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戀不可取的101種原因 — 第 3 章 四季花
四季花
07
也是到這種無法前進的時候,單錦期才能停下來想想:鳳鳥尾羽到底有沒有那幾種功用?
玄乎其玄,挽回愛人的心也是它,起死回生也是它,永葆青春美貌延年益壽也是它,真要有這種效果,那鳳鳥早就被拔光了毛,飛也飛不穩了吧。
或許,不只是拔毛,鳳鳥都該被他們殺盡了,畢竟梧桐峰上只是藏了三根鳳鳥尾羽都能惹來殺身之禍。
書冊最後,有一道紙條藏在線內,看着是被撕過才留下的,不知後頭原來是什麽。
興許是師父原來要寫的第四冊,結果沒人看,就擱筆了。
單錦期把手一抱,對天祈禱:要是師父能幫我報仇就好了。
天神聽沒聽到還不一定,但蘆洲白确實聽見了。
他還以為自己被單錦期發現了,提着劍,頗不好意思地走出來:為師也是擔心你。
單錦期意外收獲,目瞪口呆。
蘆洲白身着華服,一只手戴着五個戒指,個個都嵌有拇指大的寶石,不知在哪發了橫財。
“同人下賭局,賭你輸贏。”他倒是不覺哪裏不對,“贏了兩把。”
也是,從夏陽到西決,她對付的都是當地赫赫有名的人物,若說沒人關心那才是假,可是到設賭局這步……怎麽想她這位窮鬼師父也脫不了幹系。
“你一定也下了第三局,賭我會輸?”單錦期從實際考慮,她的确贏面不大。
蘆洲白拔出劍,左右揮舞幾下,有破風之勢。他将劍柄前送,遞給單錦期,“試試我為你尋的劍。雖不是稀世珍寶,也比你手裏那柄要好。”
她接過來摩挲幾下,一手持柄一手托劍,對着光看,覺得熟悉,笑道:“像我剛上山時用的那把。”
蘆洲白指尖落在劍尖,輕輕撫動,一直到劍柄處,“明珠蒙塵埃,寶劍埋黃土。十年長羽翼,不飛則已,飛必沖天,不鳴則已,鳴必驚人。”
他的手指幾乎觸碰到她的,單錦期把劍一收,低頭不語。
“夏陽和西決事發,芙蓉島上必定早有防備。師父,我該怎麽辦?”
蘆洲白一伸手,酒樓小二就知這是位貴客,單間準備好,酒菜準備好,不該聽的別聽,不該問的別問。。
此刻他正喝着小酒,美滋滋,倒還沒昏頭,“別去找他,讓他來找你。”
“讓他轉守為攻,對我不利吧?”單錦期不明白。
“你以為自己上了芙蓉島,他就拿你沒辦法?你同他實力相差太大,他是攻是守,于結果都無妨。”
蘆洲白放下酒盞,懶洋洋地望着窗下道路行人奔波勞碌。鐘鳴鼎食之家,藏金窖銀,布衣草履之人,亦斂財聚貨,以為人生大幸。
“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呵呵。”
單錦期沒管暫時不是窮鬼的師父怎麽嘲諷他人,她問:“若我一直等,他一直不出來,又該怎麽辦?”
