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姑娘，你醒了。”

承玉聽見一陣一陣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她睜開眼，墨綠的床帷，淺青的竹床。

她微微偏了偏頭，看向來處。

身着藏青袍的清隽男子，面色和煦地看着她。

他身後藏着一個小孩兒，正從男人腿後探出頭來，怯生生地看着她。

“嗯。”

承玉應了一聲，嗓子有些幹癢，她低聲咳了咳。

男子一拍身後小孩兒的頭，“去，把藥端來。”

小孩仰頭看他一眼，又轉眼看了一眼承玉，不吭聲，默默跑了出去。

承玉看着男人走到竹床邊，探手觸了觸她的額頭，承玉沒有動。

“不熱了。”

他道。

承玉問他：“這是哪。”

聲音有點粗，她按了按咽喉，不悅地皺眉。

男子似是被她逗笑了，道：“舊亭山，我叫元常亭，是這一帶的郎中。”

承玉點頭，“我叫聞承玉，多謝。”

正好小孩兒端着藥進來，元常亭伸手接過，遞給承玉，“養傷的，喝了吧。”

承玉看他一眼，默不作聲接了過來。

他似乎是有點忙，囑咐小孩兒有事找他，就出去了。

承玉和小孩兒大眼瞪小眼。

半晌，小孩抿抿唇，“你是不是怕苦。”

“……不是。”

他裝作小大人一樣，從衣兜裏翻出來一袋饴糖，慢吞吞道：“我都知道，你不用騙我，喏，吃吧，吃了把藥喝了。”

承玉無言。

“我真的不怕。”

就見小孩子一翻白眼，“得了吧，你肯定是怕苦，不然怎麽這麽久都不喝。”

承玉被他一激，仰頭就灌了下去，她将碗倒扣，“看見沒。”

小孩站在床邊，比她矮一截，所以他看她的時候需要仰頭。

兩人對峙片刻，小孩脫了鞋，往竹床上爬。

承玉既不說話，也沒打算出手幫他。

這竹床有點高，他蹬了半天，床邊的褥子都被掀開一點，這才爬上來。

承玉笑，“小孩兒，上來幹嘛。”

他不說話，上來就掰她的嘴，承玉還沒反應過來，嘴裏就多了一個甜絲絲的東西。

她道：“你直接給我不就好了，這麽麻煩做什麽。”

他不說話，翻進去把她的被子掖了掖，指着外面，“在下雨。”

承玉挑眉，“我知道，我看見了。”

他道：“不蓋好，會着涼。”

承玉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多謝你。”

他又道：“我叫元景，舅舅叫我元寶。”

承玉逗他，“你告訴我，是想讓我也叫你元寶？”

元景垮着臉，不回答這個，他道：“舅舅不陪我玩，你能陪我玩嗎？”

承玉提着他的腋窩放到自己腿上，“當然可以，我很閑。”

元景擡頭，“你為什麽受傷。”

承玉道：“因為被仇家追殺。”

元景道：“你身上很多傷，有很多人要來殺你嗎？”

承玉道：“是啊，我仇家可多可多了，你害怕嗎？”

元景垂頭，“不怕，舅舅很厲害。”

他又擡頭，“你也別怕，舅舅會保護好我們的。”

承玉揉揉他的腦袋，“嗯，我不怕。”

真是個傻孩子，那是你舅舅又不是我舅舅。

元景翻身下床，趿起鞋子往外跑，不多時拿回來一堆畫本。

“你讀給我聽。”

承玉翻了翻，好吧，小孩子的書，她還算勉強認識。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承玉讀了一會兒，有些昏昏欲睡，她想，這元常亭給小孩子買的書，居然不是畫本一類的。

元景正聚精會神地聽着，突然一下沒了聲，他擡頭，承玉笑眯眯盯着他。

“元寶，你們這附近有什麽鎮子嗎？你這書不好看，我去給你買些其他的來。”

元景默了默，“有鎮子，但是有點遠，而且，你有錢嗎？”

承玉道：“我當然有。”

元景看她，“你被撈上來的時候，渾身上下就只有一身衣裳。”

他擡手一指牆角，“還有那把劍。”

