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舅舅，那邊有人。”

元常亭提燈過去，翻了翻，搖搖頭，沖元景道：“死了。”

元景有些着急，“那她呢！”

元常亭道：“在附近找找。”

他順着找過去，看見一個單薄的，染血的身影。

他幾乎可以确定，那就是聞承玉。

他撥開那人面上的發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他指尖探了探承玉的鼻息，朝元景道：“在這！”

元景幾步跑過來，皺眉道：“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元常亭沒有回答他，只道：“你把燈提上，我來背她。”

他解下蓑衣，系在承玉身上，這才小心地把人弄到背上。

元景抱起承玉的劍，提着燈走到元常亭身邊。

“舅舅，剛剛那些人就是她的仇家嗎？”

“嗯。”

“舅舅，她流了好多血，她會死嗎？”

“不知道。”

“舅舅，你把她救活，好不好。”

“盡力。”

回了竹屋，元常亭把人弄到矮塌上，“元寶，我去拿藥，你在這看着。”

元景把她的劍放在一邊，又跑進裏屋拿了帕子擦她的臉。

她身上很冷，元景打了個寒戰，搓了搓手，捂在她手上。

元常亭步履匆匆地回來，“元寶，你先出去燒點熱水。”

他脫掉承玉身上的濕衣服，看向她小腹處最大的傷口，眉頭緊鎖。

他拿了帕子，擦掉傷口周圍的水，用酒簡單地處理了一下，這才給她包上藥粉。

然後是肋骨，肩膀，後背，手臂，大腿……

整個過程，承玉都沒有響動，像一個木偶，任憑她擺弄。

元常亭發現有一些傷口是舊的，已經崩開了。

他找來自己的衣服，給承玉裹上，把人抱起來放進被褥裏。

她在發熱，身上的溫度高的吓人。

元常亭出去打了涼水來，浸濕帕子放在她額頭。

又轉身把帷幔放下來，把她的手臂拿出來晾着。

夜裏寒涼，她的體溫絲毫沒有下降的跡象，元常亭只好拿開她的被褥，只留一件外袍。

他掀開帷幕出來，元景端端正正坐在桌前，“舅舅，水在燒着了。”

元常亭嗯了一聲，“去吃飯。”

元景從凳上跳下來，道：“她吃嗎？”

元常亭道：“她不吃。”

“好吧。”

他走了兩步，元常亭叫住他，“吃了就去睡覺，明天你來守着她。”

元景點點頭，“知道了。”

下半夜聞承玉的體溫降了下來，元常亭又把被子給她蓋上。

她呼吸微弱的很，元常亭隔一會兒就要伸手去探探她的脈搏。

元景要他救活她，但能不能活，只能看命。

三日後傍晚，承玉醒了過來。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到一陣咚咚跑遠的腳步聲。

“舅舅，她醒了。”

随後是一串沉穩的腳步聲，承玉和前兩日一樣微微轉頭，看到了元常亭進來的身影。

他今日着一身淡青長袍，發絲半紮半披。

承玉沒有說話，元常亭也不知該說什麽，他身邊常年跟着元景，除了病人，還沒有和女子打交道的經歷。

元景擠到他們中間，手放到她額頭上，“你感覺怎麽樣。”

承玉道：“還不錯。”

元常亭默了默，往門外走。

元景道：“舅舅，你去哪。”

“去配一副藥。”

承玉看着元景，道：“元寶，我怎麽在這。”

元景道：“我和舅舅去找你的，舅舅把你背回來的，但是——”

他指了指牆角的劍，“——你的劍是我抱回來的。”

承玉道：“那謝謝元寶。”

元景搖頭，道：“你還有其他仇家嗎？”

承玉道：“沒有了。”

元景搬來一個小板凳，撐着床沿道：“那你後面有什麽打算。”

承玉轉頭看窗外青山，道：“不知道。”

元景道：“那你留在我們這裏吧。”

承玉笑道：“你個小鬼，怎麽老是希望我留在這裏，你不怕嗎？”

元景道：“我不想一個人。”

承玉問：“你娘呢？”

元景道：“我沒有見過，舅舅說，娘在很遠的地方。”

承玉道：“這樣啊。”

元景也問她：“你呢，舅舅說你久了不回家，家裏人會擔心你，你家在哪裏，離這裏很遠嗎？”

承玉道：“我？我早就沒有家了。”

元景點頭，“那你留在這裏吧，以後我家就是你家。”

承玉道：“你舅舅能同意嗎？”

元景道：“嗯。”

元常亭進屋，元景看了他一眼，朝承玉道：“我去給你煎藥。”

承玉點頭。

他咚咚跑遠了。

元常亭坐在她床邊，“感覺怎麽樣。”

承玉道：“很疼。”

元常亭道：“疼才是正常的，疼才像活着。”

