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香魂 — 第 37 章 真幻

真幻

糯米青團和玉米蝦仁粥端上桌來,童生罕見地陪着她倆吃了一會兒。

“戲樓不開了。”童生放下玉筷,飲了一口茶。

因為先前童生的承諾,東無骨也沒擔心自己會餓死,就問他:“那我們去哪兒?”

“去游山玩水。”童生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大堂裏的燈火柔和溫暖,照耀着童生面容也虛幻起來,他眉眼似細膩丹青,像畫中人。

他擡起頭,望着大堂上方的燈火,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裏:“這裏還有許多山水風光,是天上人間沒有的,是混沌時代的神跡。”

東無骨沒聽童生在說什麽,知道要走了,她盤算着怎麽把街口小巷裏那幾家飯店的招牌菜秘方拿到手,這一走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過個百八十年的,說不定店早就遷走了。

凡人的壽數短短幾十載,可往生者的思念卻很長久啊。

吃過飯東無骨有些犯困,趴在桌上睡着了,隐約能聽見夷珠在問童生以後的打算。

“總要放她出去入輪回的,”童生的聲音很輕,“你呢?要去見阿敘麽?”

夷珠許久沒答話。

“不如不見,白叫他再傷心一回。”

沒多久東無骨醒過來,揉了揉眼睛,身上披着童生的外衣,桌上的殘羹剩飯已經收拾了。

她睡眼迷蒙,見面前站着一個瘦小的人影,看起來是月昔,便打着哈欠道:“月昔你醒了,夷珠姐給你留了粥和青團,你去廚房找找吧。”

童生的外衣留着一股清淡的茶香,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總泡在茶葉堆裏,她攏了攏身上的外衣,站起來想上樓去。

“公子…公,公子…”月昔顫抖着聲音,抖出一連串的哭腔。

東無骨察覺有異,回頭一看,只見月昔衣衫褴褛,臉上血色蜿蜒,将白淨的面皮分割。

“你怎麽了?”東無骨一驚,這分明就是月昔死前的模樣,她趕忙跑上前去拉住月昔,“不是貼過往生咒了嗎?你怎麽還記得?”

“虎符…虎符!”月昔急切地翻找起來,身上找不着就緊張地四處查看,一邊找一邊往門口去。

大門緊緊閉合着,東無骨連忙追上月昔,正想說話,卻見大門扭曲起來,緊接着,地板如波浪般湧起又落下,她一個不穩被晃到在地。

月昔趁她放開手,打開不斷扭曲變幻的大門,跑了出去。

東無骨從地上爬起來,回頭喊了兩聲,二樓和後院都沒有動靜,她顧不得太多,趕忙跟着月昔跑出去。

街市裏繁華熱鬧,她的眼睛緊緊盯着月昔的身影,跑着跑着突然頓住腳步。

她站在大街上,擡起頭,日光刺眼,而方才戲樓的大堂裏還點着燈。她環顧四周,發現來往的行人身影虛幻,面部模糊,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略過她身側,她手一伸,突地穿過了書生的臉,只見書生的面部如水面般蕩起一層層漣漪。

街上的行人突然不動了,時間如同禁止了一般,就連一旁包子鋪裏,蒸屜上的水汽都凝固在半空。

已經看不見月昔的背影了,額頭滑落一滴冷汗,東無骨猛地往回狂奔。

真是撞邪了!她身上可沒有任何逃命的工具,符咒和桃木劍還在她床底下呢。

找童生!快回去找童生!

可戲樓也回不去了,遠遠看去,戲樓變成了彩墨繪出的樓閣,二樓窗臺還有婀娜的剪影,懷裏似乎抱着一個琵琶,剪影伸出纖纖玉手,撥弄着細弦。

大門緊閉,她伸手想握住門環,手伸出去,卻和方才一樣,什麽也沒抓到,大門如水波一般蕩起漣漪。

難道她還在夢境裏嗎?不,林景源的夢怎麽會如此光怪陸離。

是那個怪物!一定是怪物造出了幻境,把她困住了。

她捂住腦袋,只覺頭痛欲裂,伸手摸了摸丹珠,微微灼熱的觸感傳來,丹珠還在。

她縮回手,茫然四顧,已經看不見月昔的身影了,周圍的景致漸漸扭曲變形,她仰頭看了一眼仿佛變成一片薄紙的高樓,往前方跑去。

樹木花草都變得扁平,遠看樹冠郁郁蔥蔥,青墨連成層層疊疊的樹蔭,側面看卻是薄薄的一頁紙片,房屋愈發怪異,黑墨勾勒的牆面和瓦片,窗口的木簾卷起,露出裏邊正坐在織布機前的農婦,農婦的面容如水墨描摹,紅色彩墨還在淡淡侵染着朱唇。

好像進到了一副畫裏,她猛地想起之前曾見過的陳王的畫。

會不會她現在也被人封印在一副畫裏?

