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于飛 — 第 35 章 :黃石鎮之道別

第35章 :黃石鎮之道別

明夷于飛!

香茅子就像一個小小石像一樣,雙臂抱着腿蜷縮着,把頭夾在雙臂之間,她似乎想了很多,可腦子中卻只是一片空白。

以往的香茅子,遇到事情總是很能想到解決辦法,而且一意孤行的去堅持。也正因為這點,她後娘總是恨恨的罵她——犟驢種子。

可今天的香茅子卻沒了主意,她不知要怎麽辦才好。

被至親徹底抛棄的痛苦,仿佛有一頭怪獸在從心裏撕扯着她。

香茅子覺得好疼啊,可是卻沒有辦法,甚至連一個傾聽自己的人都沒有。

為什麽會這麽痛呢?!

為什麽?

“如果這麽讨厭我,那就幹脆不要生下我啊。”香茅子難過的想,“又不是我自己要求被生出來的!”

那你幹嘛不去死呢?心裏似乎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問着她。

死了,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沒有親人,也沒有恐懼,更不會有難過了。那個聲音一直在她腦中盤旋。

于是香茅子開始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又會怎麽樣?

她慢慢的想着,竟然仿佛真的看到了她死後的場景那般。

後娘叉着腰,踩着門檻大罵:死也不好死,非要死家裏。

倒是詛咒誰呢?!呸!

辛茂撲着過來,大叫:香茅子呢,我要香茅子。

後娘拎起他的耳朵,“你嚎什麽喪,以後沒有香茅子了,再嚎看我不揍你。等将來娘給你生個妹妹,親的,包管比香茅子還好。”

于是又胖了一圈的辛茂就應該拍着手大叫:哦,哦,哦,有妹妹喽,要妹妹喽。

最後出現的人是辛崀。他似乎愁苦了一些,眉間的紋理也深了一些。他皺着眉四下看了一圈,然後仿佛意識到這家只剩下三口人了,香茅子已經死了,他就更加用力的皺眉,擺擺手,“吃飯吧。”

當一家人坐下之後,辛崀的眉頭才舒展起來。在辛茂看不到的時候,用珍惜和慈愛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要把更多的關心和慈愛補償給辛茂一般。

而後娘,就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他們兩個。一會兒給這個加一筷子菜,一會兒給那個添一碗熱湯。

剩下的時候,她就一臉滿足而期待的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肚子。

是的,香茅子知道,那裏面又要有一個娃娃啦。就是不知道,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女孩子。

小小的香茅子終于想通了一個道理,也許,她真的不是這家的孩子。雖然她一直很努力,很認真的想鑽進來。

可是在無形中,她早已經被屏蔽到外面去了。

她一直用爹爹還愛她來麻醉自己。

直到今天,她再也不能騙自己了。

他們,才是一家三口。

他們,才會拿走自己的仙緣,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去府城了。

這家,不是我的。

這句話反反複複的在香茅子的腦子中盤旋反複。

最終融合成一句話的聲音:這裏不是我的家,那麽我要離開這裏了!

奇怪的是,當這句話在香茅子腦海中浮現之後,她整個人忽然輕松了起來。就好像在迷途中找到航向的小船。

既然都嫌我多餘,那麽,我就走吧。她想着,久已不轉的大腦再次開啓。一條條思路自動自發的就蹦了出來,開始排隊。

首先,我要從這個房子中出去;

然後,去謝謝陳掌櫃的,并跟他告別;

再然後,去謝謝程師,以後不能跟他一起讀書認字了;

