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他的名字是太宰治。

真紀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片有些潮濕的地面上。

她的眼睛被造成潮濕的液體糊住了。

她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液體, 然後将顯得有些細嫩的、屬于幼童的手舉到面前。

深紅色的，像是鐵鏽一樣的顏色, 帶着一點令人不快的腥味。

她知道這個東西叫作“血”, 是人類身上類似燃油一樣的東西，如果缺失了太多, 人類就會變成不能用的機器, 而且和機器不同, 這種情況下的人類沒有再被修理好的機會。

真紀站起來，打量了一下周圍。

她看到了堆疊在一起的人類的軀體，大部分是完整的, 但是也有一小部分只剩下了零件。

她看到了一只被壓在兩具體積比較大的軀體之間的手，只剩下一只手，手的其中一根手指上有一只戒指, 上面不算很大的鑽石被血沾染，早已失去了光澤。

真紀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然後将視線移到一邊, 從旁邊撿起了一把被人類稱為“刀”的工具。

她現在的身體是人類的身體。

而人類是一種弱小的、需要進食飲水才能活下去, 失去太多血就會死亡的生物。

真紀并不是人類。

她是“書”，或者說, 曾經是書。

真紀不能确定現在擁有了人類軀體的自己能不能算作純種的書，準确來說，書也沒有純種或者混血之分——因為書并不是一個族群，甚至不是一種生物。

那個人問她“書是什麽”的時候, 原本自稱全知全能的真紀竟然被難住了。

最終她給出了一個不算回答的回答。

“書，就是書。”

那個人聞言愣了一下, 然後露出了笑容。

真紀很喜歡那個笑容——就好像是照進淤泥裏的陽光，因為看到了令人滿意的笑容，所以真紀沒有怪罪他讓自己為難了。

真紀的世界是一片純白，她待在那裏，默默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她沒有人類一樣的感情，所以并不懂得什麽叫做“寂寞”，也不懂什麽叫做“快樂”和“痛苦”。

但是，她懂得人類對于這些感情的表現。

快樂的時候人類會“笑”，那是一種神奇的肌肉筋攣。

而痛苦的時候，人類會“哭”，鹹味的生理鹽水會從他們的眼角流下。

真紀偶爾會看到痛苦的人類。

這時候，她一般都會用上自己的能力，解決讓那個人類感覺到痛苦的事情，比如重病，比如饑渴。

作為書，真紀有兩個能力。

一是全知全能，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每個角落發生的事情，懂得一切文化和知識。

二是言靈，她想要讓其實現的事情，就一定會發生。

但是也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讓戰争結束——盡管她能在一瞬之間改變戰局，但是人類就是這麽一種生物，他們會不斷地發起戰争。

真紀偶爾做的事被人類當成了奇跡，因為他們說不清為什麽自己重病的家人忽然好轉，也說不清為什麽走在沙漠中快要餓死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了綠洲。

所以他們臆想出了“神靈”的存在。

然而，沒有人比真紀更明白，神靈是不存在的。

她不是神靈。

而真正的神靈也不會來這個沒什麽特別之處的地方。

那個人是忽然闖進真紀的世界的。

“……喂？”

那是真紀聽到過的第一個對她發出的聲音。

那個人就好像在講電話一樣，确定了好幾次，然後才道：“聽得見嗎？”

真紀坐了起來，問：“你是誰？”

那個人沒有馬上回答。

但是真紀聽到他的呼吸變得沉重了一些，按照人類的情緒判斷，真紀猜想他現在大概很激動。

“居然是真的……”

他像是自言自語般道，然後才想起來真紀聽得見，“你是書嗎？”

為什麽他會知道自己是書？

這個念頭在真紀腦海裏一閃而過，但是下一秒，她就承認了：“我是。”

她沒有隐藏的想法，因為她知道那個人沒法傷害她。

雖然真紀是個全知全能的書，但是她看不懂人類的感情。

人類這種生物對她來說太過複雜了。所以她在那個時間點并不知道那個人并不想傷害她。

那個人輕聲咳嗽了一下，然後有些生澀地道：“我的名字是太宰治——平假名是——”

“我不會寫字。”

真紀說：“不過你叫太宰治，我記住了。”

太宰治愣了一下。

他并沒有對書不會寫字這件事提出異議。

他問：“那你呢，你叫什麽？”

真紀說：“A—166。”

太宰治笑了一下，說：“這不是名字，這只是一個代號而已。”

真紀說：“是的。所有書的名字都是這樣的。”