她擡起頭,只見天上出現一條巨大的溝壑,深不見底的溝壑裏閃爍着明明滅滅的暗光。

東無骨屏住呼吸,試圖引出魂絲,但奇怪的是,地底沒有絲毫動靜,照映着她正身處在一片毫無生息的世界。

“你怎麽會在這裏?”

驀地,身後傳來一個男聲。

東無骨吓了一跳,趕緊回頭。只見一個身着青白衣衫的男人正坐在輪椅上,微微仰起頭看她。

男人五官妖冶,狹長的眼眸眯起,好像狐貍,神色卻很清冷,跟“狐媚”完全沾不上邊。他皺着眉,見她不答,又追問:“你怎麽來這了?”

“我——”她頓住,腦子轉了幾轉,她記得是被一道白光打入胸口而入了林景源的夢,如果現在她所處的是怪物造出的幻境,而面前的這個男人就是這幻境中唯一的活物,那肯定他就是怪物!

“你把我抓到這裏來做什麽!”東無骨不得不壯起膽子佯裝發怒地質問。

男人面露不解:“童生呢?”

“童生?”面前的男人似乎對她沒有惡意,還認識童生,她一時又迷糊起來。

“無骨,跟我來。”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她轉過頭,見童生一身黑袍,手拿長杖,長杖上兩顆珠子一明一暗地纏繞盤旋,正沖她伸出手,喚她過去。

童生的打扮也很怪異,那個老妖怪雖然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可講究着呢,這身黑撲撲的袍子他看都懶得看一眼,還有那根奇怪的長杖…

有點眼熟,東無骨蹙眉細細回想了一下,拍了一下腦袋,這不就是在張有才院子裏看到過的那個神秘人麽?那會兒他還遠遠地挂在天邊…她記得那時候張有才還請了狐仙來。

狐仙?

電光火石間,東無骨捋清楚了,眼前這個黑袍的“童生”就是蟄伏在狐貍體內的那個怪物!

她咽了一口唾沫,緩慢地後退幾步,瞬間沖了出去,沒命地狂奔。

身後似乎有東西追過來,她顫抖地回頭,只見無數細密的紅線漫天鋪卷而來。

黃符飛出,貼在紅線上瞬間燃起,紅線瞬間被燒斷,只留殘餘的灰燼在半空飛卷。

“童叔!”東無骨開口呼喚,眼淚被逼出來,她猛地紮進眼前人的懷中。

淡淡的花茶香氣傳來,這才是那個講究的老妖怪啊。

紅線被收了回去,東無骨壯起膽子回頭看了一眼,長袍下是另一張陌生的容顏,兜帽下露出一頭暗紅的長發,眉頭下的眼睛透出一股高傲和狂放,他彎起嘴角,眼神卻冷冰冰的,氣場強勢,好似瞬間就能翻覆天地。

“你看清楚,這是他為困住你的魂魄造出的幻境。”那人冷淡地開口,長杖發出刺眼的光。

一陣白光過後,她從童生懷中探出了眼睛,只見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留下了頭頂的那道巨大的溝壑。

“你以為出了夢境就會回到現實中麽?你一直在幻境裏,這裏與外界隔絕,你的魂魄滞留于此,根本無法入輪回。”那人說着。

東無骨不敢相信,她擡起頭看童生,童生臉上沒有挂起往常那副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後頸:“只有在這裏我才能保護你。”

“所以…這一切都是假的?”她一片茫然,“為什麽?”

“他要你的魂魄,”那人繼續說道,“你體內的丹珠會将你牢牢地束縛在這幻境中,你若不信,便将丹珠取出來,你的魂魄穿過那道裂縫,就會回到真正的人間。”

東無骨還是緊緊盯着童生,童生并未向她解釋,只是擡眼冷漠地盯着那人,道:“衡主的神識已經彌散萬年,你收集了她的殘魂,也根本不可能複活她,只會引來更多恐怖的靈怪,羲光滅族的例子還不夠麽?”

“不!”那人突然暴怒,無數血紅的細線鋪天蓋地卷來,童生緊緊攬住她,起手念訣,地上鋪開陣法,将紅線屏蔽在陣法之外。

“東無骨。”

童生在輕聲呼喚她,她擡起頭,他也正垂眸看着她,墨石般的眼睛沉靜入水:“你相信我嗎?”

四周彌漫起濃濃的大霧——是溯魂香。

“你會來接我嗎?”她問。

“會的,我會來接你,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那你,一定要早點來接我啊。”她說着,伸手取出身上的丹珠,放入童生的掌心。

童生低下頭,輕輕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吻。

意識下沉,她仿佛墜入了無盡深淵,童生的身影漸漸縮小成一個黑點,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