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愛的,你 — 第 4 章 (4)

笙馬上遞了自己手裏的,“真對不起。”

“沒事,你又不是故意的。”到手的濕巾帶了熱度,仿佛被捏了很久。

“不好意思。”燕笙再次道歉,只是她的頭垂着,好象極力避免跟他發生視線接觸。

“你沒事了吧?”

話沒頭沒腦,偏偏燕笙明白,“早沒事了,謝謝你。”

稍後,魏錦然感覺周遭突然安靜了,聊天的那兩人驀然收聲,目光齊刷刷彙聚到他身上,似乎都對他們接下來的對話充滿興趣。魏錦然笑笑做個手勢,“你們先走,我馬上來。”

仿佛心照不宣的,何至雄停在原地不動,潘靜娴邀請燕笙一起走。從停車場到慈雲寺正門,中間經過修茸一新的山路,因為坡度大,大家不自覺的都放慢了腳步。

“我還沒問你叫什麽?”潘靜娴想起兒子漏了介紹她。

“燕笙。”

潘靜娴偷眼打量燕笙,女孩不施脂粉,白淨清秀,尤其那雙狹長的單眼皮,有種未長開的孩子氣。相比粗壯健碩的日耳曼少女,潘靜娴更喜歡中國女孩的修長溫婉。可惜,這燕笙性子偏冷,剛剛潘靜娴攙她去衛生間,走了沒幾步就被她悄無聲息地擺脫了。

“以前來過這兒嗎?”無聲地走了一段,潘靜娴開始主動找話說。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

“你在廟裏長大?”

燕笙指了相隔不遠的位置,“原來這裏有條小路,一直到我們村。現在村子搬遷改成停車場了。”

“村子?”畢竟十多年沒回國,潘靜娴的記憶也模糊了,她轉身問兒子,“這原來有個村子?”

魏錦然與何至雄并肩而行,就在她們身後七八米的位置,他答:“有。大概三十多戶,去年政府修繕慈雲寺,那個村子整體搬遷走了。”

“那你們家搬到哪去了?”潘靜娴想借此探聽女孩家裏的情況。

“新城。”

“新城?”潘靜娴頗為苦惱。在燕都,她已經是徹頭徹尾的異鄉人,急需一個翻譯來解釋,她再次回頭,“兒子,新城在哪?”

“三姨姥姥家就是新城。”

“哦,”潘靜娴點頭,“我知道那兒。全是新蓋的樓房,千篇一律。”

燕笙納罕地瞟她一眼,連新城都不知道?燕都建新城起碼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至此,燕笙确定眼前的人與庭審那天出現的不是同一個人。其實,她早該确定,坐在庭審現場的女人四十出頭,而魏錦然母親至少五十多歲了。燕笙卸下重重心防,不再擔心她撲上來撓自己一個滿臉花了。

潘靜娴輕輕嘆了口氣,“我對這裏的記憶只保留在一條江一座廟的基礎上。可這裏的變化讓我懷疑,江和廟早脫離了原來的樣子。它們更象是我為了一解鄉愁臆想出來的影像。當影像和眼前的現實重疊……哪個都不真實。”

燕笙沒領略過鄉愁,但她深深理解那種影像和現實重疊的落差。走在燕都煥然一新的街頭,她時時都能感受到那種不真實。

“對,那種不真實叫人沮喪。”

潘靜娴的聲音低緩柔和,象她臉上的皺紋一樣妥帖溫潤,“是啊,沮喪、陌生、懷疑,我的鄉愁一下變得沒滋沒味。”

“鄉愁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象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踏出燕都半步。”

“年輕人,話不要說得那麽早。年輕時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只把他鄉做故鄉。人這一生啊,只有到了我這個年齡,回頭展望時你才會明白,”潘靜娴極是唏噓動容,“當初很多事都不該鑽牛角尖。一笑而過,未嘗不是一種解決手段。”

“可你怎麽知道那麽解決,笑過之後不後悔呢?”燕笙的話亦是不疾不徐,“我覺得那才是最可怕的。你永遠為當初的決定痛恨自己,永遠活在懊悔中,日複一日,被這種痛苦折磨。”

“這麽說你遭遇過後悔的事?”