蘆洲白輕蔑一笑,“他等得起,他的夫人可等不起了。”
“他們不是拿到羽毛了嗎?”單錦期又不明白了。
“能活一百歲,自然又想活兩百歲。凡人都有貪欲。你只需送信告訴他,你手裏還有一根鳳鳥尾羽,恐怕他顧不上吃喝也要趕到你跟前來取。”蘆洲白又給自己倒了盞酒,端在手裏慢悠悠地品嘗,口中念道:“前有一尊酒,後無千歲憂。何用求神仙,神仙恒此求。”
單錦期皺着臉想了一會兒,總算下定決心,“師父說得對。我即刻送信,接着就回東陵山上準備迎戰。”
蘆洲白一把拉住行動迅速的小姑娘,“給師父留個清淨享福之地吧,別去東陵山。”
那去哪兒呢。
08
單錦期沒想過自己還會回來。
村口小兒已長成少年,拿着紙鳶追風,看見她,笑着打招呼:“花娘回來了。”
農婦瞧着她的劍,知道上頭已沾染仇人的血。
“回來幹嘛?我不需人幫我種地。”
單錦期眼中蓄了幾滴淚,哀切地看着農婦,道:“我會在梧桐峰上等待最後一個仇人,他和我只有一個能下來。”
農婦折下一朵四季花,戴在單錦期耳邊,粗粝的手摸了摸她的臉。接着從米缸裏挖出半口袋米,拖扔在單錦期腳邊,“夠你吃一個月。米吃完了,就走吧,忘了這裏發生過的一切。”
單錦期将米袋扛到肩上,抹了抹眼淚,沒再說話,悶聲往上山的路走去。
事情倒沒有單錦期想的那麽悲壯,梧桐峰上并沒有滿地屍骨,只是幾座空宅子無人打理,木頭被白蟻啃食,東西一碰就壞。
單錦期找了間勉強保存完整的屋子,住了下來。
她白日練功,晚上就想師父。他去送信總不該被打,這一去十天也該夠了,玉章真人過來,容他十五天,那就用不到一個月。
家徒四壁,她翻箱倒櫃找出半截蠟燭,舍不得點,夜夜沐着月光。
單錦期掏出一個鑲紅寶石的戒指,臨別時師父還有一點舍不得。
“省着點花。價值百金呢,別被人騙去了。”
原來師父不是舍不得她,而是舍不得這枚寶石戒指。
單錦期想起自己第一天到東陵山,還是為了殺他“報仇”,可他一點兒也不生氣,好像生平最愛就是吃喝玩樂,其餘都已看開放手了。
她同他學藝五年,日夜相伴,都是以他曉得她會離山報仇為前提的。
當初為什麽去找他呢。若她沒遇到那個放牛的老漢,恐怕也找不上他,這樣一來,她在夏陽城就敗了,她之前可連劍都拿不對啊。
單錦期等了二十一天,等來的不是玉章真人,而是烏雲上面一個跟頭摔下來的師父。
蘆洲白身上衣服幾乎都被血浸濕,新傷疊舊傷。單錦期以為玉章跟來了,拔劍四顧,警戒良久,卻不見絲毫動靜。
躺在地上的師父卻先在一旁劇烈地嗑着血,受傷不輕,內外傷還兼有。
單錦期扶着他,“玉章打你了?”
蘆洲白擺擺手,“路上遇見債主,打了幾架。快落雨了,進去再說。”
她把師父連拖帶拽弄進屋裏去,發現他的手上一個戒指沒有了。
又變成了窮鬼師父。
窮鬼師父人窮志不窮,摸摸徒弟的臉蛋,留下幾道血痕,還笑呵呵,“玉章那事,我替你解決了。師父出馬,頂你十個!”
單錦期以為師父要死了,握着他的手就哭,“我以為你壓我輸,就不管我了呢。”
“哪能啊。”
師父過去像是奸商,此刻卻像情人。
單錦期晃了神。
09
一人夠吃半月的口糧,如今兩個人,就不大夠。
單錦期拿着寶石戒指,下山去換錢。師父大難不死,得補補身子。
蘆洲白躺屋子裏,氣虛力短,還不忘叫嚷着:“值百兩金呢,別賤賣了!”
單錦期換完錢,埋了一半金子在農婦家地裏,險些被農婦用鋤頭打破頭。
“讓你別回來種地!”
單錦期禦劍就往山上逃。
單錦期買了活魚炖湯。
蘆洲白喜滋滋舀了一勺送進嘴裏,假笑着放下碗。
“這麽些年了,你做菜還是不嘗一口。”
單錦期端過來喝一口,故作鎮定地歪頭吐到地上,“原來是苦的。”
“要把膽去了啊。”
她日日下山采買熟食。
偶然瞧見擔子裏挑着雛雞賣的,心中一動,買下十餘只。
雛雞第一次飛翔,是在單錦期的竹籃裏。
她在院子裏圈出一塊來養雞。過了一夜,雞死了一半。
蘆洲白瞧着她頗為傷心的挖坑掩埋那一團團絨黃色的,心有不忍,走過去将剩下五只捉進屋中,用竹筐扣住,晚上在上頭蓋一塊棉布。
“夜裏涼,這些雞崽受不住。”
小雞在竹筐裏叽叽喳喳,單錦期裹着被子躺在床邊地上,睡不着。
“師父,你什麽時候回東陵山?”
“你趕我走?”蘆洲白也沒睡。
“不是,就問問。”
蘆洲白思考了一個呼吸的工夫,答道:“等這筐雞崽長大再說吧,我是它們的救民恩人,得第一個喝雞湯。”
過了一會,單錦期又問:“為什麽非要把雞放到我們屋裏頭,雞屎好臭啊。”
蘆洲白笑出聲,側過身來往床下看,單錦期正捏着鼻子。
“抱歉。明天挪到隔壁吧,往剩下的半截屋頂下放放,免得淋雨生病。”
雞長大了。
單錦期去山下買炖雞用的材料,回來時在院子門口發現幾株根上帶泥的四季花。
她把花拿到屋子裏,問蘆洲白:“你拔的?”
