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下）

上山路上的那條青石小路被夷珠收拾了一番，兩邊種上了花草。

走到最後一塊青石板上，她心口忽的抽搐了一下。

白色的小花在石板縫隙裏盛開，随風搖曳的樣子甚是可愛。

萬夭把心挖給了她，阿敘就把萬夭葬在了愛人身邊。

“凡人死後，真的能變成青石板？”雖說見識了無數奇聞異術，但她仍舊無法相信。

“精誠所至。”阿敘只是笑着說。

夷珠在小院裏又摘了些果子，正要往外走，卻被阿敘叫住了。

“他倆去霧淞泉了，沒在泠月山，”阿敘看了一眼那些果子，“往常你都是先把果子送給我的。”

夷珠噗嗤一笑，她回來以後，阿敘身子漸好，就是脾氣見長，他還不肯承認，說是換了她的心才這樣的，是她的脾氣長到自己身上來了。

“好，”夷珠又依了他，反正童生和東無骨也不在，果子也沒地方送，“那我就放這兒了，你閑時拿幾個嘗嘗。”

洞穴很寬敞，雖然牆壁上點着幾盞燈，但仍舊昏暗。

水面的波紋倒映在洞穴上方，搖曳的光影使得霧淞泉有了些幻夢之感。

石床上，東無骨裹緊了被子，縮成一團，哆哆嗦嗦地看着童生坐在一邊閉目養神，當然了，他說那叫“打坐調息”。

童生換了面容。

萬斂境破碎後，原本童生是要跟着一同湮滅的，但阿敘找到了長生的屍體，取了童生的丹珠放在長生體內，童生也就成了“長生”。

她呢，仍舊是個往生者，仍舊盯着一副普普通通的皮囊。

換了新身體，童生要依着月婪的仙法修行，東無骨出了萬斂境，無法再被庇佑，還怕被無常再捉去，就跟着童生一起到了泠月山。

“童叔…”童生現在的樣貌青嫩得能掐出水，她實在是叫不出這兩個字，“童老板，你能不能放我回去，我可、可太冷了。”說罷，她應景般的打了個噴嚏。

童生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身後幻化出兩條尾巴，把她裹到懷裏。

東無骨摸着兩條尾巴，又擡頭看了眼童生的半張臉，心裏一時不快：“本來這身子該是我的！”她嘟囔着，“是我把他從地宮裏帶回來的，你當初說的那些肯定是借口，你就是想占了這麽好看的身子…”

童生聽着東無骨在他懷裏嘟囔，嘴巴一刻也不停，趁她不注意，直接把尾巴尖尖塞進她嘴裏。

“呸呸！”東無骨吐了滿嘴毛，“你就是狐仙也不能把尾巴塞人嘴裏啊！”

童生忍不住笑，诓騙她：“這是月婪的狐貍，皮毛都是精貴的，能延年益壽永葆青春…住嘴！”

眼見東無骨捏住了尾巴尖，張大了嘴巴就要咬下去，童生趕忙把尾巴縮了回去。

沒了毛茸茸的尾巴禦寒，東無骨只得一邊哆嗦一邊往童生懷裏鑽。

“別鬧！”童生忍不住把亂鑽的腦袋從懷裏撥開。

“那你送我回去，”東無骨面露不滿，“這裏不是山就是水，連個人影都見不到，什麽都沒有，夷珠也不能做我愛吃的了，真沒勁…”

不說還好，一說她就生氣，上回好不容易遇着個小孩兒，她還沒逗上兩句，那小孩兒拿尾巴卷了兩個果子就往她頭上砸，後來她才知道，這小孩兒是月婪宗主的三舅姥爺，輩分可高着呢。

“這裏靈氣濃郁，你若認真修習，還能化個半仙之軀。”童生道，将魂魄掩藏在焚因花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知道了，”又是老生常談，東無骨捂住耳朵窩在童生懷裏，毛茸茸的尾巴又裹上來，她舒服地翻了個身。

“這七天你好好按照我說的做，七天之後我就帶你去人間。”

冷不丁聽見童生這麽說，東無骨立即興奮起來：“真的？！那我要去吃紅油豆腐腦、酸湯酥肉粉、蟹肉羹…啊，還有水晶酸棗糕！”

“都買都買…”童生吐了一口氣，拿尾巴拍了一下東無骨的腦袋，“還不趕緊坐起來調息。”

東無骨也不鬧了，趕緊坐起來學着童生閉目調息。

片刻後，尾巴将攤在石床上呼呼大睡的人裹進懷裏，童生忍不住一聲嘆息，揉了揉眉眼：“你啊…”

他低下頭，吻住懷裏人，慢慢将靈氣渡進她體內。

童生說話算話，果然在七天後帶她下了山。

東無骨一路上左瞧右瞧，覺得很是新鮮。兩人找了個聽曲兒的地方，店小二端上來茶水和糕點，童生嫌那茶水不好，出去買好茶了，東無骨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可真是講究。

她從二樓往下看，底下看客滿座，戲臺上正演着曲目，于是一邊嗑着瓜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

“郎君生死不明，妾身終日不寧，劍來——”擡上的女将軍轉了幾圈，抽出長劍站定，“待我殺入落鐘山，定叫那山匪以命償還！”

