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84 章 年限

第84章 年限

陳相青在帳中意外得知了一個消息。

“朗星珠逃了。”

來報者說:“毫無征兆地當夜便從宮中逃走了。倒是有派人去追,竟然沒能捉回。皇上龍顏震怒,然而……”

陳相青眯起眼睛思索片刻,下令駐兵當地,暫緩前行。

何過金出來一趟,人吃馬嚼的消耗不小,卻不似陳相青吞掉了王劉二家。

眼見着甘州還沒開始打,尺羅已經在眼前被炸了個灰飛煙滅,手裏還沒進賬,卻是天天地往外出,何過金有些支撐不住了,來陳相青眼前哭窮。

“如今是往前打,還是?”

陳相青說:“等等看。”

他一說,何過金就來氣!等等等,陳相青心裏有數,等便等了,然而他卻是不能白等,他又不是給陳相青牽馬來的!

出來打一仗,卻什麽都沒撈着,他心裏還怨氣着呢,當即就有了想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劉王不是什麽好東西,陳相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陳相青說:“甘州打下來給你。”

何過金一下子精神了,又聽見他接着說:“恐怕我接下來十年內不會上京,留守南地。要甘州也是個麻煩,不如托于你手。”

不知真假,但這話聽着人心裏舒服,何過金打着算盤,心道便是拿不到甘州,自己縱兵在這地界上一過,刮一層地盤帶走,也是賺的!于是收回了心思,又高高興興地走了。

陳相青沒騙他,他是真覺得自己很可能無法上京了。

十年,是個比較明确的期限,陳相青這麽說還是寬限了時日,他心中隐約覺得,有些變動不用十年,就在眼前。

在他搜羅來的關于仙人那些記錄中,他發現仙人在世間停留的時間,大致就是十年。假若自己遇見濟善的日子,就是她出世不久的時候,八年過去,十年之限也将近了。

十年一輪,如果那些黑袍人同他一樣去琢磨過仙人,那麽他們也必然能夠知曉這一規律。

因此無論他們做什麽,都必然會按照這一時間來,他們的所有籌謀,布局,都會以十年為期限。

按照地圖上所示,濟善的耳目進入被标記的另一座城池,找到黃石塔,并且在那座黃石塔的青銅版上,看見了上頭所镌刻的時間。

從黃石塔動工,到中間因缺乏人手、銀錢,或被當地縣令認為此物空耗民資而叫停,到再度動工,開啓,派人維護,都是以十年為期限。

黃石塔動工前期尚且不穩定,時而被叫停,而在建成之後,對黃石塔的管理便穩固了許多,就連守塔的人都是十年一換。

濟善從傀儡的眼中将那座城池的黃石塔看了個一清二楚,心中只剩一片寒意。

黃石塔不僅尺羅有,僅僅是一個甘州便有不下五座,南地有,中原有,北地也有。

建造此黃石塔的,是一個分布極其廣泛,勢力極其龐大,遍布各地的組織。

而這個組織已經悄無聲息地運轉了幾百年,他們在暗中于各地建造黃石塔——這還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他們能夠讓這個各地均有分布的黃石塔在衆人眼中如同根本不存在!

無人提起,無人在意,甚至都不會有什麽人來此處觀景,走動……就仿佛黃石塔不在一般。

這僅憑一時的看護的絕對做不到的,這麽一座石塔放在這裏,足夠顯眼,足夠龐大。

能讓衆人對它視若無睹的法子只有一條,那便是長期的,如同細雨般潤物無聲的控制。

從鄉裏的裏正,到村中的父老,上至縣令,刺史——必須不停地有人向世人傳達,黃石塔不算什麽,不必在意,必須有人不停地将對黃石塔相關的描述扣下,使其無法傳播出去,必須有人不停地看護黃石塔,保證其不被接近。

只有做到這個程度,才能使黃石塔在世人的記憶中,接近于一片空白。

濟善看到這個塔的第一眼,就想起陳相青給自己的信中所說的話“弑仙塔”。

這個塔是用來殺你的。

這種駭人聽聞的,對黃石塔的掌控,不是為了壟斷什麽財富,權勢,更不是為了保護什麽。

黑袍人不計代價地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或許花費上百年,通過控制派遣專人擔任朝廷命官,或是紮根一地作為一族宗老,去管理黃石塔,這種管理唯一的目的,唯一所針對的,就只有一樣,那就是濟善的能力。

仙人能夠通過“祭祀”這樣的行為,将人吸納為自己信衆,從而控制其成為自己的傀儡。在這種控制下,信衆所知便是仙人所知,仙人能夠做到無所不在,無所不曉。

這對于凡人來說是幾乎不可反抗的。

陳相青體會過那種四面八方皆是耳目的感覺,所有人都長着同一雙眼,用同一種語氣說着同一件事,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而黑袍人在對抗仙人。

既然仙人能夠通過吃掉信衆來無所不曉,那麽他們所做的事情就連尋常百姓都不要知道。

既然仙人能夠通過控制傀儡形成大軍,那麽他們便建立黃石塔,在關鍵時刻摧毀整座城池,将仙人信衆盡數掩埋其中。

這比挨個去殺,去查,去追蹤傀儡要方便得多,也斬草除根得多。

更何況爆炸似乎對仙人本身就極其克制,濟善忽然想起自己才跟着譚延舟行事之時,碰到的第一場爆炸,便是被炸了個七零八落,只能在地上等着人來撿,除此之外,竟然全無他法。

又忽然想,假若陳相青是在黑袍人的安排下長大的,那麽他的老師,他所學所習,是否也在黑袍人安排之中?

