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38 章 水鬼

第38章  水鬼

船行至長河中心,忽而停下,譚延舟根本沒睡,此刻就睜開了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濟善,發現她也醒着。

濟善對譚延舟說:“等我。”

這年頭跑水路的,與亡命之徒也無異。坐船的人怕船夫在江河中心把船一停,就搶掠殺人,船夫也怕行至水面中途,就被人抹了脖子。故而無論是上船的,還是劃船的,都備着家夥,只是不亮。

這一點砍頭客囑咐過她,說這個船夫是信得過的人,無需亮刀子,安安穩穩地坐着便是。同時把船夫藏刀的位置也告訴了她,萬一此人忽變,她也有個準備。

濟善就抽出船底的一把長刀,譚延舟撐起身來攥住她的腕子:“有變?”

“沒事。”濟善回答:“睡你的。”

譚延舟不願松手,然而他忽然發覺濟善的手勁變大了,如同鐵鑄,輕而易舉地将他的手扯開,就如劫獄之時一樣,帶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她掀開髒兮兮的布簾,走了出去,月光撲撒在江面上,将船夫驚恐的表情照得很清楚。船夫瞧着她,說:“水鬼!”

船停了,被逼停的,江面上浮出來數十個黑色的身影,扒着船,真如水鬼一般。而有一個人蹲在船舷上,說:“濟善姑娘,公子請你回去。”

濟善看了船夫一眼,道:“你可會水?”

船夫點了頭,她就很輕松地說:“跳水吧。”随後閃身到那人面前,劈手一刀!

她速度太快,對方霎時之間竟然來不及防備,硬生生受了她這一刀,弓身反擊,卻猛然被濟善捏住了脖子。

那一刻這人心中生出一股極其荒謬的感覺,能在王府做事的,個個都是好手,別說只是來捉一個姑娘和一個逃犯。便是立即将他們派到戰場上去,也刀照拿,人照殺!

可在他預備着反擊的那一刻,濟善捏住了他的喉嚨……就仿佛是,捏住了一只撲棱到空中的雞的脖子。

他眼珠驟然暴突,喉骨咔咔碎裂,濟善面上的表情卻沒有什麽變化。她得到了朗氏全族的供奉,緩緩地收緊手中那段脆弱的脖頸,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悍與權力。

她的目的,她敢在陳相青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往外派人,在朗陳兩家內作亂的底氣,就是這個!

一個朗星珠不算什麽,她也不在乎李盡意告狀,将柳長年似乎要偏了朗星珠去。他要偏,就讓他偏心去了好了。

無論是任何一個人,縱觀她的行動,都只會以為她是要借柳長年來掌控朗星珠,借白山軍來掌控朗氏,可以人控人,終有隐患,還是要向之前一樣,将他們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才好!

她像捏斷一根樹枝一樣,捏斷了此人的脖子,同時回身,反手擡刀“當!”一聲擋住了背後偷襲。

來襲者手中刀與濟善長刀相觸瞬間,便因巨力而猛一矮身,被将刀死壓在手肘。随即當胸中了濟善一腳,瞬間向後飛去,猛地撞在船艙上,口噴鮮血,滾入了河水之中。

濟善殺這些兇手,如同切瓜砍菜,有水鬼靠着同伴掩護,将刀刃遞到了濟善身前,刀刃兇狠地咬進她肉裏,猛地向外一割——

衣裳連同的皮肉一塊開裂了,濟善握刀的手半途脫力,手臂頹然下垂,刀當啷落地。

水鬼那刀将她的手臂與肩頭切得分了家,手臂藕斷絲連地挂在她身側,濟善詫異地看了地上的刀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

血迸射出來,淋淋地濺在甲板上,與水鬼們自河中帶上來的水混在一塊兒,在人們的腳下發出響亮的粘膩聲。

空中有人的血腥味,有水的腥味,而在此之外,又彌漫起了另一種滋味,不似活物的味道,冷冰冰的帶着香火氣。

那些水鬼帶着水聲,将濟善團團圍住,惡狠狠笑道:“濟善姑娘,莫要頑抗了,我們也不想帶具屍體回去,不好交差了!”

“別擔心。”她說,微笑起來:“你們用不着回去交差。”

說罷她猛地一扯自己那條空懸的手臂,活生生将剩下粘連的骨血撕裂!她扔下自己的手臂,一腳猛踢地上的刀柄,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飛起來的刀,刀鋒朝外,猛然旋轉起來!

在刀鋒割破河面清淩淩的水汽,帶來死亡的嗡鳴聲,肉與骨在嗡鳴聲中被盡數攪碎。最後一個水鬼倒地時猛然睜大了眼睛,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在濟善停下來之後,她的斷臂處,已經生出了一只沒有衣袖阻擋的,白生生的好胳膊。

之前被扯下的殘肢依舊躺在地上,水鬼的眼珠瞪大了,視死如歸的兇徒忽然間驚恐萬狀:“你是什麽東西,你是什麽東西!”

“我是濟善。”

她輕巧地回答,擡手抹了這最後一個水鬼的脖子,将他推進河水之中。

船夫水性了得,也十分聽話,果然在兩方開打之時立即就跳了水,他此刻浮在河水裏,與四周的浮屍一塊兒,在深夜寒冷波動的河流中一齊顫抖了。

濟善沒有對船夫多費口舌,只簡短道:“上來吧。”

随即她扔下被砍得刀刃缺了口子的長刀,在河水中洗了洗血淋淋的手與臉,走回船艙。

譚延舟将船上發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她進了船艙就道:“已經結束了,明日我們便能入巴州,我在巴州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做完之後,立即前往青州。等我們到時,白山軍應當也步入青州了。放心,這一路上我會保護你,我們回去,你依舊管着白山軍。”

他有話問,攢了一路,終于在此刻問了出來:“你從何得來劫獄的勢力,從何弄來走水路的法子?”