再再然後,我要去府城看看……

去府城的想法浮現在香茅子的腦子中,她沒想過要去争奪什麽。既然你們那麽想要這份仙緣,那就給你們好了。

就當,就當是這些年還給你們的養育之恩吧,她樸素的想着。可是,那是她夢寐以求的仙人世界,她想去看一眼。

至于看完一眼能做什麽,香茅子沒想好。

她覺得,自己總有辦法活下去的。

“我就去看一眼,興許還能最後看看小茂和爹……”想到辛崀,香茅子的心又抽抽的痛。

她爹不要她了,香茅子連忙用力晃頭,想把這個想法甩出去。

她不斷的告訴自己:家不虧欠我,過往兩清。只是這家,不是我的家了。

不要難過,不要難過。香茅子還有自己,還有雙手,我可以的!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每當難過的念頭浮現上來,香茅子就用力深呼吸,不斷的如念咒一般的重複: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這麽反複了幾次,她終于有力氣站了起來。

她穿好衣服,是陳掌櫃給的舊衣服。

後娘給她新做的衣服整整齊齊的疊放在晃頭,香茅子卻看也沒看。

然後,她從枕頭裏翻出一個小小的手絹包,裏面還有不到一百枚銅錢,這是莊公子當日拿給她的,她曾經要給陳掌櫃的,但是掌櫃的沒要,又退給她。她也想過要把錢給後娘,但是最終還是留下來了。

此刻,她只穿走了陳掌櫃給的衣服,還有公子個的錢。

這個家其餘的東西,都跟她沒關系了。

香茅子準備好了,就踩在桌子上推窗戶。

下面的窗戶,也是從外面扣死的,她推不開。

但是這種窗戶都是上下兩層,在最高處,有一條窄窄的,橫着的小窗戶,是為了換氣用留着的,正常的人是無法鑽過去的。

香茅子把凳子搬過來,放在桌子上。輕輕松松的就從換氣窗口鑽了出去。她又瘦小又靈活,這種換氣窗對她來說,跟走門區別是不大的。

翻過去雙手揪着窗棱,腳踩到外面的窗沿,輕輕松松的跳了下來。

香茅子回頭看了一眼父母的大房間。果然也鎖起來了,家裏,并沒有人。

院子裏也安安靜靜的。

此刻,天剛剛亮起來。

早起打水洗漱的聲音逐漸讓黃石鎮走向熱鬧。

香茅子推開院門,走出去後又照樣把院門關好。沿着路,她熟悉的跑向四鮮樓。

酒樓的人都起的早,小夥計春雨已經打水沖地了,見是香茅子進來,他笑容滿面的打招呼,“呦,香茅子,你今天好早啊!”

香茅子看到春雨,心頭一熱,她覺得自己又想哭了,連忙鞠了一大躬,“早,春雨哥。”

眼淚趁機砸到剛剛擦過的微微濕漉的地面上,瞬間消失了。

春雨吓得往後一蹦,“唉,這不過年不過節的,你行這麽大禮可沒有紅包啊!”

香茅子再擡頭,已經是露出笑容,“就是想吓你一跳。春雨哥,看見你真好。”

香茅子這麽說,倒弄得小夥計有點不好意思,他耙着後腦,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倒是香茅子的問題解決了他的尴尬,“掌櫃的呢?”

這個春雨知道,“起身了,正在院子裏數胡子呢!”

陳掌櫃的胡須并不是很多,因此異常珍惜,每早都要起身在院子裏打水洗臉,然後用一個精致的小木梳,細細的梳理他的胡須。被春雨暗中取笑他在數胡子。

“那我去跟掌櫃的說句話。”香茅子抛下這句話,就跟個小旋風似的跑走了。

“這丫頭!”春雨故作老成的搖頭,繼續打掃他的。

香茅子跑到後院果見陳掌櫃正對着桂花樹嚴肅的數胡子,香茅子安靜的站在一邊看,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陳掌櫃的這般摸樣了,她很珍惜這段時光,也很感激陳掌櫃的。

陳掌櫃的正醞釀着感情梳胡子,忽然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人影。

倒把他唬了一跳,扭頭一看是香茅子,“哎你這孩子,悄悄站那邊到吓了我一跳。怎麽,今天你爹娘打發你來做什麽?”

