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

懷中的人漸漸沒了氣息。

滲入骨髓的裂痛愈發劇烈，令陳懷微整個人都在顫抖。四周大霧漸起，金殿和王座在眼前模糊，視線中僅剩下她失去血色的臉頰，猩紅的鮮血在蒼白的面皮上肆意橫流，觸目驚心。

一縷青煙從姜嬉玉額間緩緩流出，身體的裂痛在這一刻瞬間爆發，他只覺得胸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悶痛，有什麽東西脫離了他的身體。

一只青白的手握住了那縷青煙，他還沒意識到那青煙是什麽，只覺得不能讓旁人将其帶走，下意識地伸手阻攔。

“沒用的，陳懷微，”有聲音從虛空中傳來，在耳邊重重回響，“無論再輪回多少次，你都無法挽救她。”

他仰起頭，隐約能看見漫天大霧中一張蒼白的臉，霧氣浮動，那人的眉眼和他如出一轍。

是了，已經輪回了無數遍，那是他的執念，他的心魔，終究使他被困在輪回中無法掙脫，不得安生。

地上的陣法顯出光芒，一張巨大的火網自頭頂鋪展開來。“心魔”貼上滾燙的火繩，被燙得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逐漸顯出人形。

裹在黑色罩袍下的禦君在密網下穿梭，身後的火繩緊追不舍，他回頭看了一眼，皺起眉顯出不耐，雙手攤開，掌心翻湧出無數血紅的細線，裹住全身後，往頭上的密網猛沖。

“陳懷微！快攔住他！”童生裹着一身紅色長袍自大霧中顯現，一掌拍在陳懷微的肩膀上。

陳懷微似是才回過神，低頭将懷裏已沒有氣息的姜嬉玉抱緊，擡頭探尋到禦君的位置，伸出手攤開掌心，身邊陡然出現無數長幅畫卷，和火繩一起直沖禦君而去。

“将他引畫中。”陳懷微緊緊盯着虛空中那道黑色的身影。

童生配合着陳懷微，引出火繩從上方向禦君逼進，迫使他落入下方攤開的畫卷中。

只見空中黑色的身影閃過火繩，往畫卷的相反方向直直往上沖。童生起手念訣，火網瞬間收緊，将禦君困在中間，下方的畫卷緊接着覆上，黑色的長袍瞬間被紙面吞沒。

陳懷微手心翻轉，将畫卷收回，落在掌心。

童生松了一口氣：“殺了他，取出魂魄。”

陳懷微低頭瞧着畫卷，問了童生一個問題：“她的魂魄會像術士說的那樣，輪回轉生麽？”

童生頓了頓，如實相告：“你知道這只是一個幻境，我為了護住衡主的魂魄，将其掩藏在姜嬉玉身上，引禦君入夢，強行改寫因緣，你和她才會有無數次輪回的牽絆和拉扯。幻境消失，一切因果也會消散，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并不能知道你與她是否還有塵緣。”

陳懷微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身影看起來很是蕭瑟。

童生嘆了一口氣，又補充道：“或許在真實的凡塵中，你和她會有個好姻緣。”

“不，”他苦笑起來，“這次輪回，禦君沒能操控我的心神，一切因果，都是我自己作的。”

一個是階下囚，一個被操縱的公主，要怎樣改寫塵緣，才會有個好結局？

陳懷微抱着懷裏的屍首，沉默了很久，終究還是像想明白了什麽，嘆了一口氣。他将畫卷取出，烈火自畫卷底部燃起，畫卷中的山水不斷扭曲變幻，水墨翻飛，有天崩地裂之勢。

烈火不斷焚燒，黑煙自紙面升騰而上。

童生屏氣凝神，靜靜地看着不斷燃燒的畫卷，等畫卷無聲無息地被燒成灰燼，青煙自散開的灰燼處出現，他這才徹底松了一口氣，剛想伸手将青煙拾起，就見灰燼無風吹卷，迅速裹上青煙，消失在大霧中。

“不好！他跑了！”童生喊道，起手念訣，将溯魂香的香霧擴散綿延，探尋禦君的位置。

“他在往裂口跑，月婪的仙陣已經困不住他了，”童生的額頭滲出冷汗，“方才他沒有被困在畫卷中，一切都是障眼法。”

陳懷微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掌控體內的半神之力，只循着童生的方向飛出畫卷：“有什麽法子能将他束在畫卷中？”

童生看着眼前的大霧，突然頓住，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若是…他已經在畫中呢？”

陳懷微擡頭看着童生。

“我的真身，便是衡主游歷世間，記載山川風光和奇珍野獸的畫卷。”童生道，雙手展開，虛空中突然如海市蜃樓般出現無數山水和精怪的影子。

“陳懷微，将他困在你的畫中，”童生道，“屆時，我會讓他和萬斂境一同消散。”

