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02 章 重啓
第102章 重啓
刺史看着他們翻下去,如同多年前,看着自己的玩伴争相跳入水中。
那個時候她站在岸邊笑了很久,才意識到他們不會再上來。
屍體一具一具被撈上來的那一日,整個世間在她眼中更改了模樣。
是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其實她直到今日都不知道那天他們為什麽會跳下去,也沒有人會給她答案。
顧弦至今也不再執着于尋找答案。
她轉動手中的長槍,望向漆黑的夜空,那裏挂着一枚蒼白的月亮,随後猛地挑搶,将企圖沖上城牆的人橫掃下去。
城牆下傳來躁動,如同蟲群中跌入死亡的蟲子,她仰着頭,仿佛聽見蟲群避開屍體時悉悉索索腳爪撥動的聲音。
她身後的登雲梯發出被攀登的聲響,是提前埋伏好的弓箭手,他們在顧弦的背後升起,将玉髓打制的箭頭對準了她注視的方向。
牆下的頭顱似乎歪了歪,察覺到了什麽。
白影跨步擋在頭顱前,與自己身側的少女對視了一眼,他們眼中都有某種決心。
少女忽然仰頭吟唱起來,她張開雙臂,與此同時,玉髓箭如同狂風驟雨般投進了城。
被玉髓打入肌膚的人斷線風筝一般癱倒下去。
“來!”顧弦猛喝:“跨過我!”
是的,我之所以選擇來到此地成為刺史,就是要把你困在這裏!
城牆下的人群真如蟲群般開始朝上攀爬,随着拔高的歌聲起伏。
玉髓箭并不能夠傷人,玉髓太脆弱,幾乎是在擊打在人身上的時刻就會碎裂,靠着碎片紮進皮膚。但制作成本卻是巨大的。
一次箭雨便能燒掉數十萬金!
若非有孟法師在背後支撐,顧弦絕無可能做到這一點。
然而孟法師一衆人,也不過是汲取國庫,便宜行事。
這是一場燃燒大昭國力的戰事。
“真是不計成本啊。”白影低聲說。
他緊緊挨着妹妹,為她抵擋飛濺的碎片。
玉髓碎片擦過他的臉,流下一道鮮血。
妹妹高聲歌唱着,擡起手撫去了他臉上的血。他們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站立如潮水中的磐石。
*
于此同時,有人在夜色中狂奔着。
大昭在一夜之間,整片國土被飄渺的歌聲籠罩,無數人從睡夢中爬起來,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游走。
許則遠背着滿是玉髓箭的弓囊,帶着爺爺跌跌撞撞地逃着。
箭是那些黑袍人給他的,他問:“逃到哪裏去?”
回答:“不知道。”
他又問:“往哪個方向逃?”
回答:“不知道!”
爺爺強撐着跑了一段時間,他那種強悍的狀态便開始消退了,他抓着許則遠的手越跑越慢,步伐蹒跚。
許則遠回頭,看見爺爺的步伐像真正的老人一樣沉重,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他把爺爺背起來,在夜色中繼續奔跑。
無論往哪個方向跑,先離開這座詭異的城池就好,現在爺爺終于虛弱了,或許方才是他的回光返照…許則遠亂七八糟地想着,不敢回憶方才的事情。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是一場夢,什麽仙人啊,逃亡啊,都是夢。這只是普通的戰亂而已——
轟!
身後傳來巨大的爆破聲,許則遠帶着爺爺摔在地上,連帶着把玉髓箭也摔得粉碎。
他爬起來扶住爺爺,不由得扭過頭去看自己方才逃出來的城池。
城池被火光圍繞,腳下大地開裂,刺鼻的硫磺味從地下數道裂縫傳來。伴随着地動,灼熱的溫度從腳底升起。
許則遠只看了一眼,不知為何眼淚洶湧而下。
他又去撿玉髓箭的碎片,黑袍人說若是再遇見攔路的人群,便用這個抵擋他們。
現在箭頭碎了,他還是下意識把它們撿起來,面對未知的明日,一切能夠保命的都要抓住!
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直到晨光熹微之時,極度的渴和餓讓他敏銳地聽見了潺潺的水聲。
許則遠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嘶啞的問:“爺爺,你渴不渴?”
來不及等待回答,他已經下意識朝着水聲的方向走去。
日出之時,他終于走到了水邊,許則遠在滿天的旭日金光中跪下,放好爺爺,就要附身去喝水。
此刻他終于看見了天黑之時看不見的東西。
許則遠在高處,眼見河流對岸密密麻麻,皆是行走的人群。
有些人跳入河水中,有些人将他們撈出來。有些人呆呆的亂走,有些人長大嘴,發出無聲的大笑。
成千上萬的人臉上依次閃過憤怒,喜悅,悲哀與驚懼。
許則遠想起自己年幼時玩過的一種玩偶,只要撥動玩偶的面部,就能不停地替換表情。
那個玩偶是爺爺做的,是貨郎的擔子裏找不出的好玩意兒,都後來被同村村長的兒子搶走了。村長兒子玩了幾日就膩了,很快換了新玩具,但是許則遠再也沒玩具了,他念書,替爹娘種地,回憶自己的玩偶。
為什麽……
他想,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總是要輕而易舉毀掉別人難得的東西?