燕笙堅定地搖頭,“沒有。我對自己做過的每件事都不後悔。”

潘靜娴很欣賞這女孩的悟性,她爽朗地笑起來,“事實上,我只有回國這幾天萌生過反思自己的念頭。之前的十幾年我一直認為自己做得很正确,無比正确。”

身後的何至雄聽到魏母笑聲,跟着一起高興,“她們聊得挺投機。”

魏錦然凝視着燕笙背影,或許知曉真相的緣故,再看燕笙他已經沒了最初的忿然和排斥。花一般年紀的女孩锒铛入獄,如果她知道自己身陷牢獄是徹頭徹尾的騙局,是源自某個人自私透頂的設計,她會作何反應?剛想了開頭,魏錦然就不敢再繼續下去。

一邊的何至雄側過頭,他感覺得出來,魏錦然跟自己雖是有問有答的,實際上卻有那麽點心不在焉,仿佛游離在談話之外。當他看清魏錦然目光注視的方向,一絲恍然的笑意浮上何至雄唇邊。

作者有話要說: 多不容易,倆人隔了這許多章才見着。

☆、第 十 章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慈雲寺山門前。雖是一大早,香爐處雲霧缭繞的程度與其它時間沒什麽分別。魏錦然擔心母親受不了,急忙從包裏拿了口罩給她。

何至雄動作也快,不知從哪抱了幾捆香燭過來,準備發給大家。魏家母子紛紛擺手拒絕,他們視此行為鍛煉身體,沒有燒香拜佛之意。

何至雄誤會了,強行把香燭塞到魏錦然手裏,“客氣什麽?誰買不是買。菩薩只管收供,才不管那麽多呢。”

剩下的香燭,何至雄一股腦塞給燕笙。他是不信鬼神的,磕頭跪拜那些泥塑木雕?開玩笑!清空兩手,何至雄插着兜踱到魏母身側。這一刻,潘靜娴也是悠哉,無事一身輕地瞧着兒子。

魏錦然無奈,只能應承下來。再看燕笙抱了大大一捆,他問:“我替你拿一些?”

燕笙搖頭,“我行。”

魏錦然問:“我沒燒過香,這裏面有什麽說法?”

“你跟我來吧。”

燕笙引着他邁過大雄寶殿門檻,來到菩薩面前。正待跪下,魏錦然手疾眼快,推過地上的圓墊子送到她膝蓋下。燕笙跪下,虔誠地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後,對魏錦然示範,“就象這樣,求菩薩什麽事,你悄悄說給他聽。然後,去外面把香點燃插到香爐裏就好了。”

魏錦然照貓畫虎,也雙手合十。空寂的大殿裏,菩薩高高端坐于上方,悲天憫人的目光投射下來,似乎了然祈求者的孤苦無助。

也許心境使然,第一次拜佛的魏錦然完全沒了旁觀別人時的超然物外。從知曉母親病情到現在不過區區十餘天光景,不得不說,潘靜娴太理智太冷靜。不止一次,她用淡然超脫的語氣描述生命最後一刻——有老友、有鮮花、有她喜愛的音樂作陪。她甚至簽署了‘不搶救’協議:如果最後器官衰竭,不采取呼吸機延續生命。

她越是講得輕松,魏錦然心裏越難過。整個事件裏,他完全被隔絕在外,就連安慰都被母親擺手打斷。與他有關的只是簽署一個又一個文件。魏錦然當然明白母親之所以談笑風生、淡然超脫,為的是不從別人眼中收獲憐憫和同情。可惜,她只顧成全一生要強的自己,忘了作為兒子,魏錦然心中的痛楚。

