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8 章

馬爍和焦闖來到二號樓,一層牆上貼着樓層示意圖,每層是一個區,南側是十個教室大小的房間,北側是一條大走廊。

一個穿着護士制服的中年女人走過來,不客氣地問他們是幹嘛的。馬爍拿出警官證,護士的态度立刻好了。

“我們随便看看,能不能給我們安排個志願者?”馬爍問道。

“當然可以,您稍等。”護士說着拿出手機,在群裏發了條語音,讓小蘑菇到大門這兒,有個重要使命交給她。

過了一會,一個衣着樸素的年輕女孩順着樓梯跑下來,氣喘籲籲地和他們打招呼。

“這兩位是警官,你帶着他們轉轉。”說完護士就走了。

“兩位想要看什麽?”小蘑菇撫着胸口說道。

馬爍等她呼吸平穩了,才問道:“小蘑菇是你的外號嗎?”

“對。”小蘑菇笑着說,“我們都用外號相互稱呼。”

“你認識這個人嗎?”馬爍拿出手機,屏幕上是靳巍的照片。

“認識啊,這不是白頭翁大哥嗎?”小蘑菇說道,“他咋了?”

“他最近來過嗎?”馬爍接着問道。

小蘑菇搖了搖頭,說道:“我們不是一個班,好久沒看到他了。”

“走,帶我們轉轉吧。”馬爍說道。

“好。”小蘑菇來了精神,“那咱們先看看這個示意圖。這棟樓有三個區,每層是一個區。簡單來說,一層的病人狀态最好,都是有意識、能獨立進食,能說話甚至能活動。二層的病人狀态就差一些,基本都癱瘓在床了,有一部分進來時就這樣,有一部分是一層病人身體惡化送上來的。三層的話就是臨終區了。”

馬爍和焦闖跟着小蘑菇沿着走廊走,南邊的病房裏陽光充足,每個病房有十二個床位,老人們穿着白色碎花睡衣,或是卧床,或是站在窗邊曬太陽。走廊一側的大面積窗戶也能保證工作人員随時能觀察到房間裏的情況。

“所以,這裏的順序是一層、二層、三層。”馬爍手指着上方說道。

“也不全是,還是要看各家的經濟條件。”小蘑菇小聲說道,“雖然這裏是非營利結構,費用比一般養老院要便宜點,但是能把老人送來的人家,經濟條件也都比較普通。短期還好說,長期住在這兒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就像一層病人的剩餘壽命普遍在6個月到24個月,最長的已經快三年了。一個月一萬,這就三十多萬了。”

“這麽貴嗎?”焦闖問道,“養老院也才幾千塊錢。”

“您說那是普通老人,臨終老人住養老院,各項費用加在一起,一個月沒兩萬絕對下不來。”小蘑菇說道。

“一般什麽家庭會把老人送進來?”馬爍問道。

“基本都是從醫院和養老院轉過來的,這邊費用低,而且專業性強。”小蘑菇一邊說一邊透過窗戶和病房裏的老人打了個招呼。

“有沒有把老人送進來之後又接走的?”馬爍問道。

“有啊。”小蘑菇說道,“首先就是價格太高,比如說一層費用大概是一萬一個月,三層加上特護費用可能要一萬五。但是三層的老人基本上都處于點燈熬油的狀态了,早點晚點的區別。那有的家屬就覺得熬一天五百沒什麽必要,還不如領回家等着,說白了也一樣。還有就是那種剩餘壽命特別長的,家屬可能覺得經濟壓力确實太大,也會把人接走。”

“反正就是錢鬧的。”焦闖随口說道。

“您也不能這麽說。”小蘑菇反駁道,“自家甘苦自家知。能把老人送到這裏來就說明家屬還是有這份心,總比一直扔家裏臭着強吧。”

“你為什麽來當志願者?”馬爍問道。

“因為我媽出家了。”小蘑菇笑着說道,“她出家前就在這裏做志願者。她說我只要在這裏幫忙,就能去看她。我剛來的時候也挺不适應,但是習慣了發現這裏也挺好的,看到他們,也覺得人生不需要那麽多執着了。”

馬爍随着小蘑菇的目光看向病房,人間最後的景致,淡定平和。他看到挂在四個牆角的攝像頭,還有面前寬敞透亮的大窗戶,他意識到這裏肯定不是作案的理想場地。

于是他問道:“最近有沒有老人被家屬接走的?”

