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 章

28歲那年,徐炳輝終于如願以償,把自己賣到了最高價。

他18歲就想通了很多人一輩子都不願意想明白的道理:人生就是一件反複出售的貨物。

所以當他面臨人生選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放棄了繼續留美深造,或者回國進公立醫院,而是追随在學術界聲名狼藉但擁有一家私立療養集團的導師柴镛閣,并娶了柴镛閣的女兒。

一個男人通過婚姻改變命運和階層似乎不那麽好聽,認賊作父的名聲就更壞了。但他知道這都是沒機會吃到葡萄的男人說葡萄酸。現實是對面兩個以祝賀他新婚之喜為名尋求商業合作的大學同學,從落座起就偷瞄他手上的全金款迪通拿腕表,眼中盡是豔羨。

勞力士金表,還有樓下的路虎攬勝越野車,以及與明星為鄰的中央別墅區獨棟別墅,這些都只是柴镛閣送給他的新婚禮物。重要的是,柴镛閣帶着他幾乎跨越了整座社會金字塔,跻身頂端。

他發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守住金字塔頂端的席位,因為他太了解在底層掙紮的痛苦了。就像這兩位老同學,盡管他們也只是平民家庭出身,但在大學期間最常欺負自己的就是他們。

如今自己發達了,第一個找上門來的也是他們。

兩人一唱一和介紹了自家的設備,然後給徐炳輝報了個離譜的高價。徐炳輝知道他們還以為自己是那個農村出來的傻蛋,才敢獅子大開口。但他沒有拒絕他們,反而說自己很有興趣。

“咱們都是老同學,做生意嘛,做熟不做生。”徐炳輝憨厚地笑着,“但是我們對這個設備的需求量很大,所以過幾天我還得向董事長專程提個案,如果沒什麽問題就走采購流程了。”

兩人沒想到徐炳輝答應得這麽爽快,對視了一眼,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這事你得抓緊啊。”坐右邊的擺出一副不好商量的架勢,“我們的設備你也知道,供不應求。”

徐炳輝心裏冷笑,你們不過是個連代理商都算不上的銷售公司,還好意思說設備是你們的。不過他依舊憨厚地點了點頭,他不想現在就回絕他們,他要吊着他們,讓他們滿懷希望。

人有了希望就會有欲望,沒有什麽比欲望更能折磨人了。他要一點一點折磨他們。

也許是覺得同伴裝得有點過了,坐左邊的打圓場道:“還得靠老同學替我們向柴董事長美言幾句啊。”

“那是自然。”徐炳輝一邊說一邊看了眼手表,還不到上午十一點。

兩人沒有要走的意思,徐炳輝知道他們想拖到中午,一起吃個飯,今天就把他搞定。

果然,兩人開始聊起大學生活。

“你和阿滿都是98年出去的吧?”坐左邊的問道。

徐炳輝點了點頭。阿滿是他們同學,徐炳輝和他都是同屆中鳳毛麟角的寒門貴子。

“他是咋回事啊?”對方又問道。

徐炳輝嘆了口氣,目光飄向窗外那棵在春風中搖曳的五角楓樹。

阿滿剛到美國時就被自由世界迷住了眼,他玩命打工,每賺夠五十美元就去找女人。直到他給某省首富女兒做接待員時兩人一見鐘情,談起戀愛,這才停止荒唐浪蕩的生涯。

“這不挺好的嗎?”對方搖了搖頭。

“是啊。”說到這裏,徐炳輝本該就此打住。他也知道對方聊起阿滿是投他所好——寒門貴子的敵人永遠只有另一個寒門貴子,顯然徐炳輝在這場競争中取得了最終勝利。這讓他無法控制說下去的沖動。

“本來都挺好的,但是他在婚檢時發現感染艾滋病毒。”說到這裏,徐炳輝停頓了片刻,然後繼續說道,“三天後他在我的更衣櫃裏留了一封遺書,讓我替他向父母解釋,我怎麽解釋?”

在兩人的唏噓聲中,徐炳輝再次把目光飄向窗外。他很喜歡那棵楓樹,它讓他平靜,讓他相信這是個真實的世界。感染HIV的為什麽不是他?他也曾為了滿足生理需求四處鬼混,為什麽他會如此幸運?

遺書字裏行間流露的絕望讓徐炳輝無比震撼,他太理解阿滿對改變命運的渴求了。殺死阿滿的不是對HIV病毒的恐懼,而是這種眼睜睜看着三生難求一次的機遇從指尖溜走時的絕望。

這時,前臺餘詩詩敲門進來,一臉古怪的表情。她在徐炳輝耳邊說外面來了一位自稱他老家親戚的年輕女士,還帶着個男孩。

徐炳輝有些詫異,從上大學就再也沒回過老家,怎麽會有親戚來投奔他。他讓餘詩詩把訪客帶到外面的咖啡廳,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為了塑造知識新貴的形象,他一直有意回避自己出身寒門的事實。

徐炳輝看到女人的時候愣了足有三秒鐘,這才猛然想起來她竟然是村長的女兒吳小莉。接着一陣飓風沖進他的記憶深處,攪得飛沙走石。該想起來的、不該想起來的一下都想起來了。

在他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作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他和吳小莉訂了婚并一起生活了兩個月,直到他坐上開往北京的火車。