緩緩睜開眼,魏錦然已是雙目通紅。

“求完了就去燒……”燕笙驀然停住,有些不知所措。

魏錦然別過臉極力掩飾自己的失态,随即他從錢包裏數出一疊錢,頭也不轉地遞過去,“麻煩你幫我捐了。”

燕笙故意走得很慢,好讓對方有時間平複。等她慢吞吞從功德箱那回來,魏錦然已恢複如初。

“謝謝。”起身時,魏錦然低低的說。

“不謝。”燕笙同樣低低的答。

走到大殿外香爐處,魏錦然把香燭探進去,火苗一下舔上了香燭,燃燒片刻,火苗又化成煙氣,盤旋缭繞在他四周。透過濃濃煙霧,魏錦然瞥到香爐對面的燕笙。她有條不紊地處理香燭。虛幻迷離的煙霧中,她低眉斂目的神态仿若充滿謙恭,又無限從容。

那神态似曾相識。魏錦然凝眸沉思,對了,當初在法庭裏,她就是這樣。沒有痛哭流涕,更不哀求哭訴,她鎮定得可怕。在當時的魏錦然看來,分明是對逝去生命的漠然。也正因如此,那一刻他恨死了她。

魏錦然此刻的凝視沒逃過有些人的眼睛。潘靜娴與何至雄站在大雄寶殿門口,遠遠看着兩人。雖是同樣欣喜的眼神,背後蘊含的意味卻不盡相同。

“燕笙多大了?”

這問題何至雄如何能答,他反問潘靜娴,“魏主任多大?”

“馬上滿三十周歲了。”

“合适。這倆人一看就合适。”其實,何至雄腦海中浮現的是另一個詞‘賞心悅目’。

潘靜娴此次回國主要為料理後事,能順帶把兒子的終身大事敲定也算意外收獲。她想了一下行程,說:“明後天找個合适的時間大家一起吃飯吧?”

何至雄雷厲風行,分分鐘都不浪費,“撿日不如撞日,幹脆就今天吧。這慈雲寺裏有家素菜館,環境不錯,可以邊吃邊聊。”

這提議正合潘靜娴心意,非常時期采取非常程序嘛。不料燕笙聽了一口回絕。她說今天來慈雲寺看媽媽,中午得陪她吃飯。

“這有什麽?叫上你媽一起來。”何至雄不願放過這大好機會。

燕笙拒絕得很是幹脆,“謝謝,不用了。”

平日裏,何至雄說一不二,極少有人敢對他說‘不’。何至雄掃射出一陣眼風,可惜燕笙半垂了頭,接收不到。他只得自己找臺階,“那就改日吧。聽說江濱那新開張一家魚館,到時候我做東。”

潘靜娴也頗為遺憾,短短幾十分鐘的碰面實在不夠了解一個人,哪怕是最粗淺的。說到底,潘靜娴是個母親,沒有合适的兒媳婦人選時,她不急不慌。等這人突然出現,她必要仔細審視一番,好判斷兒子的選擇是否妥當。

“我先走了,再見。”燕笙說走就走,潘靜娴試圖挽留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她一走,何至雄沒借口再留,随即也離開了。

魏家母子同時望着燕笙消失的方向。那是寺廟後方,遠離香客行走的路線。她象是極其熟悉這裏,三轉兩轉就沒了蹤影。

潘靜娴轉頭,看兒子目不轉睛的神态好似依依不舍,笑道:“我覺得這姑娘跟你有點像,你們怎麽認識的?”

“跟我像?”魏錦然挑起眉梢,“哪像?”

“有悟性。”

魏錦然失笑,“我有悟性?怎麽沒聽你誇過我這點?”

“不要轉移話題。”魏母佯裝嚴肅,“這是談話中最沒有誠意的表現。”

那天母子倆的談話不歡而散,過後他們都自覺的避開這話題。但此時,潘靜娴不明就裏,一個勁催促兒子坦白。魏錦然很是直接的答道:“媽,她就是被我爸嫁禍的人。因為他,燕笙進了監獄。”

潘靜娴一驚,登時從樂見兒媳婦的喜悅中跌回現實。

“你确定是她嗎?”