承玉道：“你不是大夫嗎？有沒有方法讓我不疼。”

元常亭道：“沒有，你睡覺吧，睡着就不疼了。”

承玉道：“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

承玉點頭，“我睡不着了。”

元常亭道：“你渴不渴。”

承玉點點頭，“有一點。”

他去端了一杯熱茶過來，把人扶起來坐在床沿，“潤潤喉。”

承玉接過，動作間牽動自己胸前的傷口，疼的倒吸一口涼氣。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是你換的？”

元常亭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又很快移開目光，“嗯。”

承玉道：“元常亭。”

“嗯？”

“元寶想讓我留在這裏。”

“我知道，他和我說了很多次。”

“你呢？”

“什麽？”

“你敢讓我留在這裏嗎？”

元常亭看着門外，這裏可以看見廚房裏煎藥的元景。

“你還有其他仇家嗎？”

“沒有。”

“也沒有其他人會來找你是嗎？”

“嗯。”

問完這個他就不說話了。

承玉抿一口熱茶，“傷好之後，我會——”

“留下吧。”

承玉話音被他截斷，他看着承玉，又說了一次，“留下吧。”

承玉道：“你不怕嗎？”

元常亭道：“你不是說了，沒有仇家了，我怕什麽。”

承玉似乎是嗤笑了一聲，很輕，“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元常亭道：“你似乎很不相信別人，但有時候，這個世道沒有那麽差。”

承玉這下是真的笑出了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有那麽差？”

她一字一句，“元常亭！你真的很善良。非常，非常，善良。”

“所以你能說出這種話，但對我來說，這個世道就是不堪的，讓人活不下去，又死不甘心！”

元常亭面色無波，“宋姑娘，你不要激動，不利于恢複。”

承玉深吸一口氣，“跟你講話，真是，自讨苦吃。”

元常亭道：“那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承玉擡眼看他。

元常亭于是緩緩道：“我父母，都是大夫，有一天，他們治了一個人，那個人恢複之後，來找他尋仇的人就殺不了他了，于是那群人調轉矛頭，殺了我父母。”

“那時候，我跟我姐姐在外祖母家，僥幸躲過一劫。”

“後來，外祖母死了，我姐姐嫁了人，我一個人跑去拜師學藝，學了很久的武功，替我父母報了仇。”

“然後又招惹了新的仇家，他們沒有找到我，找到了我姐姐，我那天去的太晚了，只救下了元寶。”

“你瞧，冤冤相報何時了，沒有人能脫身。”

承玉道：“故事不是這樣講的，你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元常亭笑，“我曾經很痛苦，夜不能寐，一合眼，滿腦子都是我姐姐含淚看着元寶的樣子。”

“那時候元寶還很小，我後來，慢慢就不想了，我只想元寶平安快樂地長大。”

承玉默了片刻，“他長大，你會告訴他嗎？”

元常亭道：“當然，無論他作何選擇，我都不該瞞着他，那是我欠他的。”

承玉道：“我也跟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誰，從我記事起，我只有師爹和師娘。”

“他們收養了很多孤兒，我排十三，他們叫我十三娘。”

“師爹以前是秋水閣的人，師爹說，他後來遇到師娘，就金盆洗手，不幹了。”

“有一年，秋水閣的人來了，他們說，想讓師爹回去當閣主，因為師爹當閣主，能給他們帶去很大的好處，但師爹拒絕了他們。”

“那群人很生氣，他們是師爹在秋水閣的老朋友了，所以當他們提出，一起吃頓飯的時候，師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但是他們在飯菜裏下了毒，然後放了一把火，我跟大師兄從外邊回去的時候，滿目瘡痍。”

“我在火堆裏找啊找，找到了三師姐的镯子，七師姐的簪子，五師兄的短刀，九師兄新買的發冠，還有十師姐被燒成焦炭的長鞭。”

“我恨啊，大師兄也恨，他和三師姐馬上就要成親了。”

“他把我送到一個小鎮上，請了人教我武功，起初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但他每個月都會來看我。”

“有一年冬天，我等了很久，直到新年，大師兄還是沒有回來。”

“我出去找，鎮子上找不到，我就去鎮子外面找，我終于找到了他，在秋水閣的後山。”

“大師兄他進了秋水閣，那些仇家太多，他沒殺完，我說我去。”

“我如願通過選拔，進了秋水閣，一路坐上閣主，大仇得報。”

元常亭道：“你也差點丢了命。”

“或許你師爹師娘不想看到你這樣。”

承玉笑笑，“但我很成功，不是嗎？”

元常亭點頭，“是。”

他攤開手，手心裏躺着一顆糖，他道：“以後的生活，就都是甜的了。”

承玉拿起來，端詳片刻，“你不會是從元寶那裏拿的吧。”

元常亭笑，“噓，別被他聽見，他這個月就剩這兩顆了，寶貝得很。”

（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