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8 章
馬爍推開歐米茄亞洲旗艦店厚重的玻璃門,兩個導購女孩立刻跑過來。她們笑臉相迎,眼中卻露出疑惑的目光。
也許從來沒有客人這麽早來逛手表店吧,馬爍有點尴尬,于是掏出了證件。
“您稍等。”其中一個快步跑開。不一會,一個正在系領帶的小夥子跟着她快步走來。
“警官您好,我叫阿珞,有什麽可以幫您?”小夥子一臉陽光的笑容。
“我有塊表,想讓你們看看。”馬爍說道。
“是您的表嗎?”阿珞熱情地問道。
“不,受害者的。”
“哦,真遺憾。”阿珞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褪去,“咱們上樓上談吧。”
阿珞帶着馬爍來到二層,這裏擺着四對單人沙發,沙發區後面是接待區,三個女孩站在後面收拾工位。女孩們的身後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牆,穿着白大褂的工程師在牆後走動。
“這是我們的維修保養區。”阿珞拿來一瓶礦泉水,“您随便坐。”
三個女孩都投來好奇的目光,馬爍找了個離她們最遠的沙發坐下來,阿珞坐到他對面。
馬爍掏出表袋放到茶幾上的絨面托盤裏。阿珞半蹲在地上,戴上手套,輕輕拿出手表,仔細查看。他很快放下手表,對馬爍說道:“這樣吧。我把維修經理叫出來,他是我們技術大拿。”
不一會,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和阿珞過來。
“這是我們王經理。”阿珞介紹道。
王經理坐到馬爍對面,拿起手表認真看起來。馬爍覺得他長得很像男明星聶遠,尤其是他看表時眉毛皺在一起的擰巴勁兒十分神似。最後他拿出一個放大鏡似的東西卡在眼睛上,認真看着表的背面,然後鄭重地把表放在托盤裏,看着馬爍。
“聶經理……”馬爍脫口而出,接着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王經理。”
阿珞笑道:“沒事,很多人都和您一樣。”
“您看這塊表……”
“真的。”王經理點頭道。
“真的?”阿珞睜大了眼睛,蹲在地上認真看這塊表。
“我不懂手表。”馬爍說道,“您能介紹一下嗎?”
“這款手表叫超霸,複刻了321機芯,是款非常好的表。”王經理簡明扼要地回答道。
馬爍一點也沒聽懂,于是繼續問道:“價格呢?”
“十幾萬吧。”王經理輕描淡寫地說道。
“十幾萬?”馬爍真的驚訝了,盡管他知道張宏是個拆遷戶,但他沒想到張宏能花十幾萬買一塊手表。
“這塊表的編號我有印象,應該就是從我們店出的。”王經理轉頭對阿珞說道,“你去查一下半年前左右的銷售記錄。”
阿珞走過,馬爍探過身子,低聲道:“這塊表的主人前天晚上死亡了。”
“死了?”王經理拿起手表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有什麽問題嗎?”馬爍來了精神。
“這塊表你們動過嗎?”王經理問道。
“應該沒人動過。”
“那就奇怪了。這是一塊手動上鏈的表,如果他是前天早上上的鏈,到現在也早該停了。但是你看,表還在走,而且日期也對。”
馬爍忽然明白了什麽,他立刻追問道:“為什麽是早上上鏈?”
“因為晚上調日歷可能對機芯造成損害,所以我們建議顧客早上調表,包括上鏈、調日歷和對時。久而久之,腕表圈就形成了早上調表的慣例。”王經理解釋道,“當然這只是慣例,一些早上時間比較緊張的顧客也會在其他時間上鏈。”
“上滿一次鏈能走多久?”馬爍繼續問道,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您是指動儲嗎?44小時。”
“也就是說……”
“手表現在還在走,說明最後一次上鏈時間應該是前天13點以後。”王經理立刻給出答案。
“有沒有可能超過44小時?”
“有。”
“45小時?”
王經理搖了搖頭,說道:“那廣告就會說45小時了。”
阿珞拿着一份客戶登記表回來,他沒有直接給馬爍看,而是念道:“購買這塊表的客人姓張,登記名是張宏。”
馬爍認為自己有必要對張宏重新建立認識了,他點了點頭,問道:“通常什麽人會買這款表?”