那場爆炸令她受困于陳相青手中,自然,她本來也就是要去尋陳相青的,但其實當時還算懵懂的她,是被譚延舟的手段所威懾住的。

她本來已經打算在譚延舟身邊呆上一陣子的。

假若沒有那場爆炸,她是完全能夠脫身,抑或者是協助譚延舟反擊的。

*

陳相青送走了客,閉目養神,又忽然間睜開了眼。

“徐冶。”

徐冶就候在門外,還是那副油滑樣,笑模笑樣地,說:“主兒。”

陳相青上下看他,道:“你跟了我這許多年,如今也見老了。”

“嗐。”徐冶搓手:“人麽,一年年的過,是該老啦。不過,您別瞧我人老,心卻不老——不,我人也壯實着呢!”他忽然露出緊張的神情來:“主兒覺得我近來不行啦?偷懶啦?沒有啊!我還同以前一樣啊!”

陳相青身邊人不少,但用得好的,用得舒心的,也就只有幾個,其中徐冶就算一個。

李哲當然是最順心的,然而他只管內務,不管外事,徐冶不像李哲似的成日當老媽子,但內外皆能接手,實在能幹。

若非如此,當初他也不會将什麽都不懂,但異常危險的濟善交給他帶出去了。

“我撥一隊人給你。”陳相青說:“你去見甘州刺史。”

徐冶臉上不着調的神色便消退了,道:“是。”又說:“可急?若是要趕時間,得從尺羅過。那硫磺味兒……”

“不必。若中了毒還得想法子解毒。繞一段路也沒什麽。”

陳相青寫了一封信給他,徐冶揣在懷裏,行了一禮,鄭重地走了。

他緩緩轉身,掀開桌椅後頭的簾子,便見一個人蹲在陰影中,揚起頭來看着他。

徐冶沒有發覺他的存在,因為此人幾乎沒有呼吸,也一動不動。

陳相青動了動唇,卻只說:“賊似的。”

又問:“你有多少這類賊?”

那人張開了口,是熟悉的語氣:“很多。”

這是不跟他交底了。

陳相青點點頭,放下簾子,身後的人又說:“要打仗了。”

“嗯。”

“朗星珠逃了。”

“你可有京城耳目?”

濟善沒有。

她說:“他們故意不讓我進京城。我的人,到了京城周圍,就沒了。”

“京城,甘州主城,北地複城,中原慶科,這些都是我的人曾要進然而進不去的地方。”

陳相青輕聲道:“那恐怕就是你另外四塊被挖出來的地方了。”

“可算是你手足姐妹?”

濟善很長時間不說話,陳相青也不說話,二人沉默着,室內靜而空,只有一人的呼吸。

半響,她說:“不算。”

她們不會有她的記憶,不會有她的感情,但絕對保留了自誕生之初便有的本性,那就是在亂世之中,加倍兇殘。

她有多兇,多惡,她們同樣。

她們不是手足姐妹,而是同一個仙人。

“小心。”濟善說:“不要死了。”

她的人悄無聲息地摸進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習武之人慣能從腳步,聲息裏得知身邊有無人行動,然而傀儡是可以做到沒有呼吸也沒有腳步聲的。

誕生的時日同仙人能夠掌握的消息和力量無關,只于她們的所見所聞,和吃掉的人有關。

濟善能夠在極短的世間內奪下一城池,且一旦信衆足夠多,她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不會變緩。

濟善是被強行斬殺之後,才不得不停下了進程。

而其他仙人,或者說她的一部分,在這五年內,假若沒有被控制的話,那麽也一定能夠鬧出和濟善當初所做同等的大事來。

但這五年卻沒有消息。

這只能說明一點,其他仙人被人管住了。

為什麽當初平南王許下心願後返回,不将兒子當作祭品獻出去,這不是因為他忽然生出了愛子的心,而這本身就是一種牽制濟善的手段。

濟善靈體逃蹿宮中,平南王将年幼的陳相青送入宮,将“小灰”引誘而出,封在白山。

白山消失,濟善脫離封印入世,平南王派陳相青帶人行至白山附近,引起濟善的注意。

如果能夠控制住陳相青,實際上也就側面控制住了濟善。

在懵懂時期,她的一切認知都是混亂的,跟着誰就學誰,跟着誰就信誰。

後來二人相殺,兩敗俱傷……

正是壓制濟善,給其他仙人成長機會的時候!

這些年來陳相青所殺的傀儡,未必就是濟善的!

遙遙控制他人似乎很難,但實際上并沒有那麽難以做到,只要能夠對一個人足夠了解,那麽很容易通過時常的行為,來改變人,從而控制人。

馬夫,廚子,貼身的奴仆,都是必須可靠而忠心的,因為他們手中掌握着主人的行蹤與一日三餐,甚至于說話的習慣,行事的方式。

陳相青很知道這樣的手段,比方說主人當日若要出行,貼身奴仆與馬夫是頭一個知道且執行的,這裏頭可操作的就多了。

有外人想要見主人一面,有什麽好東西想要叫主人買了,有美貌的女子或俊朗男子想要攀附,他們什麽都不用做,不需要講,只需要悄悄地帶着主人繞一段路,把這些展現到主人面前,主人便自然會有所反應。

而主人同時會認為,這個東西,或是那個人,是我自己瞧上的,無意中遇見的。

這種改變無聲,無形,但極其實用。

黑袍人做得到。

他們太擅長于做這些事。

陳相青猛然回頭,正好于窗邊那個傀儡所對上目光。

有時候,相對無言,二人同心。

看見陳相青回過味來,她對陳相青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我要從甘州過,借你兵武庫一用。你不要輕舉妄動。”

陳相青說:“你也小心。”

所以這一回是真正要打了。

不是人打,而是仙人們打。

濟善要挑這個頭。

她們吞噬的欲望,全都同樣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