因為處置掉了追兵,濟善有了閑心,便随着蕩漾的水紋,回着譚延舟的話,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所聞所作交代了個一幹二淨。

船只輕晃,外頭又響起水聲,是船撥開水面在滑行。月色始終追随着船頭上的血色,血色瑩瑩地亮着。

譚延舟慢慢聽完,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不為濟善的妙計而誇贊,也不痛斥她的行徑。沉默了許久之後,他輕輕問:“我還以為……你覺得陳相青對你不好?”

她說:“他餓我啊!”

不好麽?給權給錢,給官職,沒有再好的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全給到了。好麽?他餓她啊,還不許她重塑更有神性的神像身軀。

可濟善走到了這一步,已經與陳相青對她好不好無關了,她就是要走,她早晚會走。

一個剛剛學會了走路,嘗到了獨自前行滋味的人,躍躍欲試,不可能不走。

他的昏暗的船艙中注視着她,仿佛看見一股威能自她背後升起,如同山巒,不動不破。譚延舟不知道他在獄中的這段時日發生了什麽,可她全然不是初次遇見時的模樣了。

那刺鼻的血腥氣充斥了整個狹小的船艙,譚延舟仰頭凝視着她,開口時,聲音中有着一絲難以被察覺的顫抖:“你變了,濟善。”

濟善很随便地在他身邊坐下:“對,我吃掉了很多人,不再那麽纖弱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譚延舟點了點自己的心口:“這裏變了。你從來都有屠戮人的能力,只是你從前不做這些,你……不懂能做這些。你不在乎這些。”

濟善:“我學到了許多。”

她轉過頭來看向譚延舟,他清俊的面孔因為過于消瘦,顯出了清苦的味道。如果在此刻咬他一口,濟善心想,他大抵也是苦藥味的。

他說:“我在獄中想了很多事情,想了很久你。你為什麽會以這副模樣出現,為什麽會來到柳村,來白山軍,又為何是那種性子……然後我意識到,我當時做錯了,不該急于在你面前展示那些。不該試探你。”

譚延舟苦笑,濟善不知道他這份無奈而悲怆的笑意從何而來,問他:“那相較之前,我現在有比較像人了嗎?”

“像,”譚延舟笑着點點頭,笑容中盡是苦澀:“像的。比起以前像人。”

“因為我有主意了?”

譚延舟回答:“因為你對這個世間有了欲求。”初入世時,如呱呱落地嬰孩,哭嚎蹬爬,只為飽口腹之欲,填滿肚腸。後受世人牽引,牙牙學語,依依學步,獲得了偏愛、照顧、給予,懂得了索取、占據、喜愛與厭惡,于是自滿自大,以為天下萬物皆圍着自己轉。

真真如嬰孩無異。簡直是,年不滿五歲。

譚延舟慢慢笑起來,一聲一聲地笑,直笑到前仰後合:“原來…原來……”

他抹去眼角的淚,在濟善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笑道:“原來……被拜求了那麽多年的仙人,真的只是個孩子。”

“濟善,你大抵不記得我了。”譚延舟接着道,眼中泛着往昔的清光。他依然腔調雅致,依然得體,襯托着他瘦得令人心驚的肩胛與束在腦後的發,叫他看起來不像個村裏走出來的狗頭軍師,而像個流落的世家子弟。

如同一支在廢墟中長出來的竹,蒙着塵,可依舊枝節硬而直,因為越生越高,身軀微彎。

“我拜過你,拜了好幾年。彼時我以為,你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哈哈哈,原來你只是個孩子!”

他笑着搖頭:“你變得這樣快,只是因為你是個孩子!”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麽。”

濟善忽而窘迫,不滿地皺起眉。他的神态,他的語氣,讓濟善覺得自己好似忽然變成了李盡意。

“笑我們這些凡俗之人而已。”譚延舟突然不笑了,定定地看着她:“民間曾有撿仙之說,可你知道麽?老皇帝到死也沒用過撿仙之法,他被衆叛親離,活活餓死在密室之內時,你的神像就在他的頭頂,可他沒用過這個法子。”

“因為他說,被亂世吸引而來的,不應該是仙人,而是鬼,要為禍一方的啊!”

譚延舟又笑起來:“故而他不用,被餓死了也不用,寧死也不願意獻祭召你一次。太固執,他便真的被殺了。”

“假若他知道,”譚延舟再次點了點自己的胸口:“你其實既不是仙,也不算鬼,只純粹是個孩童,學到了什麽,就變成什麽樣的人……”

“不好笑嗎?”

濟善向後靠去,眼神無聊地看着他,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沒覺得非常好笑。

因為她不曾把誰當作是神,俯身跪拜過。她不懂那種敬仰被擊破之後的感覺。

她只是敏銳地感覺到,在自己說完了那些話之後,她在譚延舟心中變了。

一開始只是她自顧自地改變,而如今,她在譚延舟的心中徹底地變了。

濟善疑心自己有些說錯話,但不知是說錯了哪裏,于是幹脆閉口不言,以免說多錯多。

想了又想,她說:“無論我變成何種模樣,你都不會有事。”

譚延舟靜靜地看她,然後點了點頭:“好。”

相對靜默,又過了一陣子,濟善主動說,仿佛是為了挽回她忽然變成李盡意的形象,她頭一次破天荒地:“你不問我去巴州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