有那麽一刻,她真希望兒子弄錯了,可他點點頭,“對。”

一時間,潘靜娴五味雜陳,她開始明白兒子關注背後的隐情。

“媽,你也沒想到吧?”魏錦然沒用咄咄逼人的語氣,仿佛聊天一樣,“她的年紀跟舅舅家小雪差不多。那丫頭活得沒心沒肺,整天除了談戀愛想不出正經事做。如果這事換做她……恐怕你想都不願想吧?”

潘靜娴怎麽聽不出兒子是采取将心比心的方法?她覺得胸口憋得難受,遂摘下口罩,可大口的空氣吸進去,憋悶依舊。

“我知道你要譴責我。可我必須澄清,整個事件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的。我不是始作俑者,也沒有推波助瀾。”

“沒有譴責,媽,我只是不認同你那天說的話。”

“好吧,不認同。”潘靜娴忽略身體上的不适,努力恢複自己一向缜密的思維,“告訴我你打算怎麽辦?舉報你父親?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騙子?”

這話一下問住了魏錦然。實際上,雖然魏父背叛妻子,背叛家庭,但誠如潘靜娴所說,他偏偏是個好父親。生活中的他充滿體貼和遷就。相比潘靜娴的理智嚴肅,一板一眼,他則是不折不扣的‘慈父’,無論生意多忙多累,對兒子的關注呵護絲毫不減。

知曉車禍真相後,魏錦然突然理解了父親。他一直想做個好人,想對得起每個人。最後,臨到人生絕境,他想的也是如何安排好家人。

潘靜娴與兒子肩并肩,沿着通往後山的甬道緩步而行,她說:“記得莫泊桑那篇小說嗎?項鏈。年輕貧窮的妻子為參加舞會,跟她的貴婦女友借了一條項鏈。結果不小心弄丢了。為了償還那筆不菲的高利貸,十年裏她節衣縮食。而還清債務那天,她才知道當初丢的項鏈是贗品,根本值不了幾個錢。故事在妻子了解真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可現實生活裏若是上演如此一幕,你想過結局嗎?”

魏錦然隐約猜到了母親的意思。

“兒子,生活遠比你想象的殘酷,妻子知道真相後還能坦然平靜地開始第二天的生活嗎?她會不會崩潰?以此類推,燕笙知道真相又會變成什麽樣?”

魏錦然搖頭,這恰恰也是他不敢想的地方。

“如果說車禍入獄是她生命裏第一次地震。讓她知道真相就是第二次。哪個人的神經能強悍到遭受兩次重創還一切如常,那簡直不是人,是神。”

魏錦然頓住腳步,“守住秘密永遠不讓她知道,你覺得這樣更好?”

“不存在好與不好,我只是認為這樣更正确。”

魏錦然蹙緊眉心,喃喃自語,“叫她一輩子蒙在鼓裏?”

路過垃圾桶,潘靜娴把手裏的口罩輕輕抛進桶中,然後,她回過頭來,“我不反對你在金錢上補償她。但是,錦然,不要靠近她,更不要闖進她現在的生活。”

“我沒有靠近她。”魏錦然自己都沒察覺語氣中夾雜的煩躁。

“我相信你,兒子。”

一股火倏地頂上魏錦然心口。這是母親的口頭禪,每每她對一件事産生懷疑時,習慣性的要把這句話擺到前面。無論多篤定的語氣都掩蓋不了她背後隐含的意思。那就是‘你撒謊’。

魏錦然朗聲道:“我說沒有靠近她,是因為我無顏面對她。你很清楚,在她和我爸之間根本不存在選擇。你也早該看出來,我一定會把我爸和你的殘忍繼續發揚光大。”

潘靜娴啞口無言,怔怔的定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是不是我太早公布CP了?下回要學着留懸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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