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香魂 — 第 21 章 共濟

共濟

沈京華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茅草竹屋裏,旁邊擺着好幾個藥草架子,隐約能聞見湯藥熬煮的苦味。

她低頭檢查了一番,發現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起來,又摸了摸腦袋,後腦的大口子也被處理了。

“劉二嬸子,這藥拿回去吃完了可要再來拿藥啊!”

外頭傳來小姑娘說話的聲音,這裏像是一家醫館。

“可別心疼錢,濟師傅開的都是尋常的藥方子,花不了幾個銅子兒。”說話間外頭走進來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頭上包着一個青綠碎葉樣的方巾,胸前垂了兩條黑亮的麻花辮子。

見她醒了,小姑娘很是驚喜,走上前來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口:“姑娘你醒啦?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孩兒他爹出去一趟掙不了幾個…”方才說話的劉二嬸子也跟了進來,“前方又出了戰事,最近商隊都不往這邊來了,繡房的東西都沒人收呢…”劉二嬸子眼珠一轉看到了她,問小姑娘,“這就是濟師傅的親戚?”

小姑娘在藥草架子上擺弄着藥草,把竹簍裏的草藥平鋪在竹編的簸箕上,端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回話:“前邊山匪鬧騰的很,日子過不下去了才來投奔的。”

“這世道,想安穩地過過日子可不容易。”

“可不是呢…”

劉二嬸子走後,小姑娘才又進來瞧她。

“姑娘你放心養傷,濟師傅說了,你們要是實在困難就不收錢。”

“這裏是哪兒?”沈京華問小姑娘,他倆可是在懸崖邊上,誰那麽大能耐躲過了追兵還能把他倆救上來。

“這裏是木雲村,我們這是共濟草堂,我和濟師傅出去采藥草的時候發現你們掉在半山的石頭上,就把你們帶回來了,不過對外說是投奔的親戚,馳縣北邊山匪作亂,正打仗呢,官兵最近管得嚴,省得惹麻煩,”小姑娘解釋,看了她幾眼又笑起來,“姑娘你可長的真俊,我叫劉寄奴,也是濟師傅撿回來收養的,你叫什麽?”

“我叫…林英。”出嫁随夫姓,她這也不算騙人吧?

“林姑娘,你相公在隔間還沒醒呢,他傷的重,可得好好養上一陣子,你身上的傷我看過了,不傷及要害,濟師傅年紀大了,我又是個姑娘,你相公可就指望你照顧了。”寄奴道。

沈京華連忙答應:“應該的,叨擾你們了。”

寄奴笑着寬慰她:“咱們濟師傅是出了名的大善人,你們就安心養着吧。”

能下床走動後,沈京華去隔壁看了看林景源,男人面色蒼白地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纏滿了帶血的紗布,有幾處傷口比較深,還在滲血。

林景源還在發燒,她為了方便照顧,就在木床旁邊打了個地鋪。她傷口恢複得很快,平日裏也幫着寄奴曬曬草藥,給濟師傅打打下手。

木雲村在馳縣邊上,鄰着周圍三個縣城,來往的商隊很多,因此木雲村裏大多數人家都做着倒賣小商品的營生,和別處以農耕為主不同。

閑時沈京華也去城裏逛逛,打探消息的同時也探查一下城裏的布局情況。村外有一條很寬的河,當地人沒取名字,就叫環村河,城裏的人們除了跟着商隊往來貿易,也會下河打魚,運往周邊的縣城。

沈京華想學些手藝,他們二人目前身無分文,濟師傅雖說心善,但她到底臉皮薄,林景源身子恢複怎麽着也要幾個月的時間,于是閑暇時她就去城裏的繡房找繡娘學手藝,村子裏的女人大部分都在繡房,木雲村的繡娘很有名,銷路很廣,是幾代繡娘攢下來的口碑,除卻木雲村是貿易繁華之地外,這裏的繡娘不光手藝精湛,腦子也靈光,能從來往貿易的布料或是其他小玩意上覺察出達官貴人的女眷們喜愛什麽花樣。

晚上,沈京華正坐在小木桌前點着燈繡花樣,她現在只學了簡單的剪紙團花樣,學得磕磕絆絆的,學不成那些繡娘如立體團花、雙面繡樣的手藝,能勉強糊個口就足矣。

手指頭免不了被刺幾下,沈京華沒當回事,用布包了幾圈。

“英英…”有人喚她。

沈京華連忙放下手上的針線活,湊到林景源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

“怎麽樣?有沒有哪裏很不舒服?”

林景源燒得糊塗,但眼睛格外的清亮。

“連累你了。”他說,聲音幹啞,嘴皮幹裂還起了皮。

這幾天他昏迷着沈京華也不敢喂太多水,這會兒他醒了,忙不疊倒了碗水喂他喝下。

“這裏是木雲村,在馳縣邊上,有個老師傅去采藥草發現我們了…”

“我知道。”林景源低聲打斷她。

沈京華以為被救那會兒他是醒着的,也就沒再解釋。林景源一直看着她,兩人一時無話,屋子很窄,此時她卻覺着空曠極了,“咚咚咚”地一直回響着她的心跳聲。

她伸手把沒繡完的團花拿過來給他看。

從前在北域的時候,她被阿娘逼着也學了一段時間女紅,但實在靜不下心,就跟着哥哥們去操練了。這會兒估摸着有底子在,她才學了幾天已經是像模像樣,繡房說可以縫在布料上賣給裁縫店做些小玩意。

“…這魚鱗也繡得挺好的,咳咳…現在的姑娘們喜歡圓滾滾的魚嗎?”