她突然頓住，屏氣凝神。

臺下一幕幕上演，從女将軍只身一人救出夫君，到兩人在流亡之時定情，再到獨子亡故，女将軍自刎。

“客人，您要的水晶糕來咯——”

東無骨打了個寒蟬，回頭拉過店小二問：“這幕戲你可知是誰所作？”

店小二答：“客人您有眼光，這是我們這裏最出名的戲目了，是一位叫‘林謹’的才人所寫，不過麽，他就寫了這麽一出戲。”

“那你可知，這戲中的林将軍到最後是何結局？”

“客人說笑，這出戲到女将軍自刎就結束了，要想知道林将軍的結局啊，恐怕得去問問‘林謹’本人呢。”

東無骨又趕忙追問：“鳳池沒有姓林的将軍麽？”她記得那時林景源年少成名，戰功赫赫，在鳳池一時風頭無兩。

“你說林将軍？”店小二想了想，“鳳池是有位林将軍，只不過他已經歸隐了，他兒子身有殘疾，也不是将軍，是個文官，二十多歲就病亡了。”

“那沈京華呢？”她見店小二不明所以，“北域沈家的南華郡主呀！”

店小二撓了撓頭：“鳳池沒有南華郡主啊，北域沈家也沒有叫沈京華的，客人您是不是把這出戲和旁人編撰的弄混淆了？”

她有些呆愣，店小二見她不說話了，放下茶點就出門去。

“想什麽呢？”童生推開包廂門，将買來的吃食放在桌上，見東無骨呆愣愣地看着樓下的戲臺。

“童老板，”東無骨轉頭看他，“我剛剛看到了林景源寫的戲本子，他記得，你的往生咒沒有用。”

童生并不驚訝，撕開油紙拿了一個糖霜山楂喂到她嘴裏：“那是世人的執念，什麽往生咒都沒用。”

東無骨被山楂酸得臉驟成一團，童生又趕忙倒了一杯茶遞到她嘴邊，酸澀感被沖淡，她見童生買回來水晶酸棗糕，拿了一塊放在嘴裏。

還是以前的味道，東無骨忍不住又想起白姜的事，轉頭問童生：“那白姜又如何了？陳王還在麽？”沒了禦君幹擾，如今的白姜應當沒有不老不死的陳王了。

“早被滅了。”童生道，樓下戲臺又開唱了，他垂眸看着，卻被東無骨拖住了手臂。

“你就告訴我後來怎麽樣了？”東無骨讨好般地晃着童生的手，“你這麽厲害肯定知道。”

“我不知道，”童生掰開了東無骨的手，“我現在很脆弱，你不要氣我。”

“哼！”東無骨知道問不出來，轉頭不理他自顧自的吃紅油豆腐腦去了。

童生回過頭，垂眼看着底下的戲臺。

臺上正上演悲歡離合，臺下的看客時不時低聲談笑，店小二在桌椅間穿梭着，門外街市上，人們來來往往，一幅鮮活的人間景。

白姜是被陳國滅了。

和無數次輪回一樣，陳懷微被姜嬉玉所救，三年籌謀，最終帶領陳國将士聯合聶氏推翻了白姜王朝，姜嬉玉在政變之時于承陽殿自缢。

陳懷微回了陳宮，成了新的陳王，某天晚上，這位有着傳奇經歷的陳王突然瘋魔，大叫着跑出了陳宮，沒人找得到他，他也再沒有出現過。

這不過是無數輪回裏，其中一種結局罷了，只不過這次，沒有再重新來過的機會了。

白姜覆滅到現在已經一百來年了吧，童生捏着茶杯，他在蘇醒後游走人間時，曾在白姜的亂屍林找到了陳懷微留下的衣裳，姜嬉玉當年連同其他人一起，被亂軍扔在了白姜後山的野林子裏。

東無骨吃飽喝足，撐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童生走過去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又犯困了？”

東無骨捂着頭，卻沒鬧他，只是問：“童老板，我會不會有一天，也去輪回轉生？”

童生看了她很久，才問：“你想入輪回去麽？”

東無骨卻低下頭：“我是往生者啊…無常說我是有違天理的存在。”

童生笑起來，又敲了一下她的腦袋：“不是讓你好好修習麽？到時候長出靈肉來，你就是半仙，誰能收你的魂魄，不過麽——”他故意拉長了聲音，“你要是想輪回轉生也行，就是不知道會變成豬還是羊，如果被人宰了做醬肘子，我可要去嘗一嘗——”

東無骨看了一眼桌上淋滿醬汁的醬肘子，打了一個寒顫。

“我一定好好修煉！”

傍晚時分，東無骨和童生走出戲樓，天邊正有一片連綿的火燒雲。

黃昏的夕晖灑下來，将廣闊的馬場渡上一層金黃。

女人一身騎裝，正駕馬在草地上馳騁。

“英英——”身後有人喚她，她回過頭，看清來人後彎唇一笑。

“二哥殺了一頭羊，叫你回去吃烤羊肉。”燕歇騎馬與女人并行。

“燕歇，”女人突然揚鞭，沖身邊人莞爾一笑，“追上我。”

衣袍揚起，風将頭發吹散，兩道人影追着落日而去。

腰間的紅心結随之晃動着，她笑起來，如這草場上的野花一般，自由爛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