“有啊,每周都有好幾個呢。”小蘑菇随口說道。

“最近有沒有那種家庭經濟狀況不好,身體很差,至少癱瘓,被接回去的老人?”馬爍問道。

小蘑菇想了想說道:“上周有一個,從二層接走的,陳奶奶。”

五分鐘後,馬爍拿到了陳桂芳的入住登記表,他把陳桂芳的身份證號報給隊部值班室,很快值班民警答複,陳桂芳已于上周日中午報告死亡。

馬爍和焦闖從樓裏走出來,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變得烏雲密布。

走廊的牆壁上印滿了疏通下水的小廣告,牆皮和水泥地一樣黑。走廊左側是三扇緊閉的戶門,右側是臨街窗戶,窗戶支離破碎,窗框布滿鐵鏽。

馬爍走到中間住戶的門前,俯下身,看着花架上的吊蘭,忽然發現側後方一片葉子插進了花架兩個隔板中間的縫隙。馬爍輕輕用手一撥,葉子彈了出來。

所以這片葉子不是天然插進去的,有人碰過這盆花。馬爍搬開花盆,後面藏着一把鑰匙。

馬爍用鑰匙打開門,一股中藥的苦味撲面而來。

“死者是什麽時候發現的?”馬爍問道。

“家屬說是周日中午。”當地派出所的民警說道,“死者家保姆每天中午過來一趟給老太太換個紙尿布,煎點藥,再喂點飯,完事就回去了。周日中午過來的時候發現老太太已經死了。”

“這歲數了怎麽還喝藥?”焦闖皺着眉問道,“保姆聯系上了嗎?”

“馬上就來。”民警說道。

這時一個小夥子出現在走廊裏,他看到穿着制服的民警,愣了一下,轉身就要走。馬爍喊住了他,幾個人過去把他圍在中間。

“你是幹什麽的?見着警察躲什麽啊!”焦闖大聲質問道。

“沒有,走錯了。”小夥子低着頭說道。

“走錯了?”焦闖說道,“好,你要去哪兒,我跟你去看看。”

這時最左邊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來,讪笑着說道:“警察同志,他是我朋友,來找我的。”

衆人回頭看着女人,又看了看小夥子。

“對,我是她朋友。”小夥子低着頭說道。

焦闖走過去,看了眼女人的房間,裏面拉着窗簾,光線昏暗,點着粉紅色的彩燈。焦闖對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翻,女人低下頭。

“你住這兒啊?”焦闖問道。

“是啊。”女人讪笑着回答道,“您是要找哪家?”

“這家。”焦闖指了指旁邊的門。

“噢。”女人點點頭。

焦闖咳嗽了一聲,看着女人,又看了看小夥子,再看向女人。女人立刻點了點頭。

“你知道這家住着什麽人?”焦闖問道。

“不知道啊,以前一直沒人住。”女人說道,“最近幾天倒是有人。”

“什麽時候?”焦闖問道。

“上周五晚上,我就聽見他們家有人回來了。”女人想了想說道,“其他時候就不一定了,偶爾能聽見點動靜。”

“上周五晚上?”馬爍走過來,“你怎麽知道有人回來?”

“聽見關門聲了。”女人說道,“我當時在門口等一個……朋友。就聽見他們家關門聲了,聲音還挺大的。”

“不會聽錯吧?”馬爍問道。

“不會,關門聲挺大的呢,我家門都跟着震。”

馬爍用力關上門,發出砰的一聲脆響,門框上面的玻璃窗一陣震動。

“對,就是這樣。”女人笑着說。

“還有什麽?”焦闖問道。

“然後我那個朋友不是來了嘛,他認錯門了,去敲那家門了,我趕緊開門把他叫進來。”女人說道。

“那家有人出來嗎?”馬爍問道。

“沒人出來。”女人回答道,“我還挺擔心人家出來人問呢,畢竟拍人家門打擾到人家了,結果也沒有。”

“你确定是周五嗎?”馬爍問道。

“确定。我周六就出去玩了,昨天才回來。”女人回答道。

馬爍對焦闖點了點頭,焦闖對民警點了點頭,民警讓開一條路,小夥子猶豫了一下,轉身離開。

陳桂芳家的保姆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高大,戴着很厚的眼鏡,面對警察時絲毫不緊張,侃侃而談。

“其實我不能算她家保姆,最多算小時工,每天中午去一個小時,給老太太換個紙尿褲,煎個藥,再給她對付口粥啊面糊之類的吃食,反正就這麽吊着。你說哪天一開門老太太沒了,也一點不驚訝,老話怎麽說,風燭殘年,就是等着油盡燈枯呢。”保姆說道,“周六中午我過去的時候,老太太還挺好呢,還知道和我眨麽眼,意思你來啦,辛苦啦。你別看老太太躺那兒不能動,也說不了話,但一點都不糊塗。我還跟她說話呢,我說老太太,您好好活,我好好伺候您,我還指着您多掙點錢呢。”

馬爍和焦闖頻頻點頭,他們就喜歡這樣的人,不用問,他們自己就竹筒倒豆子全說了。

“結果周日我一來,嘿,人沒了。”保姆一拍大腿,“一天兩百的好活兒,沒了。”

說到這兒,保姆遺憾地嘆了口氣。

“你一共幹了多久?”馬爍問道。

“其實一共也就不到一周。”保姆說道,“這種老人都是說沒就沒。你要趕上個能活的那你當然算抄上了。但是基本這種活兒也就是一周到三個月,極少有半年以上的。”

“所以你周五晚上沒有過來?”馬爍問道。

“沒有啊。”

“她女兒會不會過來?”馬爍又問道。

“她女兒也在床上癱着呢。”保姆搖了搖頭,“她女兒能過來,還會一天給我兩百讓我來嗎?”