太宰治沉默了幾秒，他意識到了什麽。

這類似編號一樣的“名字”代表了書這種東西本來應該類似一個巨大機器中的零件。

而零件是不應該有自我意識的，所以他在從某個渠道了解到他們這個世界的書有自我意識時，才會感到驚訝。

他想了想，說：“你想過取一個人類的名字嗎？”

真紀疑惑：“我為什麽要？”

太宰治說：“你想不想出來看看？”

真紀剛想說“不想”，就遲疑住了。

雖然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當太宰治提出來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了這個提案是多麽有誘惑力。

外面的世界。

……屬于人類的世界。

太宰治從她的沉默中意識到了什麽。

他說：“如果你想要出來的話，我可以為你提供合法的身份——反正現在我們這裏正在打仗。”

而戰争向來是孤兒的最大生産商，真紀也知道這一點。

不過她不想要個孤兒的身份。

真紀在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因為作為書，她需要做的僅僅是活着，僅此而已。

但是，現在她想，或許作為一個“人類”活着，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于是她問道：“太宰治，你想要一個女兒嗎？”

太宰治愣了一下。

然後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不過或許，有一個也不錯。”

真紀說：“好的。”

然後她切斷了他們中間的聯系。

真紀并不知道太宰治的具體位置，但是她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日本橫濱，一個港口城市。

她為自己創造了身體。

一個大部分靈感都來自于太宰治相貌的五歲幼童的身體。

但是實際使用這個身體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了人類的身體有多麽麻煩。

在她的世界中，她的視線是随着她的意念移動的，比人類的任何交通工具都要快上百倍。

但是現在只能用兩條腿行走的她，行動稱得上是緩慢。

況且人類是一種麻煩的生物。

移動了大概半個日出日落的時間之後，真紀意識到自己的腳下開始發軟。

這種狀态大概就是所謂的“饑餓”。

饑餓的時候，需要進食。

但是，真紀迷茫地看向周圍。

戰争中的橫濱，街上只有廢墟和屍體，還有異能力者制造出來的亂七八糟的創造物。

她的目光落到了路邊的一條流浪貓身上。

…..這個生物叫貓。

真紀皺起了眉頭。

在人類的文明中，生物好像都是能用來進食的。

那這個生物能吃嗎？

察覺到真紀的眼神，流浪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大概是意識到眼前的是個堪稱危險的生物，所以它凄厲地叫了一聲，然後夾着尾巴跑了。

真紀還站在原地。

因為麻煩的人類身體帶來的饑餓，她感覺有點頭暈。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旁邊傳來的聲音。

是一個有些粗噶的男聲，有些不可思議的驚喜：“……哪來的小孩？”

那個男人将一只手放在了真紀的肩膀上，将她轉了過來。

因為真紀的臉上都是血污，所以他看不清她的相貌，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孩子長得不會難看。

而一個不難看的孩子，是很容易賣出好價錢的，

那個孩子看上去并不害怕，男人懷疑她已經被連日的戰争吓破了膽子。

她擡起頭，問他：“你認識太宰治嗎？”

“太宰治？”

男人愣了一下，“你說港口Mafia那個幹部——你認識他？”

他有些警惕地收回了手。

男人只是一個中小型組織的成員，對于港口Mafia這種巨頭，向來是能避就避的。

但是，他又想，也沒聽說過那位有孩子或者兄弟姐妹，或許這孩子不過是港口Mafia的一個底層幹部的孩子。

況且現在世道這麽亂，一個孩子丢了，誰能知道是他下的手。

于是他又向真紀伸出了手——

但是，在觸碰到她之前，眼前就忽然天旋地轉。

真紀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癱倒在地的男人。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但是直覺告訴她這不是個好人。

——大概是擁有了人類的身體的原因，她一個書居然也擁有第六感這種東西了。

不知道這屬不屬于好事。

真紀抓住了港口Mafia這個地名。

然後找準了方向，朝着港口Mafia的方向走去。

饑餓的感覺越來越劇烈。

直到天快黑的時候，真紀才看到了那幾棟黑色的大樓。

她靠近了其中最高的那棟大樓。

大樓前面站着一個男人，高挑而且瘦削。

他有着棕色的頭發，鳶色的眼睛。

臉上亂七八糟地綁了一堆繃帶。

真紀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太宰治第一眼并沒有認出她，但是第二眼就确定了眼前這并不是個孩子——或者說，并不是個人類：“A—166？”

真紀搖了搖頭。

然後說：“真紀。”

她的語調有點奇怪，就好像一臺老舊的機器。

“真紀，我的人類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最開始的真紀是非常标準的人外…怎麽說呢，首領宰把神帶到了人間，肯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至于為什麽首領宰閑着無聊要跑去找神玩兒，那就要問他了，我也不知道（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