他并不喜歡吳小莉,但他必須和吳小莉結婚,這樣村長才給他出具特困家庭證明,有了證明才能申請助學金。但是只有助學金還不夠,他還需要村長資助他剩餘的學費。

彼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但他永遠記得吳小莉在月光下向他袒露身體時,他看着那耀眼的光茫,理智瞬間被欲望的海嘯淹沒。

吳小莉說他走後不久便發現自己懷孕了。父親命令她生下孩子,等他回來扯結婚證。但他一去不回,音信全無。她生了個兒子,獨自帶着兒子生活。

徐炳輝在聽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看向遠處和餘詩詩玩耍的小男孩,他簡直複刻了自己兒時的樣子,就連那羞怯的神态也一模一樣。

徐炳輝渾身僵直,吳小莉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道晴天霹靂,狠狠砸在自己頭頂。他甚至來不及斥責吳小莉的愚昧,因為他現在腦子裏都是阿滿,此刻他也站在了絕境的邊緣,如果吳小莉說的是真的。

他很想質問吳小莉知不知道生下個孩子意味着什麽,但是他沒有。他知道這個問題很可能會刺激她,畢竟她已經找到自己公司,天知道還能發生什麽事情。

他必須穩住吳小莉,因為下周就是結婚典禮了。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他低聲說道。

“怎麽?”吳小莉回頭看了眼徐炳輝,“你嫌我們娘倆丢人了?”

“求你了。”他繼續低聲說道。

吳小莉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和憤怒。

半小時後,徐炳輝跟着吳小莉和小男孩來到她們投宿的快捷酒店。徐炳輝又開了個房間,把孩子關進去。兩人回到吳小莉的客房,狹窄的房間裏充斥着潮濕的黴臭味,兩張單人床上散落着衣物。

徐炳輝坐到床邊,看着吳小莉擰開一大瓶農夫山泉,倒進黑色電水壺,用力把水壺怼到底座上。她坐到徐炳輝對面的床邊,狠狠瞪着他,她的身體裏仿佛埋着一包炸藥,随時會爆炸。

“為什麽不早點找我?”徐炳輝開口了。

吳小莉的肩膀開始顫抖,雙手死死抓着白色的被罩。

“這麽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吳小莉瘋了似的撲過來,伸手往徐炳輝的臉上抓去。徐炳輝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抱在懷裏,她拼命掙紮,朝着徐炳輝脖子咬過去。她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感受到徐炳輝全身在顫抖,接着這個男人嚎啕大哭起來。

吳小莉人生第一次見到男人哭,如同狂風海嘯,沖毀了她的心防。她的身體軟了下來,環抱住徐炳輝的後背。

“我真的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徐炳輝一遍遍哀嚎着。

電水壺開始噗噗冒熱氣,開水從壺嘴湧出來,接着咔噠一聲響,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徐炳輝咳嗽了一聲打破沉默,接着他終于問出那個問題:“你為什麽要把孩子生出來?”

“我爹說你家種好。”吳小莉坦白地說道。

徐炳輝點了點頭,他依稀想起父親是個知青,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你怎麽想的?”吳小莉問道。

該來的終究會來。

徐炳輝搖了搖頭,坦白道:“我馬上要結婚了。”

吳小莉的臉立刻冷下來,質問道:“我們怎麽辦?”

“我不知道。”徐炳輝頹喪地搓了搓臉,“我知道這件事才不到一小時。”

“你會負責任嗎?”吳小莉繼續質問。

“如果你指的是經濟上的,沒問題,我一定負責。”

“如果我要和你結婚呢?”

徐炳輝無言以對。

吳小莉點點頭,然後冷笑道:“你當初和我在一起,就因為我爸能出錢供你上學吧?”

這時候否認沒有任何意義,徐炳輝繼續保持沉默。

“你不想和我結婚你可以拒絕,誰逼你了?你為什麽要騙我爸,說什麽一輩子對我好、給他養老送終的鬼話?”吳小莉氣得噎了一下,“我爸就是信了你的鬼話,死活不讓我把孩子打了,說你肯定會回來找我們娘倆。結果怎麽樣?你就像個屁似的,放出去就沒影了!你知道這麽多年我一個未婚女人帶着個孩子生活我有多苦嗎!我連個家都成不了!現在我爸死了,我也找到你了。我沒有別的要求,你把孩子領走,從此以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吳小莉說完這些,冷眼看着徐炳輝的反應。但他雙手捂着臉,什麽都看不到。

“這樣,我給你兩條路選。”吳小莉繼續說道,“你剛才說這些年你一直都想我,我信了。你現在就回去和你女朋友說你老婆找你來了,你和她分手,然後咱倆結婚,過去的事以後就不提了。或者你就把孩子領走,你們自己去養。”

“沒有第三個可能性嗎?”悶悶的聲音從指縫中飄出來。

“沒有。”吳小莉一字一頓地說道,“要麽和我走,要麽帶你兒子走。”

徐炳輝感覺自己一只腳已經伸到半空中,下面就是絕望的深淵。他也會像阿滿那樣錯失唯一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嗎?還是老天爺在捉弄自己,無論如何努力奮鬥都逃不脫命運的手掌,非要在魚躍龍門的前一秒将他打回原形嗎?