王經理聳聳肩說道:“宇航員。”
“他開玩笑的。”阿珞解釋道,“買這款表的通常都是非常懂表的藏家,畢竟它只是一枚鋼表,在很多客戶眼裏,這個價格非常貴了。”
“而且和它一模一樣的普通超霸手表只賣三四萬。”王經理直白地說道,“這就排除了那些靠手表炫富的客人。”
“所以你們認為,能買這塊表的人……”
“懂表,有錢,低調。”王經理總結道。
“這真是一塊好表。”馬爍的注意力第一次放到手表上。
“老實說您拿來這塊表的時候我也有點奇怪。”王經理說道,“因為這款表的産量非常少,幾乎都被藏家買走了。所以這個張先生一定是個非常懂表、有品位還低調的人。”
“所以一個爛賭鬼暴發戶買了這塊表,是不是有些蹊跷?”馬爍問道。
王經理思考良久,緩緩說道:“必有蹊跷。”
馬爍坐在車裏,正琢磨該怎麽向武桐彙報這個事情,武桐先打來電話了。
“張宏家北卧室窗戶和防盜紗窗上都沒有找到張宏的指紋。”武桐說道,“但是發現了魯娟的指紋。”
“我記得張宏家的玻璃窗是在紗窗裏面,就算開窗通風也不會碰紗窗。”馬爍說道,“其他房間的紗窗有沒有發現指紋?”
”沒有。”
這可算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進展了,馬爍想着,就像第89分鐘的進球,基本可以鎖定勝局了。看來他也不用再忙了。
兩人沉默了片刻,武桐繼續說道:“剛才焦闖找我,想讓你去他們組,你考慮一下。”
馬爍一愣,這些年自己和焦闖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他為什麽要把自己要到他的組裏。
“他和你說了嗎?”武桐問道。
“沒有。但他剛才給我打電話,約我中午吃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這些全告訴武桐,但他覺得應該說。
“你那邊怎樣了?”武桐換了個話題。
“有新進展,但是估計用不上了。”馬爍撓了撓頭,“一會我把車開回隊部,鑰匙還給你。”
“對了,你說到這個,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忙。”武桐語氣忽然遲疑起來。
“你說吧。”
“嗯……我今天下午要去支隊開會,估計要開很晚。”武桐頓了頓說道,“但是今天周五,我兒子小學……”
“哪所學校?”馬爍立刻問道,解救了武桐的尴尬。
“我給你發個定位吧。真是麻煩你了。”武桐的語速又快又輕,完全不像她平時的樣子。
讓馬爍更驚訝的是,武桐看起來比自己還年輕,她怎麽居然能有一個已經上小學的兒子?
“喂!家長會你去吧!我今天有事!”焦闖不耐煩地挂斷電話,舉起酒杯和馬爍、劉斌碰杯。
馬爍喝的可樂,他說自己喝酒過敏。焦闖和劉斌這些年都沒和他喝過酒,于是也不勉強,三個人各喝各的。
“孩子的事就是麻煩。”焦闖對馬爍說道,“兄弟你還沒結婚呢吧。我跟你說結了婚生了孩子,你這小夾板就套牢了。別的不說,就每天孩子接送上學,真的就能熬死你!”
一瞬間,馬爍忽然懷疑焦闖是不是在自己手機裏裝竊聽器了。
“我深有體會!”劉斌附和道,“我家孩子別看才一歲多,光排隊打疫苗就把我給整怕了。”
“你這剛萬裏長征第一步。”焦闖端起酒杯,看向馬爍,“兄弟,你也抓緊找對象吧。到時候哥哥給你證婚!”
