衡的人。可他扪心自問,竟然發覺在自己心中,篩來選去,沒有任何一人,任何一個勢力,能于濟善抗衡。

他根本就是在做徒勞之舉。

濟善要敗,除非她想不開找死。或者像白玉京所設想的一般,被與凡人之間的羁絆牽制住,再度陷入對人的困惑中去。

她會這樣嗎?

不會的。

正是因為陳相青也一同與她見證了過往的百年,才能更加明晰的認識到,過去白玉京所了解的仙人,與當今的濟善,已經全然不同。

大昭上下,若不舉國相抗,就決不可能有勝過仙人的那一日。

可是舉國…..?

陳相青目光落在輿圖上,就憑這如今這四分五裂的大昭,與被白玉京實控的朝廷?

他分明垂眸坐于軍帳之中,恍惚中卻見個睡在獸籠中的少年,趴伏在冰冷的虎頭上,神情麻木地看着自己。

陳相青年少時沉迷馴養各類猛獸,一度癡迷到了與獸類同住的地步。

平南王斥他玩物喪志,但那個時候,只有呆在畜生群中時,他才會感到平靜。

玩伴與下人都被猛獸的嘯聲與淩厲目光吓得直顫,只有陳相青蹲下去,靜靜的凝視它們的目光。

那種非人的目光,令人神迷心靜。

說起來他從小到大就沒有成器的時候,小時候蜷縮在地下密室,年少時睡在為野獸打造的囚籠旁。

後來陳相青意識到猛獸最為迷人的那一刻,并非在籠中,便又轉而打獵。

何處的山越險,水越急,他便要深涉何處。

最驚險的一次,是在一條山溪邊取水,不過兩步就能跨過的對岸,在他取水時悉索作響,随後邁出了一只皮毛斑斓的碩大猛虎。

山虎看着他,舔着嘴角的血,他也望着那只山虎,看進它難測而神秘的琥珀眼中去。

他的護衛下人都不在,弓箭也不曾帶下馬來,唯一的武器就只有腰畔的一把刀。

但陳相青沒有抽刀,也沒有作動,他面無表情的看着那只老虎,直到山虎開始低頭喝水。

山虎喝完了水,又瞥了他一眼,邁着步伐悠然離去。陳相青才把水中的羊皮壺提起來,喝了一口。

後來護衛瞧見那碩大的虎爪印,個個吓得魂飛魄散,紛紛稱贊他年少勇武,與山虎僅有幾步之隔,竟然能夠面不改色雲雲。

陳相青沒說話。

他壓根沒覺得怕,只是覺得那只山虎,無比迷人。

後來年歲漸長,陳相青逐漸意識到自己是該怕的。

山虎畢竟是只畜生,不懂人情,一旦将他視作獵物,即便是不死也要缺胳膊少腿了。

回想起來,簡直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如此心平氣和。

而在軍帳中,陳相青問自己,你為什麽——這麽心平氣和?

你為什麽,在敵對的情緒之下,如此的興奮與期盼。

你為什麽,要與畜生為伍。

為什麽不去讨好父兄,為什麽不去考取功名,為什麽不去結交世家新貴。

你為什麽要一直呆在那獸籠裏,抱着那只永遠也不會懂得凡人所思所想的畜生?

你為什麽要站在那棵樹下,不哭也不喊,等待着一個怪物的到來?

沒有回答。

下屬滿懷信心,投誠衆人滿心希望。

“平南王”的軍隊高歌猛進,還沒遇到一個能夠攔住他們的。

勝得多了,自然心就大了。按這個境況繼續打下去,與朝廷對上也沒什麽可怕的。

中原已有衆多官員世家來信,暗謀結交。

明眼人能看出來接下來大昭是誰的主場,有主意的早早站隊,沒主意的兩方交好。或是笑面抛枝,或是待價而沽,暗流洶湧中,能聽見各方粉墨登場時的無聲鑼鼓。

陳軍便時而有酒宴,時而有犒賞,排場都不大,不過是用來結交來者,或是鼓舞軍心罷了。

可陳相青喝着宴席上的酒,一杯一杯喝下去,就越是恍惚。

亂世之中,仙人大亂之際,他還有能力站到她的面前去。

可是,然後呢?

山虎不會給你權勢,地位,榮華富貴。

假若将山虎囚禁于籠中,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那麽當你站在山溪岸旁,與山虎對視之後,又屢次三番的去往那條溪旁,是想要得到什麽?