蘆洲白正在編竹筐,搖搖頭,“不曉得。”
那就是農婦送來的,附近只有她種的花開得如此好。
單錦期将花移栽到院門旁,用籬笆栅起來,怕散養的雞過來啄食花瓣。
單錦期殺了雞,蘆洲白燒了熱水來給雞拔毛。
兩個人蹲在那裏,只為一只褪了毛的雞操心。
“你要回東陵山了吧?”單錦期又問。第一只雞已經殺好,炖上雞湯,蘆洲白就該回去了。
蘆洲白一邊拔雞毛一邊反問:“你不跟我一起嗎?”
單錦期搖搖頭,“不回去了。”
“東陵山不好嗎?你大師兄和六師姐都盼着你呢。”
“回去我就是你的弟子,在這裏,我是單錦期。”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頭來笑盈盈地問:“那我呢?在這裏,我是誰?”
她很想告訴他,在這裏,他是蘆洲白,他是任何人,他可以不用當她的師父。
可她什麽都沒說,收拾雞毛,嘴裏念着“可以做個撣子”,故作無意地走開了。
吃完他們養的第五只雞,蘆洲白還沒走。
他們一直沒有修隔壁屋子的房頂。
“錦期,如果我們永遠不回東陵山,你會接受我愛你嗎?”蘆洲白側身躺着,看向地上,仿佛在讨論明早吃什麽一般輕松。
單錦期不知他為何能如此輕松地說出這種話。也是,當時他奪下她的劍也是這般輕松,他替她報仇也是這般輕松,就連養雞編筐,他也比她擅長。
也許這世上就是有人更擅長做那些她不擅長的事,比如将愛宣之于口。
好像沒有人真正愛過她。
就連将她養大的農婦也從未說過,只催着她讀書練功,早日離開她家。
也許她的父母是愛她的,可他們早就被人害了。她替他們報了仇,他幫助她報了仇。
現在,他說他是愛她的。
不幸的開始,一定要有一個幸福的結尾。
單錦期從被子裏跳出來,沖到床上抱住蘆洲白,滾燙的眼淚掉在他的脖頸,讓他顫抖了一下。
“別回去。”姑娘咿咿嗚嗚的哭,不知受過多少委屈。
蘆洲白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好,不回去。這裏沒有蘆洲白,也沒有單錦期,只有一對恩愛的夫妻。”
10
蘆洲白修好了西廂房的屋頂。
單錦期買了一對很精美的龍鳳紅燭,還有一段紅綢。街上又有賣雞崽的,她買了十只,放在蘆洲白編的竹筐裏背回來。
路過農婦家,單錦期猶豫幾番,始終不敢進門。她剪下一段紅綢,打結系成一朵花,挂在農婦家門上。
是夜,蘆洲白和單錦期,沒有婚服,沒有親友,在院子裏放一張瘸腿胡桌,用石子墊平,桌上擺一點花生紅棗,點一對手腕粗的龍鳳紅燭,牽着紅綢,就拜起天地。
單錦期在頭上簪一朵四季花,笑起來明豔動人,“如果上天知道,應該不會祝福我們。”
蘆洲白從來不羁,“天太遠,它的意見不予考慮。”
他倆各端起一半葫蘆瓢,倒上冷酒,仰頭一飲而盡。
單錦期立刻就醉了,蘆洲白扯一把紅綢,她就倒在他的懷裏。
蘆洲白将單錦期放到地上,解開她的上衣,随意抄起一個燭臺,拔了蠟燭,用尖刺狠狠紮進單錦期的心口。
鮮血流出她的前胸後背,她卻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吻了吻她眼角的淚,“其實那晚,有第四個人在這裏。”
接着他掀起她的裙子,又在腿上割了一刀。
血在地上神奇地彙聚成流,才讓人看清那淺得模糊的凹槽。
是某種陣法。
血源源不斷地留,陣法就一次次地啓動,可惜都沒了後續。
蘆洲白困惑而憤怒,“處子的鮮血也不行!”
他要梧桐峰的至寶,他要鳳凰的金羽!
苦心經營三十年,騙得三個癡人上來屠門也找不出,用過梧桐峰男女老少的血卻都無法啓動。苦等二十一年,等她長大成人,等她明白男女之情,等到今天,處子愛欲而純真的血,絕對充足,怎麽還是打不開這裏的陣法!
