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3 章
馬優悠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條金項鏈,吊墜是兩個扣在一起的吊環。
“希望幸福和你環環相扣。”杜芃笑着說道,“誰來給優悠戴上。”
“馬警官戴!”大家歡呼道。
馬爍有些尴尬地拿起項鏈,小心翼翼圍到馬優悠的脖子上,金色的吊環在黑色高領針織衫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閃耀優雅。
大家紛紛和馬優悠合影,杜芃坐在地上“望着”馬優悠,輕輕地說道:“應該很漂亮吧。”
馬爍躲在衆人身後,臉上發燙。他想起武桐剛才無奈的嘆氣,他為什麽沒想到要送馬優悠生日禮物?
因為從小到大禮物這件事都是父母負責的,所以自己沒有養成送禮物的習慣?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借口,他沒有借口,他就是不重視妹妹,他就是麻木。
所以妹妹過生日,他會連着兩年遲到。所以妹妹想要回家住,他遲遲沒有着手準備。所以他只記得買蛋糕是自己的義務,完全沒考慮到再也收不到生日禮物的妹妹。
他覺得自己把所有錢都拿出來給妹妹住最好的康養中心,自己像苦行僧一樣生活,這樣做就是好哥哥了?還是說,那不過是做給自己看的一出苦情戲罷了。
一瞬間,他想清楚了很多事。
杜芃推着馬優悠往餐廳走去,他們一個失去了眼睛,一個失去了雙腿,但他們在一起卻是完整的。
馬爍跟在衆人後面。沒人問馬爍送什麽禮物。也許大家都知道,馬爍是不會送禮物的。也許馬優悠告訴他們,我哥每年都會給我準備生日蛋糕,這就是最好的禮物了。也許杜芃正是聽到她這麽說,才決定送禮物。
就連晚餐都是特意為馬爍設計的——因為馬爍可能遲到,他們為了避免去年的尴尬特意準備了火鍋,無論什麽時候吃都是熱乎的。
好在大家都知道馬優悠的哥哥沉默寡言,所以沒人在意馬爍的失落。
吃完晚飯,大家收拾打掃完畢,各自準備散去。有要回家的,有要回住院部的——有兩個是腦癱患者,還有一個出了車禍雙腿截肢的籃球運動員和一個忍受着透析苦等骨髓配對的女孩。
這時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走了進來,他五十歲上下,獐頭鼠目,一雙小眼睛四處踅摸,見誰都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他走到杜芃身後輕輕咳嗽一聲,杜芃身體明顯顫了一下。
“不早了,該回去休息了。”男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馬優悠捅了馬爍一下,然後對他使了個眼神。馬爍想起馬優悠和自己說過杜芃的監護人,看來就是這位了。
馬爍推着馬優悠來到杜芃身邊,馬優悠笑着說道:“邦叔來了。”
邦叔皮笑肉不笑地朝馬優悠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這是我哥。”馬優悠指着馬爍說道,“我哥是刑警。”
“噢。你好。”邦叔冷淡地打招呼。
“我和杜芃認識好久了,還是第一次見到您。”馬爍主動伸出手,“您經常過來嗎?”
