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51 章 發熱
第51章 發熱
“別耍花招。”陳相青按住她的肩膀,發覺她的左臂也已經脫臼,方才沒被馬蹄子踏成四截也算是命好。
他又說:“放松。”捏住她的手臂,用力“咔”一聲将其接上,濟善沒防備,“啊!”地叫了一聲,下意識弓身擡起另一只手,對準陳相青面門一拳。
陳相青“啪”地接住,瞧着她又露出驚訝的神色,試試探探地擡起左臂,又立馬掃一眼自己胸口上的血洞,當下心頭火起。
真真兒是養不熟,覺着自己手臂好了,第一反應不是受了他的治,而是自己自愈能力起了效。前腳給她包紮完,覺着疼了,上來就是一拳!
他要真想傷她,又何必給她包紮?
這麽想着,陳相青狠捏她的拳頭。
濟善縮起肩膀想要掙脫,卻被捏着掙不回來,立即擡起左手,豎起掌來朝陳相青心門拍去,被他再次捉住。掙紮時胸口的傷口溢出更多的血來,将衣料染的鮮紅一片。
傷口忽然成為了她行動的桎梏,她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随着血而流汩汩流出,于是兇狠地呲牙。
陳相青冷笑:“你還要——”
一句話沒說完,濟善猛地仰頭狠狠砸向他的額頭,這回輪到陳相青沒防備,腦袋“咚!好一聲響。
緊接着她一口咬在陳相青嘴上,同時咬的非常兇狠,将他的嘴唇咬的鮮血淋漓,并且用力吮了一口。
陳相青原預備着動手,突然嘴唇濡濕,愣了一下,又是一痛,他腦內空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不得不松開她的手腕,反過來捏住了她的臉。
濟善的眼就在他眼前,,彼此相對,呼吸相連,鼻尖都要對在一起。
記憶中他們似乎每次離得這麽近,都是因為親吻……不,不對,陳相青糾正自己內心的說法,是因為飲血。
濟善的臉被他捏着,嘟起了紅豔豔的嘴,顯得稚氣可愛。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陳相青的嘴唇,又下移,看他的脖頸和手臂,掂量哪一個部分容易得手。
她失血了便想辦法給自己補血,現成的陳相青在這裏,不吃白不吃,只不過比起手臂等位置,此時嘴唇更容易咬到罷了。
濟善舔着嘴唇,想要歪頭,卻因為被陳相青捏住了臉而無法轉動,于是她露出笑容,眼睛彎成月牙,聲音非常甜美地問:“親親?”
光輝透過秋日的葉在她臉上流淌,她笑得那麽甜蜜而美好,眼睫眨啊眨,漆黑的眼睛裏映着他的臉。
陳相青心裏驟然浮起非常荒唐的感覺,仿佛親眼見到了那深夜會出現在書生窗前誘惑的妖魅。
盡管所有書生都知道她出現的原因,知曉她的危險與險惡,可當她出現的時候,對着自己露出那種笑容的時候,心裏還是會猛地一動,咚咚地就跳起來。
可是走近她,只會被無盡的,黑色的欲望吞沒。
“不。”
良久之後他壓抑下內心的惱怒與心動,咬牙切齒地輕聲說:“你是想讓我像之前一樣,将你的腦袋砍下來帶回去,還是乖乖地同我走。”
濟善模仿他的語調:“不。”
“馴馬。我們馴馬呀。”濟善依然是那樣甜蜜的語氣,說:“馬群失控了。”
陳相青被她氣笑了:“你還敢提我的馬群?你——”
濟善得到自由的手終于摸到了被她拔出來,扔在一旁的箭矢,眼中精光一閃,陳相青幾乎是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一旦嘗到鮮血恢複力量,她還是會選擇動手!