“車隊我給你安排!一水大奔E級起步!”劉斌附和道。
馬爍舉杯向兩人道謝,焦闖喝了一口酒,點上一支煙,定定地看着馬爍。
“兄弟,我呢,一直很看好你。”焦闖說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以前的領導呢,對你可能有點看法,所以我也不敢拉你。為什麽呢?人都得先自保。”
“這話對。”劉斌附和道。
“現在新領導沒這回事了,你就可以……怎麽說,蛟龍出海,猛虎下山。從現在開始沒人能攔着你了,這你一百個放心。”焦闖頓了頓說道,“但一個好漢三個幫。尤其是你,想要把這些年落下的都給追回來,還要超過別人,那就非得有靠譜的搭檔不可。”
說到這裏,焦闖倒了一杯滿滿當當的白酒。
“兄弟,這些年多有怠慢。”焦闖端起酒杯說道,“好在現在撥開雲霧見青天,這杯酒我幹了,咱們來日方長。”
說完焦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哥!你悠着點,下午還得審魯娟呢!”劉斌急忙說道。
“沒事,下午讓兄弟主審!”焦闖閉着眼睛,一臉被酒折磨的表情,“從這個案子開始,以後凡我辦的案子,都有你一份!”
馬爍正要說話,熱烈的音樂忽然響起,接着一個沙啞的金屬女聲唱起了:“怎麽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原來我是一只,醉酒的蝴蝶……”
焦闖和着音樂搖擺了兩下,然後接起電話,故意把嗓音壓得低沉:“大哥忙呢,啥事。”
馬爍看了眼牆上的電子鐘,13:45,武桐拜托他接孩子的時間是16:00。他猶豫要不要和武桐說一下,但這樣一來,武桐肯定不會讓他去接孩子了。他知道武桐沒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否則也不會找認識不到一天的他。
他理解這種無助,決定速戰速決。
魯娟被女警帶進來,她身體蜷縮、目光呆滞,像一具被抽幹靈魂的行屍走肉。這是激情犯罪後的顯著特征,因為他們本身是普通人,犯罪前沒有考慮到後果,所以在面對不可挽回的後果和人生坍塌時,精神會被絕望和恐懼摧毀。
13:50。房間裏足足安靜了五分鐘,魯娟偶爾擡起頭,迎上馬爍的目光,吓得立刻又低頭。
馬爍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震了一下,這是他設的鬧鐘。他拿起手機,裝模做樣翻了翻,說出審訊的第一句話:“王文佳招了。”
“啊?”魯娟擡起頭,失聲尖叫。
“他說這件事和他沒關系,是你一個人幹的。”馬爍劃着手機說道,“他說張宏回來後,把你們堵在家裏,他和張宏發生了肢體沖突。這時你讓他出去,你要自己和張宏談。于是他就跑到消防樓梯裏坐着,直到你出來帶他離開。”
王文佳還沒有受審,這是馬爍根據已有事實替王文佳編的一個故事,沒有透露案情細節,因此屬于合理的審訊技巧。
“他說你出來以後,快速關上了門,拉着他坐電梯走了。他不知道房間裏發生了什麽,也沒再看到張宏。”馬爍說道,“這些是真的嗎?”
“他怎麽能這麽說呢!”魯娟不可置信地質問道,氣得渾身發抖。
“他律師已經來了,今天晚上就能走了。”馬爍拍了拍手邊的報告,“而且他說的和我們在現場采集的證據是吻合的。所以我要提醒你現在的處境,你是本案唯一嫌疑人。”
“他……他胡說!”魯娟又急又恨地辯解道,“他怎麽能胡說呢!他怎麽能為了自己出去就……就誣告我呢!”
“他哪裏胡說了?”
“他……他……“魯娟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兩口氣,才說道,“我和王文佳确實是婚外情,我真是瞎了眼,找了這麽個王八蛋!”
“你們前天晚上回家後都幹什麽了?”馬爍引導她的思路,否則任由她這樣罵下去,一下午都罵不完。
“沒幹什麽。”魯娟氣得發抖,“沒呆一會張宏就回來了。”
“這期間沒聊什麽嗎?”馬爍又問道。
“沒有,他玩游戲,我刷視頻。各玩各的。”
“然後呢?張宏回來時發生什麽了?說的詳細點。”馬爍問道。
“他一進門就拿手機拍我們,罵我們。還說要和我離婚。”魯娟低下頭,“然後我們就走了。”
“這些話說了一個小時?”