邦叔不情願地伸出手,和馬爍稍微握了一下就縮回來。他低垂着眉眼,似乎不想讓馬爍看到自己的表情。
“今天晚了,叔叔擔心我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所以過來接我。”杜芃笑着接過話頭,“平時他在家裏照顧我堂兄的兒子,也就是我侄子。”
“噢。”馬爍點點頭,“邦叔這麽年輕都當爺爺了。”
“見笑了。”邦叔挽住杜芃,“走吧,別給人家添麻煩了。”
馬爍皺了下眉,這句話讓他很不舒服。而且邦叔幾近劫持地挽着杜芃離開也讓他很不舒服,好像生怕他們多說兩句話似的。
身為刑警,馬爍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詞就是做賊心虛。而且邦叔長了一副壞相。這并非馬爍以貌取人,如果一個年輕人長得不好,還可能是先天局限,但是一個年過五十的人還是一臉壞相,那就絕對是相由心生了。
也難怪馬優悠會起疑,就連馬爍看到這個邦叔的時候,都會後背發涼。
馬優悠陪着馬爍來到停車場,看到了武桐的奔馳車。馬爍向她坦白,自己因為研究案情忘了時間,領導把自己的車借給了他。
“這麽好的車應該停到地下停車場。”馬優悠說道,“這裏園林景觀做的好,地方大又安靜。附近居民的小孩經常跑進來玩,有一次把好幾輛奔馳的車标都掰壞了。”
“沒找他們賠嗎?”馬爍問道。
“當時這裏沒裝監控,家長不承認,還說老徐訛他們,最後還是老徐自己掏錢給人修車。”馬優悠搖了搖頭,“周邊很多居民都靠着這裏做生意,你看街兩邊的水果店和花店,還有那些家庭旅館。結果他們不但不感謝老徐,還說康養中心破壞了他們的風水,還鬧着要賠償呢。”
馬爍嗯嗯啊啊地應付,心裏卻想着另外一件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線索:趙大媽說她在樓下看到對方開着一輛大切諾基走了。錦繡園小區是有監控錄像的,他調出監控不就能查到那輛車的行蹤,繼而找到人了嗎?
馬爍懊惱地拍了拍腦門,果然坐了九年冷板凳,思維都退化了。
“哥忽然想起個事!你先等會。”馬爍一邊說一邊給武桐撥電話,然後朝着遠處走去。
武桐很快接通了電話。馬爍如實說了自己忙中出錯,忘記調查這個線索,讓武桐派人去查錦繡園小區的監控,找到那輛切諾基。
“我已經派人看監控了。”武桐說道。
“啊?”
“今天上午你和我說過了,白頭發年輕人看房時開了一輛切諾基。”武桐淡淡地說道,“你沒和我申請查錦繡園的監控,我就估計你忘了。”
“噢。”馬爍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也找不到得體的話來回答武桐。
因為九年來他和牛衛平一直處理最普通的案件,他不僅思維退化了,就連和領導溝通的能力都退化了。
“沒事。”武桐輕松地說道,“車已經找到了,現在正在看交通攝像頭,找它的移動軌跡。”
馬爍信步走到僻靜的第二停車場,這裏三面圍着樹林,唯一進出的路線要通過第一停車場,來回要多走很多路,所以第一停車場有車位的時候,就沒人會把車停進來。
遠處停了幾輛中型客車和幾輛救護車,在它們旁邊停着一輛黑乎乎的SUV。馬爍怔了一下,那是一輛大切諾基。
大切諾基盡管很受男性顧客歡迎,但絕對達不到街車的級別。在這個偏僻的停車場裏見到一輛大切諾基,馬爍怎麽都覺得詭異,于是走到車子面前。
“車牌號查到了吧。”馬爍問道。
“正要和你說,這是一輛公車,挂在一家醫療集團名下。”武桐說道,“明天你可以去查一下。”
“車牌號是多少?”馬爍問道,他感覺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
“PSP385。”
馬爍看着大切諾基車頭的牌照:PSP385。
“這家公司是不是叫泰谷?”馬爍用力才能吐出字來。
“是啊!”武桐的聲音立刻高了兩個八度。
“我看到這輛車了。”
徐炳輝躺在浴缸裏,這是他第一次享受這個價值十萬元的頂級恒溫按摩浴缸。他對浴缸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見,浴缸會他想起溫水煮青蛙的故事,然後聯想到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古訓。