一年也好,十幾年甚至于幾十年也罷,人一天一天的活着,已經夠辛苦了啊!
他把爺爺緊緊的摟住,伸手去掏那些玉髓碎片,但周圍的人只是朝河流聚集而去,對他視若無睹。
許則遠渴的喉嚨發疼,想要去喝一口,卻想起昨日夜裏被警告絕對不能喝水。
初晨生機勃然,日出的光芒将河流照耀得熠熠生輝,流水潺潺,樹叢翠綠,鳥鳴脆亮婉轉。
只有人,唯獨人群,是徘徊的,灰白的,呆滞而混亂的。行走在這片光芒萬丈的土地上,如同灰白的細小蟲群攀爬其上。
許則遠說:“爺爺……”
他才轉過頭去看爺爺。
爺爺的發須一夜之間全白了,白得毫無雜色,在日光下幾乎反射出淡淡的金光。
許則遠盯着爺爺看了很久,才去探他的鼻息。
鼻息沒有了,他放開爺爺,老人就那麽坐着,沒有癱倒下去。
爺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停止了呼吸,最後爺爺口中喊的也是阿長,他以為還和以前一樣,逃出城就是成功了。
成功了他就放心了,悄無聲息的合眼睡去。
許則遠無聲地流淚,在龐大的人群中他也哭不出聲音來了。
“可是爺爺,”他輕輕地說:“現在我們無處可逃了啊。”
*
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柳長年才後知後覺地毛骨悚然。
他從床榻上起身,緩緩抽出枕下的長刀,謹慎地環顧着漆黑的室內。
一切都靜悄悄的,似乎什麽都沒發生,他只是像曾經無數個夜晚一樣,無端地心悸,無端地從噩夢中醒來。
但他知道這一次不是自己自作多情。
“你來了。”柳長年嘶啞地說:“為什麽不點燈?”
一只手伸出來輕輕巧巧地将桌上的燈點亮,對方紮着丫鬟頭,微笑着對他福了一福。
柳長年猛地咬呀,臉部僵硬起來。
這就是平日伺候他起居的小丫鬟,依然還是那張軟弱順從的臉,依然還是嬌小的個子,甚至還做着行禮的動作,但眼神卻完全變化了,就連行禮的動作都充滿了漫不經心的意味,是一個非常明顯的模仿動作。
“看來你已經習慣枕着刀入睡。”她說:“不硌嗎?”
柳長年沉默着。
這些年來他枕着刀入睡,不成家,也不親近女人。昔日少年已然成人,他帶着當年的白山軍在一隅落腳,逐漸占據了一座城池,在百姓的呼聲中殺狗官以自立。
下頭的人都指望着他在本地成個家,把心定下來,每次喝酒就摟着他啰嗦個不停:誰誰家的女兒,誰誰家的妹子,哪個山寨上和你打過一架的女當家喊你去入贅……
柳長年不是沒有想過這些,然而每當他與那些樣貌各異的女子會面的時候,他眼前總會模糊的浮出濟善的身影。
……就像是奴隸在自由中即将忘卻煩惱,擁抱喜樂之時,忽然聽見主人的馬鞭在空中抽響,她的獵犬低聲咆哮。
他許過願了,他向濟善許諾了自己擁有的全部,血脈,家人。
現在他一無所有。
濟善所操控的傀儡在他的房中饒有興趣的轉了一圈,有意無意地問:“你沒有成家?”
“也沒有子嗣。”
“沒有岳家。”
濟善手指勾着傀儡發髻上垂下來的流蘇:“我還以為你會稍微繁衍一下呢。”
“娶妻,生子,然後看着他們終有一日變成你的傀儡?”柳長年冷笑,這些話他應該在心底放了很久,如今不假思索道:“你如今還看得上我這支血脈麽?你來做什麽?殺我?”
“不,不,”濟善攤開手說:“你可以殺了我。現在拔出刀,對準我,刺穿。随便你用什麽辦法。”
柳長年恨聲道:“用別人的身體在這裏裝什麽大度?”
濟善笑了起來,用那個丫鬟的聲音。柳長年忽然看見她身上穿着的白天才會穿的外袍,上面繡着一朵朵的紅花,密密匝匝,有種聒噪的繁盛。
其實是好看的,年輕的小姑娘喜歡的款式,反正他的院子是柳丫頭在管,她從來不會有人訓斥說丫鬟不該穿什麽樣的款式什麽樣的花色,随便穿。
于是一幫姑娘就關上院門來把自己穿得花紅柳綠,無論外頭怎樣的亂,她們是小院子裏的桃源。
但是那胸口的紅越來越深,越來越深,變成了不詳的黑紅色。
濟善解掉外衣,露出被貫穿的洞口。
柳長年猛地站了起來。
“如果我不進來,你死在睡夢中也不會知曉吧?”
濟善說。
“她被刺中之後,還去自己房裏穿了件衣服,或許是要出去采買?”濟善說:“你想要開門看看嗎?”