“對。”魯娟低着頭說道。
“所以你有沒有讓王文佳出去,自己和張宏交涉?”馬爍問道。
“當然沒有!”魯娟急道。
“可是現在沒人能替你作證。”馬爍說道,“三個知情者,一個死了,剩下你倆各執一詞。現在要麽你取信于我們,要麽我們就只能相信王文佳。”
“我要怎麽取信你!”魯娟恨恨道。
“把這一個小時的事情都和我們說清楚,讓我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馬爍說道,“你剛才說的這點事絕對撐不到一小時,所以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馬爍早就意識到這一個小時是非常關鍵的黑盒子,而魯娟不會乖乖交待。所以他才編造王文佳的供詞,用情人的背叛和唯一嫌疑人把魯娟逼到絕境。
“好。我說。”魯娟崩潰了,“張宏一進來就拿着手機對我們拍,然後王文佳就和他打起來了。王文佳打不過他,被他打了幾下就不敢動手了。然後張宏就說要和我離婚,讓我簽離婚協議,否則就把視頻發到網上,還要打官司。我知道打官司也贏不了,還把名聲都毀了,就簽了。”
說到這裏,魯娟嗚嗚地哭了起來。
馬爍在記事本上寫上“離婚協議”,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發現。
“離婚協議是怎麽寫的?”馬爍不動聲色地問道。
“讓我……讓我淨身出戶。”魯娟嗚咽着說道,然後把頭埋在胸口,委屈地哭起來。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随口兩句話提供了證據鏈上最重要的一環,那就是她的殺人動機。如果沒有這份離婚協議,魯娟的殺人動機還那麽不強烈。但現在的情況是只要張宏不死魯娟就要淨身出戶,直接損失千萬以上。而張宏死亡,魯娟就可以繼承他的全部財産。
更重要的是,警方并沒有找到這份離婚協議。它消失了。
“然後呢?”馬爍問道。
“我簽完字就走了。”
“你應該有一份離婚協議。”馬爍試探道。
“他沒給我,說去領離婚證的時候再給我。”魯娟沮喪地說道。
魯娟身後的牆上亮起黃燈,這是隔壁觀察室裏的焦闖發出的終止信號。馬爍讓女警帶魯娟回去休息,和劉斌一起來到觀察室。
“牛逼!幹得漂亮!”焦闖興奮地抓住馬爍的肩膀,“我是真沒想到還能挖出個離婚協議來!”
“他一說那個王文佳已經招供了,我當時就懵了!”劉斌也很興奮,“心想這也太他媽的真了。有那麽一會我都覺得是不是真審過王文佳了。”
“魯娟一個人肯定弄不了張宏,必定是他倆一起幹的。”焦闖分析道,“魯娟已經打出缺口,下一步就是王文佳了。現在看他倆的感情也不牢固,一挑唆就反目,對付魯娟的招數可以再對王文佳用一次。咱們再接再厲,一鼓作氣!今天就是兄弟你的封神之日!”
馬爍看向電子鐘,已經15:00了。
“我一會還有事。”馬爍推辭道,“讓劉斌主審吧。”
馬爍趕到育英學校時,終于理解了武桐為什麽要買這輛奔馳E級轎車。路邊停滿了各式豪車,這輛E260L已經是最普通的了。
他在保安的指引下把車斜插着停在路邊。這裏距離學校門口還有五百米,按照五米停一輛車算,前面已經停了一百輛車。但現在才15:45,距離放學還有15分鐘,後面還不斷有車停靠。
這番景象刷新了馬爍對接孩子放學這件事的理解。他往前走去,一路上看到很多家長坐在車裏淡定地敲打筆記本,還有一些人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看起來在分享教育經驗。
這些家長已經算是成功人士,但他們在教育孩子方面還是如此拼命,生怕在這場競争中失去領先位置。
因為不是指定監護人,馬爍要先在保安室登記才能進入等候區。他還在想如何向保安做自我介紹,大屏幕上已經打出了他的照片。這是他十年前入職時提交的證件照,他穿着警服,臉上一副不會裝酷還硬裝的青澀表情。
一定是武桐交給學校的,想到武桐也看到自己這張不成熟的照片,馬爍多少有點尴尬。
“呀!這不是馬警官嗎!”
馬爍回過頭,看到了徐炳輝。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