承玉一噎，是了，她出門沒帶錢包。

元景說完，做了個總結，“你現在和我一樣，都要靠舅舅養。”

承玉道：“元寶。”

“嗯？”

承玉正色，“我花了你們多少銀子。”

元寶道：“你用的藥材都是最好的。”

他指了指擱在床邊櫃上的碗，“剛剛的藥就值一兩銀子。”

承玉瞪大眼，“什麽！”

元寶煞有其事點點頭，“你沒有銀子，我可以去跟舅舅說，讓你不用給錢，只要你留在這裏陪我就好了。”

承玉抱住他，“嗚嗚，元寶，你也太好了吧。”

元景拍拍她的背，“現在，你可以繼續給我讀書了嗎？”

承玉肩膀一塌，“元寶，我傷口有些疼。”

元景皺眉，“我去喊舅舅。”

承玉拉住他，“不用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元景幾下爬上床，把床邊的窗戶關上，又放下竹條卷簾。

他跪坐在床上，道：“那你好好休息。”

承玉道：“那你呢？”

元景搖頭，“我就在這裏，你睡覺老是掀被子，我給你壓着。”

承玉笑了笑，她躺下去閉上眼，原本以為她剛醒，會睡不着。

沒想到她睡意很快就湧了上來，睡沉的的前一秒，她想，大概是因為那碗藥的緣故。

元常亭推門進來，承玉還沒有醒，元景坐在床上翻書，聲音很輕。

見他進來，還像模像樣地在唇邊豎起一根指頭。

元常亭笑笑，也在唇邊比了一指，然後沖他招手。

元景動作輕柔地下床，跟他出門。

元常亭輕輕地把門帶上，元景跟在他身後，“舅舅，她沒有錢，你可以不收她的錢嗎？”

元常亭笑，“不收錢怎麽養元寶啊。”

元景生硬道：“你讓她留在這裏陪我。”

元常亭蹲下身，摸摸他的頭，道：“可是姐姐有她自己的家人要陪啊，怎麽能一直陪着元寶呢。”

元景道：“可是我想她陪我，你總是忙。”

元常亭道：“姐姐久了不回家，家裏人會擔心的，就像元寶不回家，舅舅也會擔心一樣。”

元景道：“那就把她家人也接過來。”

元常亭幽幽道：“你怎麽不跟着她回家呢。”

元景低頭想了想，“也可以，那舅舅，我們跟她回家吧。”

元常亭：“……”

這小孩兒，好想扔掉。

承玉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下雨天，屋子裏說不出的陰暗。

元寶趴在竹床邊睡着了。

她動作小心地下床，輕輕把元寶放在床上，又給他蓋好被子，抓起屏風上的外袍披上。

她低頭看了看，有些長了，不過現在也只能将就穿一下，她自己的外袍，估計讓水給沖走了。

她懷疑元常亭把自己撈上來的時候，衣裳是垮的，因為這穿法明顯不對，扣子系錯了位置，衣帶的結也難看的緊。

她走到牆邊拿起劍，打開門，雨已經停了，天上有一點點太陽旳影。

穿過回廊，院子裏種滿了藥材，路上鋪的是小石子。

她捏緊衣袍，往院外走，元常亭從山間小路過來。

她于是停住了腳步，等着他過來。

“怎麽在這。”

承玉道：“我得趕緊走。”

元常亭有些詫異，“你傷沒有好。”

承玉道：“我知道。”

元常亭似乎是生氣了，承玉想大概醫者都是這樣的，看見不愛惜身體的病患，就眉頭皺的老高。

“

她道：“我待在這裏，你們會有危險。”

“元大夫，這幾日多謝你了。”

元常亭沉沉看着她，不言。

承玉握着劍，提步想繞過他。

元常亭伸手攔住，“宋姑娘，是何身份，身上的傷，從何而來。”

承玉想，他此時大概是已經回過神來，擔心救了自己招惹禍端。

“秋水閣。”

江湖上最大的情報組織，什麽情報都賣，有人千金買，自然也有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你的傷……”

承玉低頭瞧了瞧，“一時不察，讓人暗算了。”