正常人會身受重傷之後還去采買麽?
“外面……有什麽?”柳長年啞聲問。
濟善拿起手中的燈盞,面對着他緩緩打開門,院子裏沾滿了沉默的人,幾乎沒有氣息,但也算不上死去。
他們神情恍惚,并不走動,只是前後晃動着身子,就像是……水底飄搖的水草。
在開門的那一刻,一道銳光破空而來,正中濟善傀儡的後頸,她閉上眼。丫鬟的屍體頹然倒地,油燈在地上滾了一圈,火苗熄滅。
柳長年拔刀躍出卧室,直撲那道銳光發出之處,但院子裏那些沉默的人也動了,如同蟲群一般圍上來。
他們并不攻擊,只是密密匝匝的圍上來!
柳長年猶豫了一瞬。
習武之人見慣了刀光劍影,與人對峙,人動刀動,往往人還未至身前,刀劍已至。
可這些面目熟悉的人卻只是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圍過來,令柳長年找不到出刀的機會,他本想跳出去,卻不料那些人圍上來的速度出奇的快。
幾十具軀體熱而重得壓上來,柳長年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的刀不知被幾只手一齊攥住,人身如同石塊,擠壓得他喘不過氣。想要施展手腳掙脫,卻無法使出任何技巧,人的身體比石頭壓的還要密,還要紮實,還要伸出無數只手來抓住他,伸出來時似乎是軟的,一旦開始掙紮,便又變成了堅硬。
“你們——”
房頂上當空跳下黑影,将那些手臂切開。柳長年擡頭望去,房頂上蹲着數個身影,如同夜枭般目光眈眈,其中有一個把雙臂搭在膝蓋上,正在朝他笑。
“濟善。”他低語。
正在笑的那個人是濟善,蹲在房頂上的無數個身影是濟善,跳下來切開手臂的人也是濟善。
不分男女,不辨身份。
祂朝他笑,那些目光中有熟悉的神情。
那些行屍走肉壓過來,被濟善揮刀劈砍,他們既不慘叫也不驚恐,濟善也十分悠閑的,用蹲在房頂上的傀儡問:“我在你這裏發現了柳丫頭。你與譚延舟聯系了多久?”
柳長年退了幾步,從纏鬥圈裏跳出來,回答:“你出事之後,她才來我這裏……”
濟善笑罵:“我險些被陳相青一刀了解這件事已經人盡皆知了嗎?”
她揪起房頂上一個不動的身影給他認了一下臉,那是被打昏過去的柳丫頭。柳長年眉頭抽動:“你別動她!”
“好啊。”濟善點點頭:“據我的消息,你們柳氏在京城,似乎還有血親。不知道你還記得否?”
柳長年臉色瞬間白了。
他離家離鄉太早,更何況還是與本家相距那麽遠的京城,別說不知直系還是旁的血親了,便是他父輩那一代的親戚,離了這麽遠,都不可能再有來往,有記憶的。
但當他從濟善口中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依然覺得無比無力。
“你便是為了這個來的?你要做什麽?我不會配合你……”
“不,不,我是來救你的。我要用你的九族,用不着你配合。”濟善道:“人總是容易追憶往思,故人啦,往事啦,論起來,你也算是我的故人了。要死憑白死在外人手裏了,多可惜啊。當然,配合更好,比如,他們叫什麽名字?如今住在哪裏?或是一些別的特色,總之能讓我快些找到他們,少費些精神……”
“譚延舟給的二十日,只夠我趕去京中。若是我按他的要求來,便真成了給他跑腿的了。”
“辛辛苦苦二十日,則只夠趕到,剩下的事一概做不成。守門人藏了這麽多年,想必不是好找的,雖說應當在塔中,但大概率連塔都是藏着的。而我在京城人手匮乏,說是幾乎無人也不為過,如今即便臨時調過去,都需要相當一段長時間。”
“那東西又引發了舉國的動亂,也叫我的人趕路相當困難。簡直是故意。”
柳長年冷道:“無論你怎麽說,我都只有四個字,無可奉告。”
“別這樣。”濟善:“畢竟我們關系曾經不錯。很不錯。”
柳長年面部抽動着,她幾乎能聽見他被咬住的牙齒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
比起各自為營的敵人,真心錯付更能使人仇恨嗎?
或許當時還有懷疑與心軟,但如今都沒有了,濟善在他眼中看見的只是警惕與仇恨。
有意思的是,對陌生人的仇恨,與對故人的仇恨,竟然截然不同。
後者看起來就像是酒,她聞到了一種異樣的,悲哀的芬芳。
飲下這種芬芳,會不會也似飲酒一般,給自己帶來眩暈,興奮,反刍般的嘔吐與臭氣?
她本能地動了動嘴角,然後在意識到自己做出這個動作之後,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好,好。那我就走了,對了,”濟善輕描淡寫地說:“我還想向你找一個人。既然柳丫頭在你這裏,我想,或許你也知道另一個人的位置?”
用長劍揮砍的傀儡,用房頂上蹲着的笑臉,同聲朝他,一字一字,清晰:“陳相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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