即便是他被搶走了辛辛苦苦養育多年的馬群,按下憤怒給她包紮,同她好聲好氣地說着話
沒有情義。
暴怒使他下意識擡手,同時抽出了腰間的短匕,狠狠釘在她的肩頭,濟善痛得大叫起來。
陳相青毫不遲疑地緊跟着扭斷她兩條手臂,起身,踢起地上的長劍握住。
濟善上身彈起,是一個兇狠意欲拼殺的表情,然而她動作到一半忽然仰面倒了下去。傷口的包紮被動作完全掙開,血漬在她的胸口蔓延,逐漸染紅了整個上半身。
她咳咳地咳嗽起來,噴出大口的血沫,臉色一瞬閃過驚訝,恐懼與茫然。
陳相青的那一口血不管用了,她徹底虛弱了。
于是劇烈的疼痛緊随而至,從身體深處沖出來,第一次取代饑餓與欲望,抓住了她全部的身心頭腦。
劍尖對準她就要下刺的一刻,濟善放聲大哭,
下刺的劍尖猛然凝滞。
這麽多年陳相青下手從不手軟,手起刀落,敵軍人頭落地。早年他是數着人頭堆起軍功,仿佛松鼠堆橡子,就連自己也沒想到,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在哭聲響起的時刻,不經思考地徑直中斷了。
他低頭凝視着濟善。
她毫不顧忌地大哭着,不在乎外貌,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待她,什麽梨花帶雨,什麽我見尤憐,全然沒有,只是自顧自地大哭,雙眼緊閉,張大了嘴巴嚎啕。
一個念頭沒由來地從陳相青心裏冒出來,
哭得真醜,就像……
小醜八怪。
這個莫名其妙的稱呼冒出來的時候,連陳相青自己都意外了一瞬,随即他将其抛開,單手持劍,彎腰掐住了濟善的臉。
濟善嗚嗚地哽咽着,睜開一雙朦胧的淚眼望他,露出小孩子一樣的哭臉。
然而陳相青很清楚,她不是因為自己傷害了她而難過和哭泣,只是因為自己受到了傷害而大哭。
她因為疼痛,受挫,吃驚而大哭,卻絕不是因為他。
于是可憐可愛,可惡可恨。
可是恨也不是純粹的,心無旁骛的恨,曾經任何一個膽敢冒犯危及自己的人,陳相青都會送對方去見閻王。
但是對濟善?
他能夠下手,是因為陳相青知道濟善是個世間難得的怪物,妖邪,被炸得只剩下頭顱也依然能夠痊愈。
陳相青的劍尖停滞着,他忽然意識到假若濟善的傷口不再自愈,這是否也代表她無法再像從前一般複活?
她還能否如同以前一般,被砍下頭顱,依然眨眼說話,依然活着?
還是會像無數凡人一樣,變成死氣沉沉的,蒼白的肉塊?
陳相青發覺自己想到這一點,更加下不去手,甚至連之前那股要割掉她腦袋的狠勁兒都消失了。
劍尖高懸着,卻已經變成了一種威脅,并且是一種不會被實施的威脅。
陳相青一度鄙夷這種虛張聲勢,他的劍出鞘便是要見血的,不需要親手通過拔劍試刀的法子來威懾他人。
濟善躺在地上大哭,因為疼痛不斷地弓起身子,想要打滾,卻因此牽動了肩膀上的短匕,于是低下頭滿臉淚水地去咬那把匕首,想将匕首拔出來。
陳相青低喝了一聲:“別動!”把她按住了,免得加深自己的傷口。
這麽一動,他徹底沒法下手,幹脆便将劍插進她頸側的泥土中,只是凝視着她。
其實有許多話能說,能問,為什麽,憑什麽,什麽時候起的主意,有沒有想過他會怎麽樣。
可是陳相青張了口,一個字咬在齒間還沒吐出來,他便咽了下去,覺得不必。
其實他都知道,比她知道。如果他沒有一廂情願地認為,濟善能夠被他所馴化,所有的事情他都應該知道。
在準許濟善進入他的書房時,陳相青就已經隐隐地等待着,甚至是期待着她能夠做出遠異于常人的行徑,而她争奪糧官時,也似乎正在望他所期望的那條路上走。
她會變成聰慧、機敏、兇惡、果決、知曉世事,最重要的是,他們會在那間書房彼此相對坐着,她變成他同樣兇惡而貪婪的盟友。
他願意把她帶上這條路,甚至願意分享權力與利益。
濟善也并非是不要,她要,只是不願意分享,不願意屈居人下。她原來那麽安安穩穩的性子,一丁點兒大的主意,如今竟然也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
喉頭滑動了一下,陳相青長長地,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把她提起來。
陳相青捏濟善的手臂,見她依然沒有痊愈的跡象,便不再動她的傷口。
他還是得把她帶回去。不殺她,也不能放她。
濟善最初只是一個灰燼裏刨人吃的妖怪,衣服也不會好穿,吃也不會好吃,如今她變得能謀會算,心明眼亮地盯着兵馬勢力,這是他拿權與血喂出來的。
她想要拿了東西就跑,想得倒美!