但他今天拖着疲憊至極的身體從凱賓斯基酒店回來,就一頭紮進浴缸裏。他打電話給家政員,讓她送來水果和香槟。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享受這個世界。
他想起十七年前,岳父柴镛閣問他想要一塊什麽樣的手表。他明明喜歡百達翡麗古典腕表,卻回答想要一塊勞力士金表。因為他知道這是個考試,勞力士金表代表野心和進取,而這正是柴镛閣想要的答案。
他得到了一塊全金迪通拿手表,他甚至流下了虛僞的熱淚。但他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快樂。他就像這塊金表一樣,都是柴镛閣的棋子。
十五年後,他終于可以自己選擇手表了。這一次他依然沒有選擇心愛的古典腕表,因為人們不認為那塊表代表野心和進取。
直到上周五,他又遇到了餘詩詩。
除了參加兒子同學的生日派對,他整個周末都泡在凱賓斯基。他讓餘詩詩把自己所有的內衣都帶來。在凱賓斯基地下停車場的角落裏,他們躲在那輛陳舊的大切諾基的後排座裏,把它們一條條撕碎。
就像他們第一次那樣。
他們累得不行就回到客房裏睡一覺,睡醒了就去吃東西,然後繼續回到停車場。多少次徐炳輝都覺得自己不行了,再這樣下去可能會猝死。但每次走在從餐廳通往電梯的走廊裏,他的欲望又開始蠢蠢欲動。
然後他在電梯裏按下B3。就像一個循環。
今天淩晨六點他把大切諾基開到康養中心,換了專門接送孩子的保姆車,然後回到家裏,裝作剛剛起床直接去餐廳吃早餐,送女兒兒子上學。出發前柴韻問他家裏那輛很老的吉普怎麽不見了,他随口回答送到二級市場準備賣了。
他在學校遇到了馬爍,馬爍竟然懷疑靳巍殺了那個唐氏病人的父親。真是荒唐。但他也不禁擔心起來,畢竟靳巍招惹上了警察。
他打電話給靳巍,但靳巍似乎并不想理他,只是淡淡說了句:“我的那部分已經做完了,該輪到你了。”說完就挂斷了電話。
他還想打電話質問,就在這時金融顧問打電話過來,告訴他第四個主要投資人剛剛簽署了投資協議,康養中心上市最後的障礙掃清了。
他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忽然有落淚的沖動。
徐炳輝要做的最後一步就是讓柴韻勸說柴镛閣同意康養中心申請上市。
康養中心至少五年前就可以上市,就算十年前上市也不算激進。一直阻撓它上市的其實正是柴镛閣,因為他知道康養行業有極為廣闊的前景,如果放任康養中心上市,就相當于給了徐炳輝一飛沖天的機會,他就再難控制這個女婿了。
柴镛閣想等自己找到合适的資金後拿下康養中心,然後再上市。為了拖住上市進度,柴镛閣甚至暗地裏動用關系阻撓康養中心融資,逼着徐炳輝去找行業外的社會資本。最終他還是沒能攔住徐炳輝,而且直到現在他也沒搞清楚徐炳輝是怎麽說服那些金融大佬的。
徐炳輝知道柴镛閣也會第一時間收到這個消息,他決定先緩一緩,至少等到明天再讓柴韻找柴镛閣求情。那又是一場精彩的情感大戲了,徐炳輝和柴镛閣的拔河比賽,那條繩子就是柴韻。
他相信柴韻是和自己站在一邊的,他們共同孕育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雖然正處于青春期的女兒瞧不起他,認為他是個吃軟飯的,但他不在乎。這只不過是非常普遍的慕強心态,有一天女兒知道無所不能的外公不過是個欺世盜名的老混蛋,而父親才是真強者,她的心态自然會轉變過來。
徐炳輝相信所有人都會飛,豬都會飛,只不過不是每個人都能搶到站在風口的機會。現在他搶到了,他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不,他做到的更多。
他忽然又變得精力充沛,每一個細胞都在震顫、騷動。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一秒鐘都呆不下去,他回到酒店,把睡夢中的餘詩詩從被子裏拖出來。
