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歸 — 第 325 章 相見(一)

是,她不該。

可她們又憑什麽?

他們憑什麽來這樣指責她,甚至在此之前,他們都當她死了!

她的母親難過,她的母親身體虛弱,他們家不敢提及她的存在……所以,這便是她的過錯了?

荒唐。

離落在心底只想冷冷地發笑。

明明是他們将她抛棄的,轉眼間,話裏話外卻是她是罪人。

他們能夠狠下心腸讓一個孩子自己去送死,只是因為他們不願面對,那她呢?什麽都不知道,戰戰兢兢地活下來,如今又來指責她,這對她又是公平的嗎?!

離落的母親還有父親,終究是來了。

來見曾經他們以為早就死去的女兒。

當被顧熙謙帶到小玉峰客房時,她才恍惚想起與上次她所謂的弟弟妹妹鬧得不歡而散也已過了兩天。

“清寧小姨是個很好的人,很溫柔。”

顧熙謙看着在門前立着一動不動的離落,安慰道。

屋內傳來隐隐的笑聲,是離皖溶嬌俏的聲音正甜蜜地哄着什麽,而沉默的弟弟也乖順地附和着,許久,婦人溫柔的聲音響起,不多時,屋裏又傳來了一陣輕柔的笑聲。

她站在門口,一時間只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屋內母慈子孝,享受天倫之樂,而她又來做什麽呢?

她本來是可以找着借口推脫的,畢竟他們無權幹涉自己的任何決定,可是到了最後,她還是跟顧熙謙來了。

她的眼底有着自己都未發覺的隐隐的渴望。

顧熙謙拍了拍少女緊繃的肩膀,體貼地将她留在這裏然後獨自離開。

她咬着下唇,有些無措。實際上怨恨、憤怒、冷漠種種情緒仍然在她的心底滋生,可最終都抵抗不了她對曾經溫情的懷念——或許這麽多年來,她生活得極為不易,所以那些讓她感到溫馨的也更不容易釋懷。比如與同伴們之間的情誼,比如與安禹南的戀情,又比如她曾擁有過的父母的寵愛。

她深吸了一口氣,心裏緊張極了。

大概她的弟妹們也察覺到她母親的緊張,陪着玉清寧一句又一句的話的說着。

離落推開門的時候,正聽見離皖溶和離祁風正在與玉清寧撒嬌。

“娘,我許久都沒有穿新衣服了。”女子甜美的聲音響起。

“我也是。”少年也跟着附和。

“你才不是!”女子佯怒道,“前些個日子娘親才為你趕制了一套新衣服,你怎麽還想要!離家的大少爺缺衣服穿嗎?!”

“那你還不是,離家的大小姐又缺衣服穿嘛!”少年不服氣,“你這身衣服、包括鞋子都是娘親為你一針一線縫制的,你才是貪心不足!”

“你!”女子氣極,“娘親做得那麽好看,我喜歡,娘親自然會給我做,才不是貪心。”說着說着,又撒嬌地依偎在婦人身上,仰着頭眨巴着眼,甜甜地說道,“您說對不對呀,娘親~”

少女聽見一聲無可奈何、包容的輕笑,然後一個只有在記憶裏的溫柔的聲音響起。

“是是是,既然我們家溶兒這般喜歡,娘親自然是會做的,當然,也少不了你了,祁風。”

“不過身為阿姊,不許這樣欺負弟弟。”

“娘親,你果然不喜歡我了,明明是祁風欺負我!”

“哪有!姐姐你再這樣胡言亂語,我就發誓兩個月不理你了!”

吵鬧、打趣、卻又溫馨至極,這種氛圍在她的生命中少得可憐,甚至難以尋找。

她從幼時便背負着仇恨、生死、孤勇、這樣的感覺讓她想要擁有的同時也陌生得讓她下意識想要逃離。

她屏着呼吸,深怕打擾了一般,心裏還未分辨出自己此刻的情緒,就已經下意識地轉身準備往回走了。

只可惜,心緒亂了,剛剛下意識掩藏的氣息一下就暴露了出來。

“誰?!”

少年的聲音稚氣又帶着厲色,幾乎一下就從裏屋出來。

當看見一臉淡漠的少女時,又愣住了,想要喚她姐姐,可張口了幾次都有些喚不出,最後只幹巴巴地說了一句。

“你來了啊。”

“誰啊?誰來了?”

屋內溫柔的聲音響起,大概這便是做母親的敏感,感覺到外屋異常奇怪的沉默之後,玉清寧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起來。

“是,是她來了嗎?”

屋內窸窣的聲音響起,像是玉清寧要走了出來,椅子碰觸了一下,離皖溶的小心兩字也伴随在其中。

這一刻,時間仿佛被拉得極長。

她看見女子穿着一身縷金挑線紗裙,外面披着淡粉的羽緞鬥篷,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婦人走了出來。

婦人還和記憶裏中的一樣,溫柔的眼眉,好像被那樣注視着天下所有的苦痛便都能從身上離去;還有那細膩的面龐,她幼時最喜歡的便是她俯下身子逗趣地蹭着她的臉蛋,引得她咯咯直笑;以及還有那雖然柔弱卻充滿着溫暖的懷抱,那裏曾是她最酣甜的夢鄉。

不,也有不一樣的。

她的眉頭舒展,嘴角挂着笑容,不像是曾經偶爾有過的哀愁。

——她或許以前看不懂,而現在卻理解了,那是因為當初他們那時還未能回家。

可是,他們回家了,她卻沒有家了。

想到這裏,她神色中那略微的動容褪去,又恢複成漠然的模樣,望向一旁的離皖溶。

她只是一瞥,可是想到剛剛他們說的話,卻有些控制不住地将目光注視在她身上,那漂亮得體的衣裙上——聽說,他們每年至少都會有一件娘親所做的,即使看上去他們都已經這樣大了。

她并不想去在乎這些,可是當不小心對上女子那洞察了然又有一絲隐隐憐憫和自得的眼神時,幾乎羞惱一瞬間湧上了整個腦袋,尤其是她的目光還望向了她的腰側!

她一瞬間想起腰側那上面挂的是什麽了——那個被她從小已經摩挲得發舊的梨花香囊。

她突然察覺到她似乎将這些年的糾結、怨恨、然而又抵擋不住的懷念、脆弱種種情緒全部都通過這個香囊暴露了出來!

這一瞬間,她仿佛就像是衣不蔽體的乞兒突然來到衣光靓麗的人群中。

讓她根本無法擡頭!