“這是繡球花!”沈京華紅着臉反駁,又拿起來左看右看,哪裏像魚鱗了,回頭見林景源正噙着笑看她,立即反應過來,他這是又故意惱她的。

“睡覺!”她把團花放回小木桌上,吹滅了燭臺躺在地鋪上,被子一裹鑽進被窩。

“你這些天就睡在這裏?”

“怎麽,你心疼啊?”沈京華笑着回他,“你心疼我就趕緊好起來。”

林景源又沒話了。

竹屋裏沉寂下來,沈京華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到有人伸手理了理她臉頰邊的碎發,黑暗中只聽他極其輕微地嘆了一口氣,又伸手将她身上的薄被蓋嚴實了些。

聽到身邊人平穩的呼吸,林景源在黑暗中睜着眼睛。

他怎麽會不知道呢?他親眼看到身體裏湧出無數血紅的細線,看到這具殘破的身軀在叢林中飛速疾馳,快過獵豹,看到“它”如何蠱惑了草堂裏的二人。

他覺得自己病了,那些“親眼所見”的場景,或許是他瀕死前的幻覺?

長夜漫漫,他卻再也無法安眠。

“看林娘子這手,以前不是幹粗活的吧?”

因為馳縣匪患嚴重,最近官兵又在剿匪,木雲村來往的商隊少了許多,繡房的繡娘們自然也就少了活計,這會兒正圍坐在一起小憩唠家常。沈京華是個新面孔,免不得被人多關注。

沈京華面上凄凄慘慘,低下頭:“從前家裏還算富裕,念過幾年書,三年前山匪開始作亂就家道中落了,日子過不下去了才來投奔的。”

“這也難怪,林娘子樣貌生得好,那些山匪窮兇極惡的,我聽說啊,他們一下山就是燒殺強搶,哎呦——我家那個見過,怕我害怕都沒敢細說。”

“不是說官兵來了麽?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我家那個前段時間在外邊跑商,說上頭派下來一個将軍,沒剿成匪,死在落鐘山了!”

“要我說,朝廷幹脆派個十萬八萬的兵,把落鐘山都鏟平咯,看那些人去哪裏占山當王。”

“要是你想的這麽簡單,朝廷就讓你去當大官喽——”

“王家嬸子,你就會取笑我!”

“聽說朝廷又要派援軍來,也不知道剿匪要剿到什麽時候,商隊不來,咱這繡房都快揭不開鍋了。”

衆人一時間又不由地唉聲嘆氣,愁着謀生的活計。

“林娘子,你怎麽不說話了?”

“我、我想起那些山匪就害怕…”沈京華心裏盤算着那縣令的兵何時才能調過來,她爹派的援軍什麽時候會來,方才走神沒聽衆人說什麽。

“這幾年多了好多跟着商隊逃難的,都是馳縣北邊的,唉,那些山匪可真該下地獄!”

“林娘子,你就安安心心在繡房待着,你家相公也是可憐,被山匪打成那個樣子,我跟我家那個說說,等你家相公好了,做個輕松點的活計。”

“張二家是不是缺個搬貨的夥計?”

“李大剛家不是最近在招人當殺豬匠麽?林娘子你和你相公商量商量,實在不行上李大剛家去。”

“李大剛的兒子,從軍的那個,聽說前段時間死在西南了,朝廷發了撫慰金,哎喲,你是沒看到,李四娘哭的那個傷心樣…”

“真是可憐呢…”

“誰都不容易…”

西南?沈京華一頓,她二哥就在西南,最近是戰事吃緊了?

先前西南邊界戰事不斷,沈父就覺得不對勁,等她二哥被調往西南駐守才知曉,先前的部将與敵軍首領做了見不得人的交易,平日裏小打小鬧故意上報險情騙取軍費,中飽私囊。

沈京華心裏隐隐不安。

回到屋子,沈京華同林景源說起今天繡娘們給他找的營生。

林景源正埋頭加固木板床。他知道沈京華住在共濟草堂不自在,稍微恢複以後就把草堂旁邊的廢棄舊屋收拾出來,兩人對外的身份又是逃難來的夫婦,總不好再分床睡惹人懷疑,就将木板床加寬。

“殺豬匠?”林景源抹了一把汗,接過沈京華手裏的涼水,“我可不去。”

“怎麽?嫌髒?”

林景源看了她一眼,嘴角彎起:“我是怕味兒太大,娘子嫌棄我。”

沈京華知道林景源又在打趣,白了他一眼,沒接話。

林景源喝完水,才正色道:“我們是半路來的,沒什麽銷貨的路子,不好找商隊,但跟着他們打魚,三天能出去一趟,我能看看外邊的情況,若是遇到自己人還能遞個消息。”

“北域調兵還得花些時間,我去尋你前讓馳縣縣令去周邊縣城調兵,現在看來兵不好調,北邊還沒傳消息來。”沈京華接過話。

“外邊人不知道你我是死是活,剿匪是一回事,我若是死了,林家的權怎麽分是另一回事,縣令即便是拿着兵符,周邊的縣城也不會調兵的。”林景源揉了揉眉眼。

沈京華看着他,心裏有個在落鐘山見到他起就産生的疑慮,想了幾番,終究沒有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