濟善低低地咳嗽着,皺起眉頭,似乎在疑惑自己為何突然變得如此虛弱和痛苦。
淚珠挂在她的眼睫上,一顆一顆,剔透晶瑩。陳相青抹了把她的眼睛,濕漉漉毛茸茸的觸感,讓他心裏又是一軟。
濟善不靠他,搖搖晃晃站住了,垂着兩條軟綿綿的胳臂,擡起朦胧的淚眼望他:“接上,把手接上。”
“脫臼我能接,斷了接不了。”陳相青解釋:“等着回去找大夫吧。”說着他冷笑一聲:“廢了也不是沒可能。”
濟善淚眼睜大了,眼珠子水潤潤的,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這個眼神讓陳相青莫名生出了虧欠的感覺,他對着濟善似乎應該得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斷了手沒立即給她接上,在濟善的眼神裏,不是沒法兒接,而是他沒能力接。
陳相青嘆了口氣,轉開頭去。
李哲同衆人站在身後目睹全程,此刻就覺得非常詭異荒唐。
方才陳相青還恨得要殺她,二人打得動刀斷手的,仿佛已經成了仇人,可是說兩句話,彼此看一看,就忽然又和好了。
打也打不成仇,恨也恨不成仇,這算什麽?
這倆人還鬧不翻了?!
可是他沒動,身後的衆人也都不動,因為察覺到了此次主子的态度異于往常,這不是算賬的态度,這是糾纏來了。
腳下水聲滔滔,是山谷低矮處的河水沿着山腳攀了上來,陳相青吃不準水量,但既然已經到了能夠聽見水聲湧動着逼近的程度,就絕對不容樂觀。
陳相青早年在山野間行軍,知曉山間的洪水來之前都是無聲的。
人走在山路上,只能看見一股不大的水流從不知名處往下流,汩汩不絕。不懂的人接着往山裏走,水便越流越多,平靜地漫了了條路,踩上去淺淺的,然而再走兩步,洪水忽然就來了,水聲濤濤,此刻再逃,已經來不及了,山洪直攆人的腳跟。
陳相青看濟善還是一臉無知覺,很想把這件事告訴她,這是能夠保命的學識。秋日多雨,山間易發山洪,她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地悶頭走,就把自己走進死路裏去了。
但他只這麽一想,就忍住了,收回自己的心思。
知道什麽?她也不必知道了,老老實實呆在自己身邊吧!