元常亭定定瞧她一會兒，“秋水閣主。”

承玉一挑眉，似乎沒想到他這麽快就發現了，“好眼力。”

元常亭道：“很難猜嗎？秋水閣主下落不明的事，這幾日可是傳的沸沸揚揚。”

“你們秋水閣，已經在選新閣主了。”

承玉笑，“他們選不選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已不是閣主了。”

元常亭道：“你是被他們趕出來的？”

承玉還是笑，“是啊，公子可憐我？”

元常亭道：“你做了什麽。”

承玉道：“什麽也沒做，就是進了秋水閣，報了仇，順便當了兩天閣主。”

元常亭道：“什麽仇，值得你如此冒險。”

承玉笑容收斂，她偏頭，“大仇。”

元常亭道：“回屋吧，外面風大。”

承玉道：“我就想在這裏說。”

元常亭道：“不想說可以不說。”

他從身後的竹簍裏拿出一套衣服，“去換上。”

承玉接過，目光興味，“說起來，公子把我撈起來的時候，可有看見我的外袍。”

“……沒有。”

承玉道：“哦~那就是把我看光了？”

元常亭詭異地沉默下來，面色發紅。

承玉湊前去在他耳邊輕吹一口氣，“那可怎麽辦啊。”

元常亭握住她的肩膀把人推開，“情急之舉，姑娘勿怪。”

他步履匆匆往裏走。

承玉盯着他的背影噗嗤一笑，轉身往山下走。

元常亭似有所覺地回頭，承玉已經拐上了小道。

他嘆口氣，沒有再管。

夜裏下起了雨，元景醒來沒見着人，在藥房找到了元常亭。

“舅舅，她呢？”

元常亭頭也沒回，“走了。”

元景抿唇，顯然是生氣了。

元常亭又道：“飯在鍋裏，去吃了。”

元景道：“在下雨，她去哪裏。”

元常亭端着一簸箕藥，路過元景身邊，“她好手好腳的，自然是想去哪裏去哪裏。”

元景道：“可她在被人追殺。”

元常亭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她也告訴了元寶這些。

元常亭道：“元寶想做什麽。”

元景道：“我想去找她。”

元常亭看了看外面的天，“太晚了，明天，好不好。”

元景道：“不好，明天就找不到她了。”

元常亭放下藥材，“你想現在去？”

元景點頭。

元常亭看了他兩眼，見他一臉認真，道：“去拿蓑衣和鬥篷，我去點燈。”

雨珠混着血從承玉的劍尖滴下去，她擡眼看了看還站着的人。

“我早就說了，別說我只是一點小傷，我就是要死了，對付你們，也不費吹灰之力。”

中間那人道：“狂妄！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幾時。”

承玉笑了，雨水沖掉了她臉上的血，卻沒沖掉她嘴角的血，那是她自己的，源源不斷。

“我能撐幾時，你是沒機會看見了，但你能撐幾時，我卻能清楚的很！”

她提劍刺過去。

對面的幾人多多少少也受了點傷，論實力，他們根本比不過聞承玉，但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會幫他們報仇。

秋水閣就是這樣，沒有人在乎你有什麽仇什麽恨，只要你不觸及他們的利益，沒有人管你做了什麽。

聞承玉，便是如此。

她是他們的仇人，卻不是秋水閣的仇人。

他們一擁而上，同承玉糾鬥在一起。

承玉又挨了幾劍，她咬牙，轉腕，一劍封喉。

那人瞪大了眼，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就倒在一片血雨裏。

承玉足尖一點，落在一旁的石上，“真是可笑，就這麽點本事，也想□□。”

有人開口，“大言不慚！今日必将你斬于刀下。”

承玉笑了，“來啊，今日我便一道解決了，省得夜長夢多！”

打鬥的聲音被雨水遮蓋，承玉解決掉最後一個人，低頭看向小腹。

她閉了閉眼，拖着步子走到那邊，撿起那套衣裙擰了擰水，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去何處。

大仇得報，來尋仇的人也悉數解決。

她只覺頭重的很，身子一軟，她撐着劍半跪在地上。

人死之前，原來是這種感覺。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