“你別忘了,要不是我爹栽培你,你現在就是個地裏刨食的農民。我們家對你大恩大德,我還給你傳宗接代,讓你媽死的時候能閉上眼。徐炳輝,做人不能忘本!”說到這裏,吳小莉又哽咽起來。

徐炳輝攤開手掌,定定地看着吳小莉。

“你說得對,做人不能忘本。我決定了,明天和未婚妻把情況說清楚,把婚退了。咱們在一起。”

聽徐炳輝這麽說,吳小莉倒愣住了。

“你,還有兒子。”徐炳輝一邊說攥住吳小莉的手,然後柔聲道,“就是我的全世界!”

徐炳輝挪到吳小莉身邊,輕輕抱住她。吳小莉全身顫抖,卻沒有反抗。

“親愛的,你這次來找我,家裏人都知道嗎?”

“這種醜事,和誰說啊!”吳小莉終于哭了出來。

徐炳輝問兒子想去哪玩,兒子怯生生地說想去看大海。這倒是個好主意,徐炳輝想着,至少能從空間上隔開吳小莉和未婚妻。于是他推掉了安排,帶着吳小莉母子駕車往天津而去。

吳小莉和徐炳輝說了家鄉變故,父親死後,往常走動的族親們都跑去了新村長家裏,沒人再過問他們娘倆,之前各家輪番替她家種的自留地也荒了。所幸父親之前在縣城公務員小區買了一套單元房和兩個門市,于是她帶着兒子搬到縣城過活。

至于她打聽到自己的消息,是因為他之前因為公事和老家駐京辦的領導們吃了個飯,結果就有個和他同屆的辦事員回家跟老婆說當年的窮小子現在竟然也成了成功人士。就這樣消息一路傳回縣裏,最後傳到了在公務員小區裏開小賣部的吳小莉耳中。

徐炳輝輕車熟路來到濱海新區一處游艇碼頭。現在是淡季的工作日,碼頭冷冷清清,泊位上停滿了游艇。

徐炳輝把車停到VIP專屬車庫,這裏可以直通柴镛閣的游艇泊位。兒子看到大海和游艇無比興奮,拽着碼頭管理員問東問西。吳小莉雖然沒坐過游艇,但也能猜到價格昂貴,于是拽着徐炳輝,讓孩子在沙灘上玩會就行了。

徐炳輝攥住吳小莉的手,看着不遠處玩假船舵兒子說道:“我不能給他全世界最好的,但至少要給他我能給的最好的。”

在碼頭上一家三口羨慕的目光中,徐炳輝駕駛游艇離開泊位。兒子在甲板上來回瘋跑,吳小莉只好給他穿上救生衣,時不時把他從圍欄上拽下來。

黃昏時分,兒子看到媽媽和男人在夕陽下抱在一起,于是乖乖跑到卧室睡下。

等他一覺醒來,四周漆黑一片,床前後搖擺着。一連串閃電劃過舷窗,他看清了卧室,空空蕩蕩。

他下了床,猛然感覺一陣頭暈目眩,胸口泛起惡心。他叫了兩聲媽媽,沒人回答。地面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他沖到門前,打開,小腦袋探出去,走廊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記得這條走廊的盡頭是客廳,他摸着黑走到走廊盡頭,悄悄打開門,客廳裏也是漆黑一片。這時,又是一連串閃電劃過,客廳裏有了隐約的亮光。他看到了通往甲板的緊閉的大門。

他擰開冰涼的門把手,順着旋轉樓梯爬到甲板上。剛一冒頭,冷風卷着雨點就打在他臉上。他向兩邊望去,這是個純粹的黑色世界。他什麽都看不見,只能聽到大海低吼的聲音。

他想回到卧室,回到床上,也許等明天一早,他就能回到真實的世界。但是媽媽在哪?他摸索着往前走,一道閃電劃過,遠處閃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

他朝着影子走過去,一連串閃電照亮了天空。他猛地看到一只面目猙獰的惡鬼站在船舷上,突出的眼球死死瞪着他,舌頭伸出嘴巴,雙爪向他抓過來。

他尖叫一聲,跌倒在地。

惡鬼向後仰去沒入黑暗中。一道強光打過來,他被晃得閉上了雙眼。

他忽然全身麻痹僵直,因為他意識到那不是鬼,那是他的媽媽。

徐炳輝聽到響動,用手電循着聲音照過區,看到了癱在地上的兒子。這孩子竟然看到了。徐炳輝吸了口氣,緩緩向兒子走去。

徐炳輝抓起兒子,把他抱到船舷上,看着他在狂風驟雨中瑟瑟發抖。多像一只可憐的小羊羔啊。徐炳輝想着,那麽無辜,那麽可愛。

一道閃電劃過,手腕上的金表反射出耀眼光芒。

來吧,老天爺,這就是我給你下的戰書。

徐炳輝松開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