“你每次都把鑰匙放到花盆後面?”馬爍繼續問道。

“是啊。要不然我一周跑十五家,我還得随身帶着十五把門鑰匙?我累不累啊我!”保姆說道,“再說就她家裏連個帶響的玩意兒都沒有,還能招賊?”

馬爍和焦闖回到隊部的時候,看到武桐正在送餘詩詩往外走。武桐讓他們到馬爍辦公室等她。兩人走到馬爍辦公室門口,看到門上貼着一張打印紙,上面印着3.12專案組。

馬爍推開門,原來的辦公家具都搬走了,擺着一張會議桌,六把椅子和兩架白板,會議桌上還放着一個投影儀。整個辦公室,只有門口的衣帽架和牆上的北京地圖是馬爍認識的。

“這是啥意思啊?”焦闖問道。

“我也不知道。”馬爍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焦闖在對面找了把椅子坐下,兩人一個看天,一個看地,誰也不說話。直到武桐推門進來,身後跟着那三個實習警員,兩人才站起身和武桐打招呼。

“把窗簾拉上。”武桐對身邊的小夥子說道,然後對另一個說,“你去休息室,燒一壺十人份的美式咖啡,今天上午教你了,記住了吧。”

“明白。”另一個點點頭出去了。

“來,你們坐。”武桐從馬爍身後繞過去,坐在會議桌的中間。

馬爍和焦闖對視了一眼,默默坐下,看着武桐。

“今天上午我和支隊長彙報了案情,支隊長也非常重視。把這個案子列為我督辦的重點案件,要求限期破案。”武桐說道,“不過你們也別有壓力,正常往前推進就行。”

馬爍和焦闖又對視了一眼,然後同時點了點頭。

“他們三個以後就跟專案組了。”武桐看了看兩人,然後說道,“以後随時根據情況再加人。馬爍做專案組的負責人。”

馬爍和焦闖都很驚訝,尤其是焦闖,臉瞬間就垮了下來。但是武桐既然已經下達命令,就沒有任何質疑的餘地。

“好了。你們說吧。”武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馬爍報告了他們去陳桂芳家調查的發現,重點提到了鄰居說周五晚上聽到了關門聲,而且她的朋友去敲門時,沒人出來應門。

“老人癱瘓在床,女兒也癱瘓在床,唯一出入她家的保姆中午來,大約一個小時就走。那麽周五晚上開門的這個人就很可疑了。我的假設是,兇手原計劃周五晚上去陳桂芳家作案。但關門聲驚動了鄰居,所以他不得不推遲一天。”馬爍說道,“我拿到了正對那棟樓大門口的周五和周六兩天的監控錄像。如果我的假設沒錯,一定會有人出現兩次。”

“可是就算兇手周五晚上去了,如果他假扮成外賣員或者什麽人,一個外賣員兩天同時去一棟居民樓送餐也是很大概率的。”焦闖說道,“再說都戴着頭盔,你怎麽判斷誰是誰?”

馬爍看着焦闖說道:“試試就知道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填上這個坑。”焦闖挑釁似的說道。

“焦闖,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武桐皺起眉頭。

“我沒什麽說的了。”焦闖聳聳肩。

“散會。”武桐起身說道。

她走到門口,按了按門上的複印紙,轉身說道:“這個房間以後就是專案組會議室。馬爍,你暫時在我辦公室辦公。”

說完她朝幾個人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

焦闖和三個實習警員都盯着馬爍,馬爍有些尴尬,想拿杯咖啡喝,旁邊的實習警員立刻端起來送到他面前。

“你們哥仨先出去。”焦闖鐵青着臉說道。

三個人立刻收拾東西走了,順帶關上了房門。

“你們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焦闖問道。

“商量什麽?”

“什麽意思!成心擠兌我,是不是?”焦闖忿忿不平地問道。

“你心态有問題。”

“我有什麽問題?”

“你有什麽問題。今天早上我就和你說過了。”馬爍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轉身對焦闖說道,“九年前我犯了一個錯誤。”

“這個我們都知道……”

“你知道個屁。”馬爍打斷了焦闖的話,“我搭檔比你厲害多了,但他也有自己的毛病。我發現了他的毛病,想給他提出來。但我沒敢。就因為他這個毛病,最後出了那件事。所以我就想,以後無論我和誰搭檔,無論我喜歡他還是讨厭他,只要我和他是搭檔,他有問題我就一定要當面提出來,不管他愛不愛聽。”

焦闖看着馬爍,沒有說話。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問老牛我是不是這樣做的。”馬爍說道,“如果你不想和我搭檔,也随時去找武隊說,不用在乎我怎麽想。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冷靜想想從上周四到現在你都幹什麽了,專案組負責人我可以不幹,但是你配嗎?我要去看監控了,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