香茅子搖搖頭,“爹娘沒讓我來,也沒什麽事,我就是想來看看掌櫃的您。”

聽了香茅子這句話,陳掌櫃的笑了,“我這張老臉呦,那還有什麽可看的?!”

香茅子卻走過來,畢恭畢敬的用讀書人的禮節,給陳掌櫃的行了個禮,“掌櫃的,我能活到今日,全靠您當日的收留。這後面的幫襯照顧,那也不用再說了。我知道您施恩不望報,我也沒有別的什麽,只能給您行個大禮。”

她畢恭畢敬的,近乎标準的雙手抱拳向前,曲體彎腰,幾乎以頭觸地,行了個大禮。

“恭祝您,身體順遂萬事如意,時鮮不斷客似雲來。”

這個禮好正式,到把陳掌櫃的唬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去扶香茅子,“唉喲喲喲,你這孩子,當不得當不得,好好的行什麽大禮。”

然後香茅子就笑容滿面的站了起來。

“我就是想謝謝掌櫃的呀,好啦好啦,勞您費神了。嘻嘻,您繼續慢慢數胡子吧,我走了。”她說完,就蹦蹦跳跳的往外走。

陳掌櫃的高喊一聲,“你倒是吃了早飯沒有,吃完再走啊?”

香茅子遠遠的聲音飄過來,“我還要去看程師呢,不吃啦!”

聽了香茅子的話,陳掌櫃的搖搖頭,繼續梳胡子。剛才飄忽的思路被香茅子打斷了,他不由自主的一直開始想香茅子從進來到告辭的所有的行為。

這孩子,今天怎麽這麽怪啊!

陳掌櫃的總覺得香茅子有哪裏不對,怪怪的。

要知道,能開酒樓的人,那看人顏色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

他正思慮着,小夥計春雨就拎着掃帚進來掃院子,剛香茅子出去的時候他正忙着掃客房,兩個人沒遇到。

春雨一面掃院子,一面順口問,“哎,掌櫃的,香茅子呢?”

陳掌櫃的順口說,“剛說了兩句話就走了,這丫頭今天怪怪的,一進來就給我行個大禮。”

春雨笑,“她今天是怎麽了,怎麽逮誰都給行大禮。剛一進門也給我行禮來着,我還說,沒過年是沒紅包的!”

掌櫃的驟然色變,“她也給你行大禮了?”

春雨點頭,“是啊,好大的禮呢。”

陳掌櫃的終于知道哪裏不對了,這種神情和動作,分明是一個人要遠行和訣別時候的動作。

只不過這丫頭的笑容太讨喜,年紀也小,才沒讓他往那方向想。

陳掌櫃匆匆丢下春雨,往外走去。

而這個時候,香茅子已經跑到了學堂。學堂還沒有開門,她就扒着門縫往裏看,程師已經起身,正在院子裏打拳。

香茅子正瞅着,程師一轉身,就看見門縫裏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

好家夥,差點沒把師父吓得扭到腰。

程師過去開門,拎着香茅子的耳朵把她扯到院子裏。

“非禮勿視!為師怎麽教你的?!如今倒學會扒門縫了,這出息!”程師教訓到。

香茅子依舊給程師行了個大禮,“先生,我今天是來給自己和辛茂請假的。”

程師「哦」了一聲,“你們兩個卻又有什麽事?”

香茅子說,“我們要去府城,所以這兩天不能來上學。”

學生中也經常有人因為要走親訪友請幾天假的。

所以程師并不以為意,他揮揮手,“去吧,回來記得補上功課。這幾天在外也不要落下以往的功課,需要知道,三天不練手生。一日不練自己知道,三日不練師父知道,七日不練大家都知道!”

香茅子聽着程師細細的叮咛,心下有些酸楚,她卻強忍着笑顏。再次深深的給程師行了一個大禮。

然後轉身離去。

倒是程師想起,“你吃了早飯沒有?”

香茅子脆生生的回答遠遠飄來,“路上吃呢!”

程師一頓搖頭,“這丫頭,做什麽這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