在他滿心疑惑之時,昔日的老平南王仿佛是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被兒子搶了名號,跳出來列舉了不忠不孝不義幾個老生常談的罪名,便接上朝廷來兵,重整旗鼓,意圖整治陳相青。

陳相青嗤笑。

第十八日,父子對陣。

濟善依舊沒有消息。

她消失了。

除去她的傀儡之外,她本人再也沒有露過一次面。

而京城那邊的行動,也遠遠不及預估的那般激烈。

阿黏依舊是渾水摸魚的好手,趁着四處戰亂,幾家陣營亂逛,賣點牛皮狗油,一個用以制作皮甲,一個用以止血療傷,都是戰時的好東西。

只是南地如今名聲夠響的,只有兩家,一個老平南王,一個新平南王。

到陳相青這裏,她派來的人折價将手中的貨物盡數出售,打算換購了南邊的香料,茶葉和絲綢等,再轉而賣到北方去。

陳相青覺得有意思:“我父親那邊,你主子不打算再去了麽?”

對方看他一眼,演技十分拙劣地轉移話題:“喔,對了,我主子有幾句話要額外送給大人。”

“十八日前,譚延舟……”

“譚延舟和濟善定了一個交易,我知道。”陳相青道:“還有嗎?”

那人生的漂亮,性子和阿黏有點想象,但添了更多的不耐煩,頓了頓,說:“還有一句,叫你小心。就算是主人,也不想看到日後的,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掌控的景象。”

陳相青沒說什麽,那人看看四周,陳相青便揮手叫人下去。

對方說句:“冒犯。”上前傾身輕聲道:“我們主人…打算出海了。”

這回換他愣住了。

“主人說,仙人的行動已經到了無法預測的地步,祂一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消息。主人說,她不幹了。”

陳相青氣笑了:“譚延舟呢?你們主人給沒他也捎帶一聲?”

“回大人,說了。”

阿黏要出海,在臨近到第二十日的節骨眼上。

這意味着她應當是在與濟善分離後,就立刻啓程,馬不停蹄地趕往海岸。

這件事譚延舟恐怕不知情。

難怪要将貨物一次性全脫手。這筆款子她拿不到,但大概已經安排好了去向。

眼見大廈将傾,她果斷離開此地。

如果不是太過膽小,那就是過于敏銳了。作為一個與濟善來往其實并不算多的人,她竟然做出了與陳相青相似的判斷。

不能贏,不想輸,唯一的辦法,走。

而之前那些尋找家人的言論,大多也非全真,只不過是給自己的運作一個借口。

果然商人狡詐。

第十八日夜,兩軍交戰,對方夜襲,被半路攔截,兩軍酣戰到天明,都沒占到便宜,于是各自退回去。

十九日晌午,對方再度發起進攻,陳相青懶得同他來陣前交戰那套,關上門,無論如何叫陣,都是不搭理。

老平南王那邊換着人的叫陣,直到黃昏時分,在陳相青以為他們要回去休息吃飯的時候,忽然間發動了攻城。

陳相青莫名其妙,不知爹急着來找死是為何故。

老平南王之前替朝廷征稅,但如今征稅的地方幾乎全都被陳相青接收了。老平南王有糧上的缺口,假若得不到朝廷的援助,他打攻城戰和拿腳去踢石頭沒什麽分別。

攻城戰打得毫無懸殊,城外推出雲梯,城內便上滾木火油,對方用投石,強推陣線,一直壓到城牆腳下。

陳相青不顧勸阻,親自到城牆上督戰,舉目四顧。

下屬們面面相觑,以為是因為在打爹的緣故,做兒子的自然難沉住氣。

但陳相青看的是老平南王那些兵的狀态。

遭石頭碾過會死,挨了滾油慘叫着摔落。

很正常,很好。

這不是被控制了的狀态,起碼目前看起來不是。

她也不在這裏麽?

或許只是沒有現身而已。

按目前這個打法,老平南王的人連牆頭都搶不到,不過白白打消耗而已。

只是,他那個爹會那麽傻麽?

年紀大了,人老糊塗了?

不,他爹可是在此之前從未嘗過敗績的平南王啊!

無論他怎麽混賬,這份功業是誰也無法抹去的。

他這場應該打得更為謹慎才對,老平南王不能輸,他必須要維持住自己不敗的神話,絕不能在此刻,用一場失敗的戰役,向所有人告知:不如後來人。

陳相青也得贏,否則他會被撕開一個缺口,朝廷一旦介入,他身後那些人保不準便會倒戈。

這本應是一場充滿試探的拉鋸戰。

陳相青看着城牆下不斷發生的攀登,死亡。死去的人成為後來者的墊腳石,一次又一次,前赴後繼,不計後果。

死去的人不會重新爬起來,但總會有人源源不斷地補上。戰鼓一聲接着一聲敲響,回蕩在喧嚣沸騰的戰場之上。

他長出了一口氣。

這無老平南王無關,這就是濟善的打法。

她果然不在京城,她來了。

奇異的是,當确認她到來的時候,陳相青的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反而平穩了下來。

有種死期将近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