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讓這個女人再給他生個後代。私生子、麻煩、醜聞,多麽美好的事物,這才是成功男人的特權。
他腦海裏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破敗的土房外面設立着父親的靈堂,破破爛爛的木條案上擺着幾樣土疙瘩似的的果品,遺像裏的父親盯着對面的土房,紙糊的窗戶閃爍着微弱的光茫。村長吃過晚飯就進屋了,時間過了很久,因為村長給他的三塊水果糖都吃完了。
他恨那個死的不明不白的窩囊父親,恨那個不知道聰明還是傻的軟弱母親,恨那個貪婪荒淫的村長,他更恨他們都死了。他把所有的恨都發洩在餘詩詩身上。他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需要餘詩詩,她就是他的垃圾桶。
夜幕降臨,他終于筋疲力盡,躺在淩亂的床上,點了一支中華煙。他從十五歲開始抽煙,因為學長說抽煙能增強記憶力。但是當柴镛閣告訴他,柴韻從小就讨厭自己抽煙時,他就再也沒抽過一根煙。
十八年了吧,他想着,自己的靈魂終于可以出來透透氣了。
他站在床邊,看着趴在床上的餘詩詩,從容地穿上襯衫、褲子,戴上手表系好領帶。他知道男人偷情後穿衣回家是對女人最大的折磨,他享受着折磨餘詩詩的快樂。
直到現在,他還在回味着這卑鄙的快樂。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寧靜,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向牆上的電話。從這部電話裝到牆上以來,這是它第一次響起。
他接起電話,聽筒裏傳來柴韻焦急的聲音。
“警察來了!”她喊道,“你快下來看看!”
“什麽警察?”
“什麽什麽警察?就是警察!來了好幾個人呢!”柴韻喊道,“你快下來!”
他用浴巾簡單擦幹身體,穿上浴袍就下樓了。然後他看到了好幾個人站在門廳裏,有兩個穿着警服的男人,一個漂亮的短發女人和一個瘦高的男人。
他認得最後那個男人,那是馬爍。
“馬警官!”他光着腳,順着實木地板的樓梯跑下來,一邊跑一邊裹緊了浴袍。
“徐總。”馬爍揚手了個招呼,表情有些尴尬。
“怎麽了這是?”徐炳輝走到馬爍面前,和他握了下手。
“這是我們隊長,武桐。”馬爍介紹道。
“你好,我是徐炳輝。”徐炳輝微微欠身示意。
“是這樣,你們公司有輛JEEP牌的大切諾基,車牌號PSP385,對吧。”馬爍一口氣問道。
“對。”
“這輛車牽扯到一起刑事案件,我們需要您配合調查。”馬爍說道。
“好啊,調查什麽?”徐炳輝疑惑地問道。
“您知道這輛車現在停放的地點嗎?”馬爍繼續問道。
“嗯。這輛車停在康養中心停車場裏。”徐炳輝看着馬爍向他點點頭,于是繼續說道,“停在第二停車場裏。”
柴韻看了徐炳輝一眼,但是沒有說話。
馬爍注意到柴韻的表情,他繼續對徐炳輝說道:“我們需要您配合我們到現場确認一下這輛車。”
“好,什麽時候?”徐炳輝立刻說道。
“現在。”武桐說道。
“那我上樓換下衣服。”徐炳輝指着樓上說道。
武桐點點頭,然後向身邊的制服民警示意,民警站到徐炳輝身後。
“按規定我們的人要看着您,請您理解。”武桐客氣地說道,但臉上卻是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徐炳輝換好衣服下來時,看到柴韻也換好了衣服。
“我和你一起去。”柴韻說道。
徐炳輝默默點了點頭,扶着柴韻往外走去。制服民警打開戶門,外面停着三輛閃爍着警燈的警車,還有四個全副武裝的特警守在門外。
半小時後,徐炳輝和柴韻站在那輛大切諾基面前。徐炳輝拿着車鑰匙,卻遲遲沒有按下開鎖鍵。
因為車裏散落着被徐炳輝撕壞的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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