單錦期閉上了眼睛。
她的血流盡,甚至頭上的四季花都被染得鮮紅。
農婦爬了半天,才到山上來。她看到門上挂的紅绫花,想為她養大的孩子送幾朵盛開的四季花作為裝扮。
她推門一看,鳳燭掉在地上,燭臺插在她的孩子的胸口,紅绫落在她手邊,那個宣稱愛她的男人将另一根蠟燭扔到屋頂上,茅草被點燃,噼裏啪啦地燒起來。
她丢下籃子裏的花,撲過去抱起她的花娘。人一動,淚珠就從她的眼角滴落。可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冷了。
原來在她死的時候,并沒有人抱過她、憐惜她,她被當作一個物件擺在那裏,接受利用。
蘆洲白伸手召來床底的劍,似乎有氣無力地拖着走。其實他覺得,殺不殺這個傻農婦都沒多大幹系了,他再從哪兒找出一只從未重生過的凰鳥放血呢?梧桐峰的陣法已經無人能夠打開了。
農婦也不躲閃,怨恨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男人。
她質問他:“用愛人的性命去換不一定存在的鳳鳥尾羽,有意義嗎?愛你的人已經死了啊。”
蘆洲白扯着嘴角笑了笑,“我要她的愛有什麽用?找不到鳳鳥尾羽,我愛的人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農婦化作雀鳥,撲過去啄瞎了蘆洲白的雙眼。
他慘叫着,卻怎麽也抓不住對方。
雀鳥叫罵着:“二十一年前,你那三個同夥殺紅了眼,連襁褓中的嬰孩都不放過。梧桐峰上的最後一只幸存的凰鳥也在當夜死過一次。不論是一滴,還是一缸,無論過去,還是未來,她的血都打不開這個陣法了。怪你自己吧!恨你自己吧!”
蘆洲白聽了,慘笑幾聲,抓過劍來跌跌撞撞地飛走了。
雀鳥被黑煙熏得無力,她甚至無法再變成人形。
她落在單錦期的臉旁,躺在染血的花朵邊上,仿佛它還新鮮而芬芳。
火沿着院裏堆放的木料迅速包圍了她們。那些原來是單錦期為了修繕房屋準備的,現在則成了要害死她們的引火線。
雀鳥抖了抖它小小的翅膀,輕輕地擋在單錦期的一只眼睛前,它也自欺欺人地閉上了眼。
火舌吞沒了院子,就連角落裏那幾株四季花也未能幸免。
“哐當。”
銅質的燭臺落到石板上,發出脆響。
披着五彩羽毛的巨大凰鳥抖了抖翅膀,草灰一點兒也沒落到它身上。它展開翅膀,露出被自己護在懷裏的雀鳥,它因吸入煙灰而暫時昏了過去。
沒多久,天亮了,雀鳥也醒了。它圍着凰鳥跳了一圈,叽叽喳喳地叫個不停。
它們在梧桐峰上盤旋幾圈,飛入雲中,不知去往何處。
11
話本曰:若幹年前,梧桐峰上最後一只鳳鳥死于仙門貪得無厭的索取,餘下幾只凰鳥,守着世人視若珍寶的鳳鳥尾羽。又過了若幹年,幾個魔道弟子殺上山去,屠盡所有凰鳥,卻沒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遺憾終身。唯有一只新生凰鳥,年幼無恃,被一黃雀撫養養大,拜仇人為師,又愛上了仇人。得知真相以後,懊悔而亡。至此,梧桐峰上再無鳳凰栖息。
“說書的,這是誰告訴你的?”
堂中一女子高聲詢問。
說書人對着東邊一抱拳,朗聲回答:“東陵山上得道真人所寫,字字屬實。”
那女子哈哈大笑,在桌上留下茶錢,大步走出門去。
女子禦劍上山,被守山門的弟子攔住,她推搡一把,對方就倒在地上。
早有人去通報。趴在地上的弟子一瞧來了人幫忙,趕緊叫道:“師父救我。”
芳原将自個弟子扶起,再瞧是誰在此無禮,卻愣在原地動彈不得,“錦期?”
單錦期并不受他這句,她把劍一指,毫不留情,“他還活着?”
芳原閉目嘆息,不去看近在咫尺的劍,答道:“眼盲心死,走火入魔,早就化作一縷青煙了。”
單錦期收了劍,一句也不多說,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轉過幾道彎去,芳原看不見她的身影,卻聽到一陣葉笛聲,清揚缭繞,回響于山谷之間。
弟子問他,那是什麽。
芳原答:鳳凰清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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