陳相青往山裏看一眼,馬群的身影影影綽綽,也在往深處、高處走。心裏有了數。
他取出一枚骨哨含在嘴裏,向後示意一眼,把血葫蘆似的濟善打橫抱起來,往山上走。
逐漸地,四周的林葉随着他的哨聲而悉悉索索地響起來,是馬群開始有意無意地朝他們靠近。
濟善此刻變得非常乖,安然地窩在陳相青的懷抱裏,她擡手摸骨哨,陳相青垂眼,把頭偏了一偏,甩開她的手。
濟善看着他口中的哨子,心想這大概就是他用來馴馬的東西了。
她很好奇,好奇陳相青的哨子,他的馬,也很好奇自己為何又變成了這副模樣。
忽然的受傷和不痊愈打斷了她之前的計劃,按照原有的力量,她不僅能夠捉住陳相青,連帶着他身後那些人手都能一并處理掉。
她原打算把陳相青捉去青州,用來換一些什麽。可胸前的傷口把她的力量連同着血一起流淌了出去,還帶回了劇痛。
濟善只得暫且放棄,在陳相青的收拾和懷抱裏百思不得其解起來。
李哲瞧着他們又恨又好了,實際上陳相青沒真恨,濟善壓根就沒恨。
她那有限的情感壓根不足以支撐她的情緒颠倒起伏,眼前發生的每一件事給她帶來的詫異,都遠超過喜怒。
因而陳相青給她一箭,她也并不難過,折斷她兩條胳膊,也不知道怨憤,只是審時度勢,立即變老實了,重新琢磨起來。
就像是野獸,被打了幾頓,喂了幾口,看上去不再躍躍欲試地咆哮和沖撞了,也并不代表着就從此馴服。
或許什麽時候它吃着吃着忽然呲牙狠咬人一口,或許它翻了肚皮,待人來摸的時候伸出爪子。
人講道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還講臉面,對着鬧翻了的人,不願流淚不能服軟,但濟善恰好一樣都不講。
同陳相青交了一番手,她發現計劃有誤,立即就不打了,看着好似是被收拾老實了。
陳相青抱着她越走越深,在山林間尋覓方向,指揮着李哲等人開辟道路,一走就是一天。
幾次李哲走近來,輕聲詢問陳相青累不累,是否需要休息,都被陳相青搖頭拒絕了。
李哲壓着話頭,一眼接着一眼地看濟善,拐彎抹角地說:“屬下看咱們附近有幾匹馬駒,弄一匹來給濟善姑娘騎……”
陳相青不耐煩地“啧”了一聲,覺得他是沒話找話,滿腦子馊主意:“滾。你覺得那些馬比她老實?”
李哲覺着抱人這麽一抱一天,換誰都受不了,然而他又不可能說出換人抱的話來——陳相青能讓誰接過去手?
于是只好說弄匹馬來給濟善騎,但這純屬傻話,他們敢捉小馬駒,馬群就敢用蹄子踩他們。
馬群才受了驚,脾氣正火爆着呢。若是平日,他們安安靜靜地進了山谷,吹着哨,同馬們套套近乎,再往騎人家上打主意差不多。
他的哨子吹出去,是一種古老而悠長的韻調,引得馬群零零散散地跟随在了左右前後,不靠近,但也不離去,只是跟着他走。
最後一抹日晖徹底從山中消失後,陳相青在一處坡上将濟善放了下來,低頭擦亮了火折子,去查看她胸前的傷勢。
一路走來李哲除去偶爾同陳相青商議即将要走的方向外,幾乎不說話。
山路難走,深山難出,都知道保留力氣的道理。
李哲即便有滿肚子的意見,此刻也能忍住不說了,只是每回陳相青與他商量正事時,都能瞧見他感情充沛的滿臉跑眉毛,對着濟善無聲地使勁兒,看着是很像把她一把揪起來甩山下去。
陳相青看見了,不惱李哲這愛僭越的毛病,只是在心裏笑笑,面目依然是沉肅的。
濟善一直窩在他懷裏,不作亂了,但是卻一口一口地喘息起來。
她依然很輕,抱起來像是抱着一團雲,輕飄溫軟,可呼吸聲卻是從所未有的沉重,帶着令人焦灼的熱度。
陳相青心裏半驚半憂,擋在濟善面前,解開她胸前的衣襟。用來包紮的布條被血浸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用手一抹一層血水。
他彎腰把額頭貼在濟善的額頭上,感受到了滾燙。
胸口的箭傷連帶着肩上的刀傷都未能得到好的處置,只是被囫囵止了血,于是濟善終于像個人似的,開始發起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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