陳懷微看着眼前的海市蜃樓，腦中出現了一幅畫卷，心有所動，面前突然有彩墨點染，勾勒輪廓。随着腦中的場景愈發清晰，面前的彩墨線條也越發精細。

随着最後一筆彩墨點在畫中人的朱唇上，大霧又裹上他的雙眼，眼前模糊一片，再度清明時，眼前出現了那熟悉的陰暗潮濕的地牢。

上方窄小的窗洞隐隐傳來煙花的炸響，今夜是除夕。

禦君在他體內躁動，想要掙脫，而這一次，他絕不會給禦君機會。

“彩雲，快幫我找找蠟燭！”

聽着夢中的那聲驚呼，他眼眶一熱，淚水四溢，貪婪地聽着外頭屬于她的鮮活又輕快的腳步聲。

一束亮光從洞口閃進來，落在他跟前。上一次，他借蠟燭點燃了幹草，讓她發現了在地牢中奄奄一息的自己。

現在，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一小節蠟燭，将燭火掐滅。唯一的光亮消失，地牢陰冷地如猶如不見天日的冰窟。

他流着淚，聽着腳步聲逐漸走遠。

禦君還在不斷地妄圖掙脫。

陳懷微借助半神之力勉強壓制着，将衣服褪下，擰成長繩，從上方洞口的鐵欄繞過，打上結，踮起腳，将繩結死死勒住脖頸。

禦君在體內愈發躁動，心跳陡然加重，嘶叫聲在耳邊回響。

“陳懷微！你會殺了她的！”

過度耗費心神令他略顯乏力，禦君似要逮住機會，猛烈掙紮，陳懷微吐了一口血，禁閉雙目集中精神，将禦君困在體內。

快了！馬上就結束了！

嘴裏的血腥味翻湧，禦君在瘋狂嘶叫，猶如困獸。他是凡體肉胎，承受不住如此過大的消耗，腦子已經愈發混沌，眼前閃過白光。

不！

禦君似要掙脫，陳懷微死死勒住脖頸，妄圖與其同歸于盡。

童生陡然出現，從懷中取出一枚閃着紅光的珠子，遞到他跟前。

“這是丹珠，我的修行內丹，它能将魂魄束縛在萬斂境中。”童生看出陳懷微快要堅持不住，将丹珠塞入他胸口。

陳懷微低頭，見丹珠隐沒在胸口，嘴裏血腥味翻湧，鮮血從嘴角滴下來，他的身體像被覆上了一層無形的網，禦君還在瘋狂地掙紮着，連帶着他的身體也不受控制地扭曲顫動。

“我求你，放她走吧。”他聲音微弱地祈求道。

禦君聞聲頓住，沉悶混沌的心口似有什麽東西湧出，很久以前，好似他也如此卑微地向某個神明乞憐：“放過她吧，我求您。”

陳懷微見禦君不再掙紮，擡起眼皮看了一眼童生。

童生心領神會，起手念訣。

天邊傳來一聲雷鳴，好似天地被劈開的裂響。

陳懷微虛弱地倒在地上，眼前像是出現了她那件的月白色的玉蘭裙衫，衣角翻飛。

“你叫阿月好不好？”

她才是他的明月啊。

春風吹歇，冬雪深覆，海棠花終是開敗，零落成泥。

虛無的天際裂開來，腳下的平地出現崩裂之勢。

地上躺着萬夭的屍身，心口張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阿敘斂眉，将懷中昏睡的人抱緊，巨大的狐尾自身後幻化而出，裹住萬夭的屍身後，阿敘開起仙陣，隐入陣中。

白光閃過，萬斂境裂口的仙陣消失，無數精怪争先恐後地從裂口逃出。

周圍的景象迅速扭曲崩塌，大霧消散，無常手執長杖，擡頭望了一眼皲裂的天。

終于結束了麽？

雷雨之夜，無常扣響戲樓的大門，良久之後，大門打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你就是百年前盜取冥河焚因花的妖物？”無常握緊長杖，口氣不由地冷硬嚴肅。

童生微微一笑，道：“只是借焚因花一用，等因果消散，小道自會将焚因花送回。”

無常擡頭看了一眼大堂上方的符陣：“你就算将方圓百裏都設下陣法，那往生者一樣會被帶入輪回，焚因花只能掩藏她的氣息，并不能将其魂魄束縛于人間。”

童生面不改色，為無常斟了一杯茶：“所以，我以真身斂入凡塵，造了一個人間境，這樣，她的魂魄不歸屬于人間了。”

“你——”無常驚駭，尋常的仙人可沒有如此通天神力，“閣下莫不是域外之神？”

天地開辟，萬物逐漸形成自己的秩序，劃分三界，相互制約守衡。而某些天地開辟之前的上古神靈并未參與到三界當中，被稱為域外之神。

“仙長莫要驚慌，”童生淡然道，“萬斂境并不會幹擾人間秩序，等幻境湮滅，一切都會恢複原狀，所有在萬斂境中的生死輪回、因緣際會都會消散。”

“閣下冒險做出此舉，不知是為何意？”無常問。

童生便說起那場遙遠的舊事，萬年不曾消亡的執念。

“如此，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了。”無常飲了一口茶，花香四溢。

臨走時，童生叫住他，笑眯眯地問：“仙長，可否借攝魂鈴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